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之至2
正为是否造访而犹豫再三,乌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童髻小婢,十三四岁模样,眸子乌溜溜的甚为机灵。
小婢看到颜笑茹停在门前的马车,“咦”一声道:“姑娘没说今天要来客人呀!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正要呵斥,颜笑茹拦下他道:“小妹妹,你家姑娘是否姓方?”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又道:“请为我们通报一声吧,就说是范苑来的。”
小婢进去,不多刻出来道:“姑娘此刻的情况不方便见呢,你们回去吧。”
颜笑茹也觉得来得唐突,都没有打个招呼,那车夫可耐不住了,喝道:“这姓方的女子也忒不识抬举了!夫人人善,敬她三分,俺老胡可不吃这一套!”
小婢也不怕,瞪着他转了转眼珠,又看向颜笑茹,哼道:“你虽然长得也不错,但是和前几日那位姐姐就差得远啦!”
颜笑茹心知她指的是那夜在庄里夜袭她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婢不耐烦道:“你们快些走吧,姑娘没说今天有客人,所以肯定不会见你们的!”说罢带上门,挽一个买东西的竹篮子,哼着歌儿出去了。
车夫老胡道:“夫人,您不用这么客气啊,进去问个究竟吧!有俺在呢,不能把您怎么样的!”颜笑茹叹气,她此番出行没有劳动那些与范无咎关系亲近、懂得分轻重缓急的近身下属,纯粹是防止方悦意的下落泄露出去,因而思量再三,只带了全不知情、又是从自己娘家跟随来的胡葛。凡事总有利弊,胡葛虽然忠心、耿直,却也是个火爆性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别这么说,冒失来访的是我们啊。”
“夫人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胡葛撇着嘴,忽然疑惑地眯起眼:“这是啥声音?”
是啊,这忽远忽近,虚幻缥缈,叫人神醉梦迷的清凛音色……究竟是什么乐器发出?细细听来,竟有一种,风云为之黯然,天长地久到世间都已荒芜的感觉。
天际一条霞红的飘带,在烽烟里翻滚,整个世界布满战火平息之后,能带给人温暖和安慰的橙光,茫茫四野只剩自己和一个模糊的身影,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个正依偎着的幻影就像满眼橙色光华一样,即使历经磨难,依然能带来幸福和安定。
颜笑茹忽觉心底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见胡葛满脸沉醉,眼瞳一缩再缩,仿佛灵魂出窍,登时大惊,伸手去摇晃他,可是毫无用处。
颜笑茹急忙跳下马车,扑到乌木门上用力拍打,口中高叫:“来人!开门!快开门!”那门经不住她的力道,而且压根没有锁上,拍了几下便向后晃开,颜笑茹长驱直入,跨入厅堂。
黑衣女子手执一片半枯的树叶贴在唇边,见有人冲入,神情虽十分意外,但立即冷静地停下来:“范夫人?”
颜笑茹见她止住手下动作,也来不及想这是不是鄢鸿昼提过的玄妙控音术,提着裙子又往外跑,出去一看,胡葛还是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毫无缓和的迹象,心中便急了。
方悦意跟出来,见此情景,略有歉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外面有人。刚才玲珑出去,我以为这里暂时会很清静。”
颜笑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胡葛他是怎样了?”
方悦意绕过颜笑茹,拨开胡葛眼皮看了看,又探过脉,道:“他没事,不过,还要等一会儿才能醒神。”
乍闻无碍,心中略安。颜笑茹道:“刚,刚才的那是什么?”
方悦意摊开手,方才所捏的树叶已经化作灰烬,风一吹便自那白玉似的掌心寥寥飞散。
“莫非,是……”真是鄢鸿昼提过的邪术?
方悦意淡淡道:“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方悦意道:“你是不是看见了很美丽的东西,让心里觉得酸涩却又欣慰的一幕?”
颜笑茹回想方才一幕,口中不语,心里却暗暗默认了。
方悦意叹口气,道:“你放心,只听一两次,不会怎样的。”
颜笑茹依旧不语,方悦意摇摇头,正待转身,颜笑茹突然拉住她道:“方姑娘,请你放过无咎吧!”
方悦意一怔,微微涩笑道:“要如何才算是放过?”
一句话问住了颜笑茹,但她依然苦苦哀求:“无咎是个好人、好丈夫,也是个重情重意、有恩必报的真君子,方姑娘,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救了他,作为妻子,我愿意甘脑涂报。可是方姑娘,你救人救到底,现在无咎因为你不见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心要找你回去,请你想想法子,绝了他这念头吧!你不一定需要他,可这江湖上,多的是人、多的是事需要他去解决呢!”
说到后面,难免失了分寸,方悦意倒不介意,只转身走回院子,在关门前说了一句:“我能做的已经做了,你回去吧。”
那两扇门在自己面前缓慢却坚定地合拢,回到别庄后,颜笑茹所思所想的竟全是这一幕,连针扎到指头都缓了一缓才惊醒过来。
看着这件做给即将出世的孩儿的小衣衫,颜笑茹心头一酸,他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正好是方悦意来到范苑别林的日子,似乎是自那时起,他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武林,以及那姓方的女子,从不曾对自己的孩儿多嘘寒问暖一分。
直到一方素帕递上,以及低低的一声:“夫人。”在耳边响起,颜笑茹才发现挂在脸上痒痒的泪珠以及鄢鸿昼的存在。
“夫人,你可知自己当务之急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他道:“就是平安诞下盛主之子,你放心,盛主亲朋客好仁义,又怎会不是一个好父亲。”
颜笑茹点点头,想挤出一丝笑容,谁想笑容没挤出来,却涕泣如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鄢鸿昼笑道:“夫人,可曾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一句话转移了颜笑茹的注意力,她摇一摇头,赧笑道:“无咎没提过,我居然也忘了!”
鄢鸿昼道:“那夫人你就好好费神想这个吧,须知一个人,除了赐生,还要赐名,名,还必须是一个好名,这才算是人生好的开始呢。起名字,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颜笑茹破涕为笑,道:“鸿昼的名字我很喜欢呢,有气势。”
鄢鸿昼也笑一下,道:“可是属下自己倒不觉得怎样。虽然名字包含了父母的心意和愿望,但能名副其实的,可能普天之下寥寥无几——对了,盛主和自己的名字倒是非常相称呢!”
颜笑茹念道:“无咎,无咎……可是,人孰无过……”心中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疏忽,苦苦一笑。
鄢鸿昼道:“夫人,你最喜欢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样子?”
颜笑茹低头,目光落到绣绷的图案上,鄢鸿昼笑道:“若是男孩,一定英明睿智、武功盖世,样貌俊朗;若是女孩,必然沉鱼落雁,温婉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最好是又才又艳,呵呵。”半晌却只听得颜笑茹低低淡淡道:“其实对一个母亲来说,在迎来她的孩儿之前,她会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祈求,望苍天垂怜,赐自己和夫家一个几近完美的婴儿。但纵有万千希望,到了孩子真正降生的那一刻,她才幡然发现,这一切都是枉然,因为不管孩子什么样,都再也无法消减掉她一分一毫的母爱了。”
这番话的尾句带出一片沉静,颜笑茹蓦然挣出,尴尬笑道:“……这种感受,你们男人怕是不明白吧?鸿昼,若有中意的姑娘,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只听鄢鸿昼笑道:“夫人爱子柔肠,鸿昼真是受教了!”
琉璃轩,一池碧水如琉璃。月光斜洒,水面波纹荡涤,空气中飘浮着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箫声。
负手漫步,身披月纱,走过折廊、浮桥,是下意识还是无所谓地,站在了她曾经流连过的地方。
推门还是那声悠长的吱呀。浮光随他一同走入,箫乐止住,韩错信手按了月光投射在八仙桌上的光斑,耳畔有细碎风声来来去去,这里面竟成了寂静窝居的巢穴。
韩错在床榻上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探手入枕,竟抽出了一朵奇异的黑色花蕾。韩错一边旋搓花茎,一边歪着头想,原来曼陀罗生的是这个模样……不过,还真是顶顶古怪的植物,这样深黑、内敛的颜色,不愿怒放、拒绝蜂蝶的花瓣,为何同时还能够这样艳……这样美?
有脚步声靠近。韩错神情不变,纳花入怀,起身迎人。
颜笑茹微微一怔:“鸿昼?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又道:“你是来找蛛丝马迹的吗?”
韩错微微一笑:“是啊。夫人你呢?”
颜笑茹顿首:“我只是睡不着。”
韩错道:“那么我吹曲给夫人听吧。”
颜笑茹道:“好啊,亏得这儿僻静,不至于扰了他人的清梦。”
韩错指按箫孔,双唇轻触之际,乐曲如潺潺流水,奔涌出来。奏到一半,颜笑茹突然怔怔道:“那个人……便是很多男人的镜花水月罢?”
韩错道:“什么?”
颜笑茹道:“我前些日去见了她。本想质问一番,在路上,连词都想好了……谁知见了面,竟然连碰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满心满肺只有对自己的鄙夷。上苍为什么要造出这样颠倒众生的人?它让寻常的女子如何不嫉妒、不疯狂?”
韩错静了片刻,淡淡道:“那是因为夫人不知道,她用何等代价换来了这一身绝艳。”
颜笑茹低低泫然道:“鸿昼,我觉得,我离平静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了。”
韩错嘴角浮起淡淡笑意,然而低着头的颜笑茹看不见;他伸臂温柔地揽住身边女子,低低道:“夫人……”颜笑茹颤了一下,却没有将他推开。
韩错道:“夫人,尽想这些,始终对腹中孩子不好。”
颜笑茹偏过脸来,夜色中,鸿昼的脸一片模糊,笼罩着淡淡霜光。她心头一动,若是到了时间尽头,整个天地满目疮痍,身边那个模糊的影子会是无咎么?他连身怀六甲的妻子都置之不顾,会在战乱来临之际挡在她身前么?
或许范无咎就是那种人,那种英雄。在世人眼中无咎无罪,宽厚仁德,殊不知英雄所负的,全是身边至亲至爱。他能在流矢乱枪中舍身一挡,却不愿在花前月下借你一臂。
“夫人,你近来眼泪可真多啊。”
韩错笑得深了些,手指揩过她面颊。那只手骨节突出,细长有力,却在拂过她肌肤时刻意放轻力道。颜笑茹心中一暖,心想共处这些年,自己竟从未注意到鸿昼是这样温柔的性情男子,这大概只能归咎于以前的自己太幸福,太沉醉于无咎的存在了。
外面突然传出一串银铃大笑:“好一对背夫偷汉、越矩勾搭的狗男女呢。”
这声音忒地熟悉,颜笑茹抢身出外,那池塘浮桥上站着的,不是那夜袭击她的女子又是谁?
鄢鸿昼沉声道:“妖女,又来撒泼!”
皎皎笑道:“怎么,被我撞破你们的奸情,恼羞成怒想杀我灭口?我有没有那么笨啊?相信范无咎知道后,一定很精彩!”转而又道:“不过,姓范的早被我们方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啦,他会不会吃这门醋还难讲得很呢!”
鄢鸿昼道:“我和夫人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倒是你这种心神****的妖女,满口胡言,盛主岂会信你?”皎皎“嚯”了一声,指着鼻子道:“是啦,我这种妖女说的话,盛主当然不会听,不过~”她笑道,“若是方姑娘对他说,那可就不一样咯!”
韩错扭头一看颜笑茹,后者面上血色尽失。皎皎得意笑道:“颜笑茹,你煞费苦心派人跟踪我,不就是想知道方悦意是不是和闲邪王有关系吗?我特地来告诉你,她和王爷关系匪浅!还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你满意了吧?”
耳闻皎皎已经说出剧本外的台词,韩错及时喝道:“胡言乱语,今天定要将你就地严办!”
皎皎笑道:“来啊!”
二人顷刻交手数回,皎皎不敌,抽身退走,按照原本计划,鄢鸿昼不该去追,而是留下安抚颜笑茹。可是韩错心血来潮,加之觉得她神态不甚对劲,便一路尾随出了范苑别林,甚至疾驰出城。
皎皎一路娇笑,开心得很。刚过护城河,韩错上前一把抓住她小臂,就此制伏,半怒半无奈地道:“你今次很不乖啊!”皎皎就势一个反扑,扑入他怀中,脸深深埋入就再无声响了。
韩错一怔,柔声道:“喂,生气了?”
皎皎没有抬头,闷闷道:“主公,你不会忘了我吧?”
韩错笑道:“上次问的是‘是不是可以一直陪在身边’,今次要求降低许多啊!本王怎么会忘记皎皎呢?”
皎皎低声说:“你骗我。我见过太多男人,他们之中最最多情的那个,也只记得他深爱的女子、而不是深爱着他的那个,所以终有一天,你会忘了我的。”
皎皎一向笑魇如花,从不露世人所有的悲苦怯相。韩错勾起她下颌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本王深爱的那个不是皎皎?”
皎皎微微笑道:“皎皎不喜欢自欺欺人,主公心中记挂的那个是谁,主公自己清楚。”
韩错静默以对,皎皎脸上带泪、泪中却含有笑意,轻盈道:“烟花、曼陀罗、满眼飞雪之约,皎皎不敢觊觎主公心中那个不属于皎皎的位子,只有一个小小心愿而已。”
韩错道:“什么?”
皎皎轻轻笑道:“他日我若有了您的骨血,又不幸为您的大业捐躯,请您替我抚养他,不用给他起名字,赐他一个姓就好。我不想他一落地,就被名字限定了一生。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名字。”
沉默片刻,韩错笑道:“我开始由衷希望是个女孩儿了。因为她一定会像皎皎,美艳绝伦,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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