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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旧忆

璀色一直记得当阿爹牵着她的手带她步入内廷的时候她内心的激动。那么金碧辉煌的地方,和家中绝对不同,而最重要的,她和爹在一起,娘就不会揍她。

后来好多人说,她不是爹亲生的,但璀色不信,她爹就是她爹,是的,是的,是的!

璀色还记得过白玉桥时,太液池中清碧的水中倒映着她和阿爹的身影,他的头发好黑好黑,而她的却是浅嫩的金色,像鸡蛋黄。

璀色还记得盅盖揭开时,汤盆中浓郁的香气,然后有人朝她丢糕点,水果,肉团,后来甚至跑到她身边冲她吐口水,都是同她一般大的小孩子。

“好丑,好丑,黄发黄目!”

他们围着她叫。

她很羞愧,她不想长得这么丑,不想的,不要这么讨厌她,不要,不要。

然后有人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不许欺负她。”声音不大,却充满威慑力。

她看到那个小男孩头上的金冠,和嵌在金冠正中的东珠。

他带她避开那些人,和她分食一块甘露酥,很甜,她记得。

她记得,记得他头上的东珠,记得他英气的黑眉,记得他说他是小英王。

青木皇族近几代人丁淡薄,澜帝只有一个亲弟弟,小英王是澜帝唯一的亲侄。

她记得,他是天之骄子。

他记得,他对她说:“走,我替你报仇,我要他们一个一个跪在你面前,给你磕头,向你赔罪!相信我,我做得到。”

她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放弃报仇的机会?别怕,我替你担待!”

她还是摇头。

“我帮你出气!”

“我没有生气。”她终于出声说话。

“没有生气?”他无法置信。

“嗯!”她很用力地点头,很用力地笑,笑得很丑很丑,但他知道她没有骗他。她真的没有生气,人家那样欺负她,她也没有生气。

他更加记得,她又说了一句:“我很抱歉自己长了这样一副惹人讨厌的样子。”

她的话很没骨气,没骨气到了极点,但他非但没有因此轻视她,反而更加心疼她,他从没见过任何人像璀色这样,这么真诚地想讨每一个人的欢心。她想讨别人欢心并非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是纯粹地想被人喜欢而已。她的心,是愿意和任何人亲近的。他从没见过这么不懂保护自己的人。

璀色走出来的时候,英骅认为他看到了一个原样放大的她,仅仅是变得大了一点,但实质上什么变化也没有,璀色还是那样很努力地笑,把自己笑得很丑,很——令人心疼。

“璀色!”英骅脱口而出叫出她的名字,乜将军老奸巨猾地笑了起来。

“原来镇南侯和小女真的早就认识了。”

“是呀。”英骅大方承认,他很清楚乜将军让璀色出来见他,居心叵测,但他还是磊磊落落拍胸口认了。

“好,好!镇南侯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乜将军认为自己捏到英骅的七寸。

英骅不再理她,“璀色!”他认为她一定记得他。

璀色还是那么努力地笑,但是她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爹,我不认识他。”

乜将军呆住了,英骅更是呆若木鸡。

“我们分食一块甘露酥,糕面上有椰丝,我发现你喜欢吃,还特意把自己这半块上面的椰丝省下来给你吃,”英骅方寸大乱,喋喋不休,“我还帮你赶跑那些欺负你的家伙,璀色,你怎么可能忘了?”

公皙静女用力把面首推开,“走,走,走开,没用的东西!”

小青急忙上前打扇斟茶,“夫人还在为小姐的事情烦心?”

“那个老鬼对那个死丫头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怎么突然把她供起来,要她搬去和南边那个贱人一起住?还说要教她歌舞什么的!”大夫人焦躁难安,这么多年,虐待璀色从来都是她的生活乐趣之一,简直比玩男人还过瘾,如果不是因为虐待璀色太有意思了,她又怎么会每次都给她留下一口气,不把她一下子打死。但如今乜崇愚出面保护璀色,她想打打不到,不知多么气闷。可惜如今公皙丞相已死,在乜崇愚面前她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她不想失去眼下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所以她绝对不可以轻易开罪乜崇愚。

“研墨,我要画画!”大夫人随便披了一件风兜,肩膀半露,走到书案前开始挥毫,她画的是“高士听瀑图”,落笔如神,笔笔精到,大夫人为人多么不堪都好,她的“青木国第一才女”之称并非浪得虚名。

一幅水墨画画完,大夫人退开几步欣赏了一会儿,心情好转,“把关雎叫进来,要他把衣服脱光,我要在他身上写字。”

大夫人又命婢女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庭院里鲜花繁茂,北静园里的花儿总是开得极美极艳,大夫人用什么当肥料养花是个公开的秘密,走进北静园的漂亮男子从来没有一个再走出去过。

把温润如玉的男子化为花肥来滋养她园中的牡丹玫瑰芙蓉菊花月季,公皙静女的手段和心思可见一斑。

“听说,你爹安排你和镇南侯见了一面?”娇娘对待璀色一向都是亲切中仍带着疏远。

璀色点点头。

“你想过没有你爹为何要这么做?”娇娘一边说一边轻轻在璀色身上摸了一把。

璀色摇摇头。

“傻丫头,你也大了,到了说婆家的年纪了。”娇娘故作亲昵,“你真好命,有爹爹帮你筹谋未来,这种福气不是每个女孩都有的。”娇娘说完不由一叹,这叹息是真的,她就没有这种福气。

璀色红了脸。

“在我这里住不住得惯?”

璀色猛点头。

“那就好,小娘还怕招待不周,怠慢了大小姐。”

“怎么会?”璀色忙说,“小娘待我如上宾,折杀璀色了。”

“那么,不如以后你都和我一起住?”娇娘故意说。

璀色呆了呆,很用力地挤出笑容,但她没有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怎么?你还舍不得你娘不成?”娇娘不齿她的懦弱,转开话题,“听说你当着镇南侯的面否认你认识他?怎么,害羞?”

“璀色真的不认识。”璀色低下头,说。

“哼。”娇娘皮笑肉不笑,“果真?”

璀色只好再次点头确认。

“一个小女孩被人围攻欺侮,有人出手相救,她会不记得整件事?不记得那个人?小娘如今是人老珠黄了,但小娘曾经年轻过!小女儿的心思小娘子自问还记得!你根本从头到尾一直记得小英王!璀色,小娘脾气并不好,而最容易惹小娘发脾气的事,就是有人拿小娘当傻瓜一样欺瞒,你爹是被你哄过去了,怎么,你以为小娘我也会信你那套鬼话?”

“小娘!”璀色吓得双腿一软,扑咚跪倒,“璀色不是故意的。”

娇娘看不起璀色动不动就给人下跪,口气更加不善,“我可当不起你这个正牌大小姐的一跪,而且你故意也好无意也好,统统与我无关,还不起身!”

璀色爬起来,脸上仍是堆满笑。娇娘越看她越生气,恨不得动手打掉那满脸卑屈的笑容,“你爹要你来和我学歌舞,你应该清楚你爹的打算了?”

璀色摇摇头。

“既然镇南侯一厢情愿认定你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又自作多情地认为你们曾有过一段前缘,你认不认都好,你爹一定会把你们撮合在一起,镇南侯此次回京就是为了和你爹为难,你娘喝醉之后最爱纵谈天下大局,你没理由不知道镇南侯进京的真正目的。还有,我想你应该更加清楚,政治联姻的好处,你爹你娘就是个很好的榜样,不是吗?若非借助你外祖父的影响力,你爹哪有那么容易收服那班文臣,进而架空澜帝呢?”

璀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努力地笑,笑得越来越牵强。爹要撮合她和镇南侯?

“还有,把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都给我拆了,我不会教一截木头跳舞的!”

璀色这才明白娇娘方才在她身上那一摸是为了什么。

璀色换好衣服出来,娇娘眼前一亮,心中竟然涌起几分敌意。璀色的身材玲珑浮凸,绝对不是娇娘乐于见到的。

璀色长相奇异,一直被人说成奇丑,但此刻娇娘细细打量璀色,她不得不承认,璀色的奇异,其实是种奇异的美丽,所以心无旁骛的伍神医看到璀色也会神魂颠倒,所以镇南侯这样的心怀天下的英豪对璀色念念不忘。

“年轻男孩的嗅觉果然格外灵敏!”娇娘慨叹了一句。

英骅带着五千精骑入京之后,接二连三给乜大将军来了一连串下马威,迫使乜崇愚不得不把逼澜帝退位,自己取而代之的计划一再延后。

英骅年少有为,诚然是后生可畏,而最可畏之处在于他是皇脉,虽然英骅之父曾经谋反,但当时太后在世,以青木王族子嗣单薄为由保下英骅,英骅被褫夺亲王封号,贬往南流,后又因军功卓越被封为镇南侯,澜帝无后,如果澜帝遇害,皇位就会顺理成章落在英骅手中。

所以乜崇愚虽然手握兵权,又把持朝政,但他就是不敢对澜帝下手,他怕他忙到最后是为英骅作嫁衣裳。

为了如何对付英骅一事,乜崇愚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岂料老天爷帮他,英骅竟然对他家的黄毛女有兴趣。

娇娘亲自为璀色伴奏,她十指一动,箜篌之声灿然迸出,似小小烟花钻入听者之耳,又依次爆开,就在这满耳剧烈的弦乐之声中,一个高约六尺的莲花宝座被推了出来。

为了烘托这支舞,娇娘事先把揽星阁的大厅布置了一番,四面椒墙上都蒙了一层名为雾山月的青绸,素衣的乐班安排在两边,以水晶帘阻隔,水晶帘外分立着两只铜铸的仙鹤,高约四尺,红晶为眼,袅娜的香烟从鹤嘴中散出。

围着莲花宝座是一十六名螺髻少女,手舞雪白的丈长飘带,随着乐声不断挥舞,营造云雾飘缈之态。

璀色立在白玉雕成的莲花座上,头梳双鬟高髻,手挽披帛,状似飞天,她身上的舞衣完全用金丝织成,外嵌珍珠和玉石,璀色肤白胜雪,双目又流转着奇丽之色,如此的堆金砌玉之下,她奇诡的妖艳反而全部被烘托出来,英骅看得目不转睛,他根本不是在看璀色练了十几个日夜的舞蹈,而仅仅是看璀色的模样。

“我家的黄毛小女这次可真的是献丑了。英骅,不要见笑。”乜崇愚笑道。

“不,很美。”英骅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乜崇愚是在试他,英骅脸上有些难堪,他并不喜欢落入圈套的感觉,即使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跳下来的。

“我以为你这次必然不肯再赴约,这样三天两头往我府上跑,要是传到澜帝的耳朵中,怕是不妙呀。”

“怎么会呢?我与将军一朝为臣,关系融洽,澜帝高兴还来不及呢。”英骅一边赏舞一边又要和乜崇愚打机锋,心中十分不耐,英武的浓眉越皱越紧。

瞧着英骅这副色授魂与的模样,乜崇愚嘴角挑起嘲弄的冷笑,他承认英骅英才天纵,得天独厚,他难以望其项背,但如今他总算发现英骅也有弱点,那就是痴情。

不管是痴于情也好,还是因情而痴也好,总而言之他们家的黄毛女可以令英骅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个心眼全部盲掉。

“我这个丑女儿过了今年八月可就满十八岁了,可是至今无人上门提亲,可把老夫愁坏了,她黄发黄目,天下人皆认其为绝丑,哪里有什么青年才俊肯上门提亲呢!”乜崇愚说完长叹一声。

“谁说乜小姐丑?”英骅怒道,“人之美美在匀称和谐,璀色处处匀称,处处和谐,黄发黄目又如何?只有人云亦云的无知之辈才会认为璀色丑,在我看来天下没有比璀色更美的女孩儿了!”

“哦?哎,若璀色日后的夫君也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青年才俊我们家璀色肯定指望不上了,如今不管谁上门提亲,我立即嫁她出去,哪怕是贩夫走卒,要怨只怨这孩子她命不好。”

“不可!我娶她!”英骅冲动地嚷。

老奸巨猾的乜崇愚恍若未闻的样子,“你说什么,英骅?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行了,真是廉颇老矣。”

“我……”和乜崇愚联亲绝对不在英骅的计划之中,此刻他不免犹豫。

“来,来,赏舞赏舞!”乜崇愚以退为进。

英骅如何神魂颠倒,璀色不知道,乜崇愚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璀色也不知道,她全神贯注战战兢兢想要跳好这支天女散花舞,小娘教了她十几天,越教小娘越不耐烦,璀色想恐怕是因为自己太笨,进度太慢,所以惹小娘生气了。

利用璀色顺利收服英骅,令乜崇愚喜出望外,英骅神魂颠倒地告辞之后,乜崇愚急忙跑到南香园对娇娘大献殷勤。

“一切全赖夫人调教有方!”乜崇愚兴奋地嚷嚷。

璀色在一旁赔笑,舞衣不透气,她满脸红涨,却也不敢贸然离开去更衣,和奴细心体贴,悄悄拧了一条湿手巾给璀色擦汗。

娇娘脸上淡淡的,眉头轻蹙,“我很累了,将军请回吧。”

“娇娘……”乜崇愚厚着脸皮想恳求娇娘让他留下来过夜。

“还不走!”娇娘轻斥。

“娇娘,你别生气……”乜崇愚谄笑着。

“走呀!”

威风八面的乜大将军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璀色想笑又不敢笑,把头垂得低低的。

“璀色,”娇娘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今晚得意,人生得意须尽欢,你想笑就放声笑出来呀!”

璀色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吓得满脸潮热都褪了下去,“璀色知错了,璀色再也不敢了!”

“看来你真是比小娘聪明,小娘还没发现你哪里做错了,你倒先知先觉,来,说给小娘听听!”娇娘冷笑道。娇娘知道自己心头这把邪火由妒而起,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来自同性的威胁。那支天女散花舞,她学了整整三个月才学会,璀色却仅仅用了十三天。

璀色的懦弱令人忽略了她的聪明。

“错也好随便乱认的吗?人人都想尽办法保护自己,只有你,反倒把自己送出去给人家欺侮,璀色,你改改你的性子好不好?”娇娘心里确实嫉恨璀色,但璀色到底是她的小辈,又处处避让,娇娘实在不好意思欺凌她。

“璀色知错了,璀色知错了。”璀色膝盖一软,又要跪了。

“不许跪!站直了!”娇娘喝道,璀色奴性十足的表现叫她恶心,“这样的美貌,这样的聪慧,放在你身上统统都是糟蹋了!”

璀色不敢跪,惊悸得全身乱抖,“璀色知错了,璀色知错了。”

“闭嘴!”娇娘失去所有的耐性,“和奴,领小姐出去,这几天我都不想再看到她!”

和奴急忙把璀色牵出屋去。

娇娘顺过一口气来,没一会儿,和奴回来了,娇娘问:“不准备热水让小姐沐浴?那身金丝舞衣可是闷死人了。”

“我叫绿茵、紫草去了。”

娇娘这才点点头,“这个孩子真是气死人!”

“小姐的脾气是弱了一点儿。”和奴搭了一句嘴。

“弱了一点儿?”娇娘嗤笑一声。

和奴又陪着笑了笑,“二夫人呀,人是这样的,面对无法反抗的困境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会自己骗自己,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反抗,自己根本就是喜欢的,这种态度确实很下贱,但也确实很可怜。小姐可是从小被大夫人虐打,她没死没疯,不靠自己骗自己,又如何能撑这么久?”

娇娘听得愣住了,隔了会儿,笑道:“说得这么恳切,好似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一样。”

和奴一阵慌乱。

娇娘也不继续追问她了,长叹一声:“璀色也确实可怜,摊上这样的娘,这样的爹,这样的家。好容易有个镇南侯看上她,我瞧着他待她是一片真心,可是不知道这小丫头是猪油蒙了心眼还是怎么的,竟然还对人家左推右挡的。”娇娘方才对璀色的嫉恨是真的,但此刻对璀色的怜惜也是真的。

“全靠二夫人为小姐筹谋打算了。”和奴忙说。

娇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毕竟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仅能点到即止。”

“二夫人这么有情有义,还不泼出心肝为她计划。”和奴又说。

“怎么,想把我绕进去?”娇娘美目一横。

和奴急忙垂下头去,“和奴不敢。”

娇娘浅笑微颦,“你不敢?你的胆子恐怕比天都大呢!”

和奴心里一颤。

娇娘又说:“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那样的聪明,学什么都快,歌舞也好,武——”娇娘突然顿住,歇了歇,又说,“真不晓得她怎么搞成今天这副样子。怎么会一点气性一点血性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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