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发如雪
1309000000009

第9章

第九章 江湖第一盛事

百里无双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无力,这一口气,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来。

如果真的喘不上来,是不是解脱?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新鲜的空气随之涌进来,从口鼻进入肺腑,整个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过来。

一天中不知要经历这样的濒死,但再也没有像十岁那样的际遇。

这些剑抛弃了她。

也许是她背弃了它们。她动情的时候,它们就会变弱。反之,则强大。

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剑,房顶黑沉沉,没有感情,为什么剑气还不回来?

“无双,出来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来。”

“让屠长老应付。”

大师父迟疑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是央落雪。”

灯光恍惚一闪,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原来是这位贵客。”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像一根穿了线的针,针头慢慢地刺出来,细线把那些她已经深埋的东西翻在光天化日下。

“如果……你不愿见……”

“药王谷的央神医登门,我不亲自款待,岂不失礼?”她站了起来,一整衣襟,头高高扬起,“走。”

出藏剑阁,出北凌楼,穿过重重屋宇和长廊,初冬的空气有点凉,她的身子轻轻颤抖。

是因为冷吧。

她的脸色没有血色,但自己不知道。她来到众华轩,一脚跨进去。厅堂上站着那样一个背影,没有穿惯常的白衣蓝袍,而是披了一袭黑斗篷,从头到脚裹在里面。但就算是换了衣服,她还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脚步一顿,好像脚下突然变成无底大洞,看不清深浅,即使明知踏上了实地,竟也觉得摇摇欲坠。

不应该是这样。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但并不算辜负。而且,即使被辜负,又怎样?没有这样一个男人,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是的她会有遗憾,但也仅是遗憾而已。她曾为此难过,但早已过去。

她不是那种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撑。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天塌了。

瞬息之间,众华轩尘瓦飞扬,天旋地转,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慢慢里回过头来。

那容颜,她以为她早把它扔到了一边。现在才知道它一直扎根在最深处,到了这一刻,掀翻了这从春到冬的所有日子,张牙舞爪腾空而起,她几乎不能招架。

为什么那天你没去?为什么书信也没有一封?为什么你不去也不告诉我一下?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风吹来明明是冷的,骨髓却似岩浆翻腾,嘴里发苦,眼睛发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颔首,像个陌生人那样,冷淡而得体地唤:“大小姐。”

这三个字,似冰雪,冻住一切沸腾和滚烫,她的骨血一瞬间冷却下来,眼睫都快要结冰。

啊,大小姐。

“央神医。”这样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小姐的骄傲,令她没有失声问出那些话,令她没能干出令自己颜面尽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确实许久不见了。”他说。面前是一团火红的颜色,她仍然红衣胜火,容貌也一样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点,又告诉自己得维持礼貌的距离。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记得她偶尔瞪起眼来,眼仁如在白玉盘里的葡萄。她笑起来的样子,又如阳光溅出乌云。甚至是流泪的样子,都一一存在于他的脑海,被时光描成一幅幅图画,反复摩挲。

现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听得到她的声音。

也不久吧,两年不到,可是,娑定城虽然还是当日的娑定城,人却早已经不是当日的人了。中间隔得这样远,这样远。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时刻,汹涌而来,堵在肺腑,几乎要冲出喉咙,那一刻无法说话,只能挤出一句:“大小姐,还好吗?”

“很好,有劳记挂,神医呢?”

“也……很好。”那些压在胸膛里的东西啊,竟然想泛滥到眼睛里来。他微微一笑,仰头看壁上挂的云石画,将那一点点失态倒流回去,“娑定城的房子,还是这么堂皇轩广啊。”

卖兵器果然比卖药赚钱很多。

两人耳畔同时响起这句话。当时的扶柳轩里柳树才发出新芽,一树浅碧如同烟雾。两个人的神魂都有一阵说不出来动荡,像是要被重新扯进那个初春的院落里。但,这现在是冬天,而这里是众华轩,扶柳轩里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

百里无双哑声道:“神医是来赏画的吗?”

“当然不。”他低了一回头,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绪,脸上显出温和的浅笑——如对待一个老朋友般的笑容,显得亲近却不容靠近,“我来是给大小姐道喜的。”

“是吗?不知喜从何来?”

“从容仰慕大小姐的芳华,愿与大小姐结百年之好,特地托我来说媒。”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慢。但总算说完了。

百里无双听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寻思了一遍,才知道。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响,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着他,瞳仁那样黑那样深,“你要我嫁给唐从容?”

这句话,后来的日子里,反复在央落雪的梦境里回响,回声巨大,震得他醒来。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答:“唐门与娑定城门当户对,从容和大小姐珠连璧合——”还有许多吉祥的好话,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说出来吧,即使每说一个字,心脏都在收缩,他也可以说出来吧?

不过百里无双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微笑了起来,“好,很好。”脸庞那样消瘦,脸色那样苍白,眼睛里浮现奇异的血色,她坐在那里微笑,“唐门和娑定城联姻,药王谷做媒,三大势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时是不是要请问武院主婚呢?”

婚事就这样开始筹备了起来。

新郎是唐从容是唐门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提亲的媒人是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请来主持婚事的则是问院院主萧平君。

四大势力,第一次汇聚在一起。江湖上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盛事。

虽说成亲前新人不宜见面,但唐从容还是到了娑定城一趟,在娑定城待客的众华轩里,见到了他的未婚妻。

他微微吃了一惊。

他记忆里的百里无双一直是在虚余寺上见面时的模样,红衣高髻,眉心红芒,大有仙风。眼前的百里无双打扮和模样都没有改,他却几乎不认得她。

非常瘦。

眼睛非常黑。

“大小姐似乎不适合当一个新娘子呢。”他直言。

“我想,这起婚事,是两家的事,而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唯有声音,还和当初一样,低低的轻哑,隐隐有力,“我确实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即使成了亲,我也不会在唐门长住,望家主体谅。”

这话说得很低,但姿态一点儿也不低,唐从容却不以为忤,“正好,我恐怕也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一切就随大小姐的意思。”

婚礼定在来年正月十三,唐从容的生日。

那一天几乎所有能赶到唐门的人,都赶来了,整座锦官城都人满为患。纵使杭州花家为贺唐门家主娶亲,包下了所有客栈的房间,然而还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断地赶来,最后连平阳县都住满了唐门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一夜,唐门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坐唐门内席的都是江湖风云榜中有数的人物,没数得连新娘新郎的面也没法见着,街上的流水席坐满了人,甚至有许多人干脆饭也不吃,坐在屋顶上等着观看这场百年难遇的婚事。

央落雪位列上席,正对着门口,人头攒动间,新娘子在喜娘的牵引下走进来,唐从容上前,接过她手中红绸的另一头。

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凹下去一个脚印,永远地留在那里。

她嫁人了。

成亲了。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着俯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她的红衣真耀眼呐。

满室都是红光,她的红嫁衣耀着他的眼睛,眼前仿佛只剩下这片红光,她的背影融化在这唯一的色彩里,渐行渐远。

黑暗如墨汁一样倾倒下来,红光洇洇地被它淹没。

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一点光亮的,死黑。

他的一只手里犹拿着酒壶,慢慢地,把左手的酒杯凑到壶口去酒。

酒洒出来一点,但也只有一点,他并没失态,席上没有任何人发觉。

大家都在看唐且芳呢。他和唐从容感情最好,今天看唐从容成亲,高兴得有敬必饮,不敬也找人对饮。鞭炮声片刻响起来,整个场合热闹极了,他拎着酒壶,下席。

他走得有些慢,但没有走错路。

唐门他并不陌生。当初给唐从容的外甥女花千夜治病,他常在药王谷与唐门间两地往来。耳边传来的水波拍岸声告诉他,听水榭到了。

今天的听水榭一定漂亮。开席前他就到这里转了一圈,看到檐下挂满灯笼,水面无波,又倒映出无数灯笼,水天两重世界。

幸亏,那时来看了一眼。

不然,我一定会很遗憾没能看到你的新房。

他就在湖边柳树边坐下,就着冷风喝了口酒。酒是冷的,风是冷的,整个肺腑都是冷的。

冷透了。

有个人走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把他的酒壶也拿去,“你怎么也下席了?”来人问。他听出来了,原来是唐且芳。

他想开口,酒气却翻上来,险些要吐,喘了口气才平下去。酒气一阵接一阵涌上来,心里面的事被酒泡着,像一朵朵干花经了水,止不住地膨胀,还原。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呢。”他靠着树干,说,“从容会好好对她。从容的脾气,我最清楚。别人很难接近,一旦成了自己人,就会特别好。”

“是啊,他们俩一定过得很好。”唐且芳咕哝着答腔,“从容成亲了,成亲了。”

“你脾气不好,我不会把她嫁给你。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像从容一样,家世好,为人好,一定要我信得过。”他又灌了一口酒,“……这样我才放心……”

唐且芳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风声呼呼从耳旁过,呼吸变成一件费力的事,血液里好像有泡沫升起来,又破灭,眼睛涩涩的,脸上凉凉的,有什么滑进嘴角,有点咸。

他不想她嫁人。在席上他恨不得把那根红绸绞成碎片,再带她走得远远的。可这是他一手造就的戏,唱到这里他不再是主角,他要看到她安稳地成家,他要看到她嫁给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你要适应啊,唐从容的脾气开始是有点怪的……不过习惯了你会喜欢他。这么多年我也只有他这么个朋友,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得上他……”他喃喃地说着,神志渐渐模糊,好像有人来扶他,于是他就被扶走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听水榭里驶出一叶小舟,笃,靠在岸边。

听水榭内灯火融融。

红灯红烛红衣红字,喜气洋洋。

新娘子坐在床畔,盖头垂在面前。喜娘把秤杆交到新郎手里,让他挑盖头。

她看见他吉服底下的鞋子,黑缎底绣着五彩祥云,虽然她不懂针线,也知道这手工极其精致。她还看见他衣摆上半截流苏,那是系在腰间的荷包垂下来的。

唐从容她不是没见过,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至少她知道他是个温和知礼的人,可是在这样一刻,心跳得异常缓慢,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在发白。

手心出了一把冷汗。

害怕。

居然是“怕”。

说出来一定没有人相信,她从来没怕过什么,却怕成为别人的妻子。

怕成亲。

婚事是她自己答应的,也许答应的时候情绪不稳,可之后她反复思量过,嫁给唐从容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要成亲还有比唐从容更好的对象吗?

可唐从容渐近的身影带给她极大的压迫,未知的、莫名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她感觉到秤杆伸到杆头底下,感应到它的那一片肌肤寒毛根根竖立,她刷地站起来,自己掀了盖头。

喜娘和下人们吓了一跳。

唐从容人如其名,倒从容得很,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有把剑在浣剑池里,今晚必须拿出来。”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明白自己有多过分,但是,她没办法继续下去,“不然会伤到剑的炎气。”

如果这是一出戏,她已经唱到头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除了那个人之外,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成为她的丈夫。

这喜气洋洋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人,就变得这样可怕。

明白这一点让她很苍凉。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无能,甚至连恨的力量都失去。她会答应成亲,不能说没有报复的成分。是的,你让我嫁,所以我就嫁。看看我们谁会后悔。

她没有后悔。她知道再回到那一天,她还是会这样决定。不这样,难道哀求他,让他娶她吗?是的,不后悔。只是疲倦,累极了。她唱着这出别人的戏,吉服如同枷锁。

她对唐从容充满歉意,“对不住,我——”

“我明白。”唐从容柔声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生气,“我早说过,一切都随大小姐的意思。要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会向他们解释。”

百里无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唐从容微笑,“我们谁也没欠谁。”忽然眨眨眼,“你的嫁衣是落雪送的。”

她已经听不明白他的话,声音穿过耳朵,大脑却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只想快点离开,她踏上了驶向岸边的小舟,在洞房花烛夜,离开了唐门。

酒席上仍然热闹,没有人知道他们庆祝的婚事里,已经没有了新娘。

第二天一早,连新郎也没有了。

唐家人说新郎同新娘效仿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去了。央落雪却深知这两个人的脾气绝不会在大婚头一天就出门。

能解释这件事的唯有唐且芳。

“他们没有在一起。百里无双回了娑定城,从容——”唐且芳咬了咬牙,“从容不知去了哪里。”

央落雪立刻往娑定城去,“快一点!”他吩咐驾车的展元。

快一点。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丧失知觉之前,看她得到安稳且不可动摇的幸福。

马车一路都驶得很快,快到娑定城的时候却停住。

“展元?”

回答他的是一枚刺入穴道的金针,紧跟着又一枚。

“展元你要干什么?”

央落雪什么也看不见,但被刺入的穴道位置和次序让他心里一惊。

金针度穴!

“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了……”展元刺入第三枚金针,“……师父。”

他的手法也许没有央落雪快,但准头丝毫不差,最后一枚金针刺入,一股力道涌进每一道筋脉,被穴道上的金针封在央落雪体内。这些力量绵绵不断地涌入,在身体里汇流成海,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什么刺破了一个洞,光芒透进来。

马车的车顶。车窗外的树。阳光。展元有些苍白但微笑着的脸。

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他面前。

“大小姐回来了?!”大师父吓一跳。她不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三朝之后新娘子才回门吗?她正在做迎接大小姐回门的准备呢,“而且,即使大小姐回来的,该来接她的,不应该是唐从容吗?”她不无敌意地看着面前的央落雪,“不知道神医来做什么?”

“现在不是硏嗦这个的时候。”央落雪道,“我必须见到她。”

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你去!”金戈说,面前的央落雪比上次来做媒的央落雪顺眼多了,仿佛仍旧是去年的那个央神医,“如果大小姐回来了,那么多半在北凌楼,更多半在藏剑阁,只是……”她转脸看大师父,“我没有藏剑阁的钥匙。”

大师父站了起来,三人一起去。如果真的在藏剑阁的话,可就危险了,不知她有没有交代别人为她开门。

走到北凌楼前,大师父忽然站住脚,“你们听。”

金戈听不到,央落雪却听到了。

是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啸声。

“是剑!”大师父的声音颤抖起来,“是剑!”这声音,无双十岁那年她听过!但这次跟上次有些微不同,声响越来越大。瞬息之间,一道耀眼的光芒破空而来,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它在北凌楼上空停了停,三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金黄色的巨剑,隐隐有火焰纹章,那一停之后它刷地向下俯冲。

“那是藏剑阁!”金戈失声喊道。

轰隆一声巨响,瓦砾纷飞,连藏剑阁铁铸的屋顶都被穿透,霎时之间,光芒大胜,宛如一条玉柱,从藏剑阁直冲云宵。

“见鬼见鬼见鬼!”空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人身形比闪电还快,转眼到了近前,那条光柱刺痛他的眼,“我的剑气!朔日你滚蛋!你祖宗十八代混蛋!”

人使的不是轻功,剑也不可能是凡兵。大师父和金戈已经呆住,央落雪飞快拿过钥匙,往光柱方向掠去。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线,旋即受到极大力量的反弹,轰隆一声重新合上,那一瞬间里,央落雪看到无数剑悬在半空,随时都会落下来,而百里无双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知觉。

钥匙再一次被插进去,门内的力量异常强大,他拼尽全力推开一线,倏地松手,掠进去。大门再一次自动关上。如果他的动作慢一分,半个身体就要被夹成肉酱。

门内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景象。

长剑流溢出烟雾一般的淡淡的光芒,洒在百里无双身上。那柄巨剑悬在中央,光芒最盛烈,纠结其它小光柱,盘旋绞合到一起,将百里无双笼在里面。

百里无双慢慢坐起来。

“百里无双……”央落雪低声唤,转即发现她并没有醒,她是被外力扯了起来,整个人置身于光柱里,光柱仿佛想带她去某个地方,她的身体在光柱里一点一点上升。

“百里无双!”他冲上去,立刻被光柱的力道反弹。那感觉无以形容,像亿万支剑同时刺入身体,剧痛不可当,他吐出一口鲜血,不支倒地。

“喂。”屋顶蹲着方才飞过来的“人”,“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别坏她的好事。剑气在洗她的元神。”又咕哝,“靠,接人就接人,居然把朔日搭进去。朔日你个混蛋,你再把剑气给她我跟你没完!”

每一个字都无限放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展元过给他的力量无法跟这些剑的力量对抗,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流失。

作为曾经参加过知书大会的十人之一,他见过阅微阁里风流绝世的剑仙,也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禁苑里的仙人曾经误会百里无双是玉虚宫弟子的一幕如在眼前,他渐渐明白眼前在发生的是什么事。

原来她身上的剑气就是这样得来。他曾经猜测着当剑气盖过她本身的心脉,她会变成怎样,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她会成为剑仙!

“百里无双,百里无双……”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俯在尘埃里,明知她听不到他,胸膛里却似沸腾,“百里无双!”

眼前光芒耀眼,她在其中红衣胜火,红色慢慢在他眼前晕开,渐渐地,看不清她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离别,不是他送她到唐门,不是他看她成亲,这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再——也——看——不——见——

原来眼睁睁看着对方背影的人是这样辛苦,辛苦得无法呼吸,五脏六腑被尖刀搅成一团,血肉模糊。

“百里无双——”

唯一出口的,只有这个名字,像罂粟一样暂时镇住疼痛,却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凄厉,如野兽濒死的嚎叫。

剑气激荡间,力量流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黑暗如墨汁一样降临。

无论是光柱还是红衣,铁壁还是长剑,都在那一瞬消失在黑暗里。

百里无双在那一瞬睁开眼,有点惊异。

她的身体被光柱包围,一点一点往上升。这光芒她熟悉而又陌生,它们像水一样注入她的身体,就像十年前那样。又比那时更强大。

剑气,回来了吗?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推门进入藏剑阁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奔波掏空了她的身体,也掏空了她的思想。风吹得剧烈,也好,可以把脑子里那些东西都吹走。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地赶路,在推开铁门的一瞬,体力与精神都达至极限,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就像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悲痛令她哭晕过去一样。

藏剑阁像一个温柔沉默的怀抱,照旧迎接着她。

她安心地沉入黑暗里,知道这一睡很多事终于可以暂时甩开,痛苦与纠结不再如影随形。

这一睡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片刻,她睁开眼就看到这比当年更盛烈的剑气,它们形成一道光柱,无形的力量托着自己上升,藏剑阁黑沉沉的屋顶被打开,阳光透下来,她整个人被光包围,周围反而显得黑暗。

但就是在这黑暗里,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

“百里无双!”

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绝大部分人叫她“大小姐”,长辈叫她“无双”,无忧叫她“姐姐”,只有那一个人,会叫她“百里无双”。

光幕之外,一切都影影幢幢,地上仿佛躺着一个人。但那应该不是他。他那样一个连别人的气味都无法忍让的人,怎么可以能这样卧在尘埃里?但那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宛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除了他,再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

光柱里发生了些微的动荡,她的身体没能保持方才一样的平稳上升速度,头顶上有人大声叫道:“守住心神!这关头还走什么神啊你!”

她没听进去,因为眼前有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这一瞬发生。在他的头顶有一层白色晕开来,慢慢蔓延到发梢,看起来像一场小小风雪,把每一根发丝染白。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变得雪白。

不带一丝杂色、如八十老妪一样的白。

一线惊悸,瞬间直入胸膛,那感觉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央落雪!”她大声道,“是不是你?”

地上的人没有动。

不,不会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不会是他。

央落雪听不到了。

随着黑暗的来临,奇异的剑啸也一并消失,他大口地呼吸,却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世界绝对的安静。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的日子,他训练过自己蒙着眼睛堵着耳朵生活。眼睛蒙住确实看不见,耳朵无论怎么堵却仍有声音。比如嗡嗡的回响,比如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样天地灭绝般的静,却从未试过。

这就是真正的“聋”吗?

他低低笑了起来,可是,连笑声也听不见了,真诡异。他的世界和别人真正地断决了联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瞎的时候可以借助声音辨别方向,声音都失去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无论什么地方都变成了囚牢,他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永远的孤寂里。

世界最后留给他的是她飞升的模样。他反复回望,都可以看到她的样子。算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光柱带她走了吧,她在那里安详得像一个仙子。

那最后的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开始总觉得她不像女人,因为她的鼻梁太过挺直,宛如一管玉笔,上通天文,下连地理。

仙气。

真有一股传说中的神仙才有的悠远旷达之气,在她脸上、身上脉脉流动。即使是在那样耀眼的光幕里,也可以看到她身上微微发出光来。

“我们大小姐是神仙转世呢!”娑定城的人这样说。

你们说得果然不错。

我爱上的,是一个仙子。

忽然有什么碰到他,是谁捉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晃,他被晃得昏沉,沿着铁壁,慢慢地滑在地上。水滴到脸上,凉凉的。他开始以为是雨,后来才想到,这是谁的泪,滴下来。

流光忽然之间顿住,直冲云宵的光柱像是一瞬间凝固,跟着轰然一声响,化作碎片四散,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金戈已经看呆了,大师父拉着她闪到柱子后,她才看见那些碎光留在柱子上的痕迹,像是刀剑削成。

就像大小姐的剑气留下来的口子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那从未见过的光柱到底是什么。

那人站在藏剑阁的屋顶上跳脚,“可恶!可恶!不争气!功亏一篑!就差一点了啊!”就差一点他就可以收到这个徒弟了啊,还下徒弟没收成,还白白搭上朔日不少剑气。

人们陆续赶来,但没人明白这回事。大师父回过神后立刻往藏剑阁去,可是钥匙被央落雪拿去,门又自动关上,她拍门大叫:“无双!无双!你怎样?”

百里无双自踏碎的光柱里跌下来。

——不是跌,应该是飘。空气在脚下变成了有形的实质,她可以在上面步行。她没有空去理会新奇的感受,她走到央落雪面前。

真的是央落雪吗?真的是她在虚余山认识的央落雪吗?真的是和她一起喝酒猜谜的央落雪吗?

他甚至连为唐从容求亲的央落雪都不是!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她就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明明睁着却一动不动。这白发,这眼睛,她心底发凉,想到了那个叫小研的小女孩。

“央落雪,”她的声音有点苦涩,“你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她,她不用伪装出骄傲和坚强。她就是一个控制不住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的女人,她早已不是原来的百里无双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高高在上、只有一个人的绝顶了,她仍然怀念有人陪她一起走过那条路,仍然怀念有人一起看晚霞的日子,“央落雪!”她大声地问,“该死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去虚余寺?”

“为什么要我嫁给唐从容?”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说过话。这些话,去虚余寺的她就想问,他来说亲她就想问,却生生地压住,一句一句,似刀似剑地往心底里压。百里无双,娑定城的大小姐百里无双怎么能为感情乱了方寸?他们都这样说,她的骄傲也这样说。可是,她的胸腔像是有火在烧,燎着血肉发出焦糊的气味,气血喷薄,终于问了出来。

不要个答案,死也不甘心。

不甘心!

央落雪却没有反应,她去晃他的肩,“你说话!你说话!”他的神情茫然,身体虚软,沿着铁壁软绵绵地靠了下去。

她怔住。

巨大的寒意爬上心头,她的骨头在发冷。眼泪比脑子反应还快,怔怔地划过面颊,滴下来。

“……难道你听也听不到了?”

他只剩触觉,伸手抚了抚脸,脸上有水滴,不,有泪。

谁的泪?芽

泪落得更急,有人扑在他怀里,温热的泪透过衣襟,渗进肌肤里。

“百里无双?”他惊恐,且慌乱,“百里无双?!”

她怎么还在?

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往后退,却没有退路。百里无双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紧,根根手指像是要陷进他的血肉里,“这就是原因吗?”她的泪止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心仿佛痛得滴血,又有一丝带血的甜,“你不用躲……你躲也躲不掉了。”

“很可惜啊。这种白日飞升的机会,八百年也碰不到一次呢。”

屋顶有声音飘下来,一个年轻人坐在上面,背着一柄巨剑,一脸惋惜地看着她,“更何况这个人最多只有几个月可活,为他留下有又有什么意思?”

“你是……阅微阁使者?”

“唔,算是吧,不过那是偶尔才有的身份,确切地说我是玉虚宫弟子。”年轻人说,“师尊说下面有剑气动荡,让我来看看是哪个高人在这里修行,如果没有门派就拐回去。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惆怅地站了起来,“今天就算我白跑一趟吧。你体内的剑气非同凡响,可要小心使用。好好修炼的话,会再有人来接你的。”他一手捏了牵引诀,巨剑出鞘,他踏上去,白日凌空飞去。

他走得太快,百里无双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央落雪。就在这个时候,大师父拿来了备用的钥匙,推开铁门,看见百里无双靠在央落雪怀里,一惊,又一喜,一松手。

轰,铁门重重地关上。

金戈问:“大小姐不要紧吧?”

“不要紧。”大师父笑着说,“屋顶能透气,在里面待多久都不要紧。”

藏剑阁重新安静下来。

不过对央落雪来说,外界安静与否没有任何差别,他一个人的世界这样寂静,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外界带给他的唯一触动是怀里这个人。

他听到她,看不到她,只有身体感觉到她指上的力道,从这力道里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她一定很恨我。

被她知道了这回事一定恨我没有告诉她。

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事,但他本来有把握在死之前一直瞒住她。

可现在瞒不住了。他疲倦又辛酸,“我知道,即使我变成这样你也不会放开我。”明明在说话,耳朵里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依靠大脑的记忆,“可是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回唐门去吧,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

声音消失在寂静里。

持续的寂静。直到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划在他的掌心。

唯一剩下的触觉分外灵敏,他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她写的字:“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

——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当我看到晚霞,我会觉得你在我身旁。当我喝茶,我会想到你的模样。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会让你离开。现在,将来,包括你死后。

——我会用记忆把你留在身边。

——哪怕只有几个月。不要让我怨恨,因为我会怨恨一辈子。

——相信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在乎。因为你是央落雪。

——因为我是百里无双。

第十一章

展元来的时候,是雨天。春雨淅淅沥沥,刚刚停。扶柳轩里的柳树如笼了一层浅碧轻烟,溪水满了,一直漫过白石堤沿,淹住近处花草的茎。

央落雪坐在檐下躺椅上安稳合目而睡,眉睫悠长。

百里无双问:“要叫醒他吗?”

“叫不叫都一样。”展元打开针囊,道,“针一刺下去师父就会醒,刺到两针他就会知道我在做什么。”

百里无双微微一笑,“确实。”

她一笑展元只觉春风拂面,眼前的红衣女子跟当初空手从他手里夺祈凤的娑定城大小姐像是两个人啊,“只是,大小姐确定这么做没事吗?”

“这次的剑气跟上次不同,我很有把握。”

这样的话被玉虚宫的人听到一定会气晕几个,什么叫“这次”跟“上次”不同?她不知道这一次的剑气足够她做一名陆上神仙,青春长驻,不老不死?

果然第一枚针央落雪就醒了,第二针他就察觉了,“金针度穴?!展元?!”

“不是我。”展元一面施针,一面道,“是大小姐。”咳,或许哪天该改口叫师母?师父师母都比他年轻呐。

百里无双在央落雪手上写字,展元以为她在解释自己的话,他不知道她在他师父手上写的是:“想成亲吗?”

央落雪一怔。

“你只送了我新娘子的吉服,新郎的吉服呢?真是小气啊,还好我已经让人去杭州找花千初了。只有在虚余寺桃花林办完婚礼,我百里无双才算嫁人。”

“对不起。但是……”央落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顿了顿,向展元道,“停手吧。我到了这个地步,金针度穴也只能维持一天。”

“你难道不想再看看我的脸?”

他轻轻抿了抿嘴角,才阻止住眼底的酸涩。他伸出手,抚向她的脸。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的掌心现在是他的眼睛,可是,如果能再看她一眼——

就如同再活一世。

展元的最后一针刺完,巨大的力量涌入。这不应该是人应该有的力量,他几乎承受不住,浑身的骨骼脉胳被冲散了似的,剧痛自肺腑扩散至指尖,又从指尖倒回。一切都被撕裂。包括黑暗。强光涌入眼睑,白茫茫一片。

然后,渐渐地出现微湿的天空,含烟的柳树,娑定城铁灰色的屋脊以及她的脸。

他眸子里光彩渐生。

她微微一笑,由展元拔下腕上三枚金针,“央落雪?”

这声音不是一般女子应有的柔软清脆,反而有一种低低的、宛如风吹过箜篌的轻哑。一字一字,落在他的耳内,生根发芽,散枝吐叶。

开花。

他坐在躺椅上,眼睫因仰视而像一条墨线,眸子光华流润,他微笑,薄薄的嘴角抿起,如兰如麝,“百里无双?”

时间忽忽倒回那一年,那一天。黄昏的夕阳把虚余寺的石阶染得微红,半山隐隐花开如雾,白衣蓝袍的少年,红衣高髻的女子,擦肩而过。

衣袖拂过彼此的袖角。

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芬芳。

番外

京城的冬天特别冷,今年最甚。秋天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大雪漫天铺了下来。

云安殿的殿角边上,悄悄探出一只羊皮小靴,裤管束在靴口里,裙摆提在膝上。这样可以避免衣裙发出窸窣声,头发特意挽成最简单的发髻,没有用璎珞流苏的钗环,只簪了一支玉钗。除了呼吸,她基本上消除了身上可以消除的任何声响。

她带着一身落雪悄然潜了进来。

云安殿的正门已经关闭,但这难不倒她。为了方便主子随时的召唤,宫人进出的偏门是不会关闭的。她清楚这些地方犹如清楚自己的掌纹。

殿内悄然无声,偶然有一两盏灯发出微微光芒。往深处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主人寝居的地方。

她不用往那么深处去,她的目的是偏阁中的药房。这座偏阁本来是藏书的地方,但自从半个月前,药材和医具从御药房源源不断地搬来,还没有走近,就闻到苦涩的药香。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手心里捏着姐夫给的药——只要抹在熬药的砂罐上就可以了——姐夫的话仿佛还响在耳畔。

她摸索着找到了药罐,揭开盖子,瓶塞拔开——

“你在干什么?”

很清冷,很清冷的声音,就像落在雪上的月色,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她整个人颤了颤,瓶子在那一瞬间滑回袖子里,回过身来,“是谁?”声音有点紧张,但不防碍她敏捷的反应,“为什么藏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黑暗中有窸窣声响,像是垂幕被挑开——她看见漆黑中有轻微的光影,那是缎面在闪着幽微的光以及一双却如同月下湖泊的眼睛,异常清冽,似有粼粼波光。

是央落雪。这座宫殿临时的主人。

她后退一步,身子悄悄往门口移——据她所知,这个人的眼睛并不如看来的那样好,这样暗,她应该趁他看清她的脸之前堂皇地开溜。

可她的计划失败了。一条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那是央落雪随行的弟子展元。“嚓”地点燃了火折子,亮光似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这个屋子,潜入的少女无所遁形,“我只是来找药——”她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我是安阳郡王第二女朵兰郡主,你们不知道吗?”

“是藤紫荫的味道。”央落雪淡淡道,“想在我面前用药,你还早了一百年——”声音却忽然之间消失在喉咙里,像是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那双已经渐渐趋向失明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亮。眼前是道火红的人影,梳着高高的发髻。视线模糊,那人影就像是倒映在水中,不断波动。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眼中只剩这分明的色彩,在一瞬间击中他的心脏。

朵兰无法形容自己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像是骤然被洪水灭顶的绝望,又像是不甘心沉沦的苍茫。她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眼中的光芒像是照亮了整间药阁,像闪电,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一瞬之后,那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灯光下,央落雪的脸像一朵干萎了的花。

不是她。

不是她。

他撩着帐幔的手收回来,丝质的帘幕遮住了视线。展元已走进来,点亮屋子里的灯,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朵兰控制住自己,吸了口气,用最平静的语调,道:“我夜里睡不着,想找些安神丸。我知道御药房里最好的药已经搬到这里来了,所以过来看看。两位大夫照顾陛下已经很辛苦,我也就没叫醒你们……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两位,真是抱歉。”

展元没有说话,手在她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点住她的穴道,药瓶从她袖子里滚出来,他捡起来,嗅了一下,“果然是毒药。”

——铁证如山。

退路安排得再好,谎圆得再滑溜,都没有用。

她没有想到央落雪不睡在卧房而睡在药房,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仅凭气味就知道她身上带了什么药,原本滴水不漏的计划,在此时看来只显得可笑。

她的脸色发白。

“让她走吧。”

帘幕深垂处,传来央落雪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疲惫。

展元一愣,“她想在药里下毒,这是弑君——”

“让她走。”帐幔里传来一下翻身的轻微动静,“我要睡了。”

朵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又怕他们还有后着。她飞快地地离开。

“神医,她很可能是二王爷派来的——”

“展元,我们只是来医人而已。”

可这事关皇位、事关天下啊,这样也没关系吗?展元在原地默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出声,灭了灯,退出来。

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床上的央落雪没有闭上眼睛。他的手搁在额头,额头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原来,还是不能忘记。

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没想到,还是因为那个相似的人影而骤然惊痛。她的脸在脑海中一瞬间鲜明,红衣胜火,鬓发如墨。

积雪映在窗上,透进淡淡蓝光。娑定城的冬夜是怎样的?也会这样冷吗?

他翻了一个身,裹进了被子。但寒气像是认熟了道路的蛇,见缝就钻了进来。

很冷。

很冷。

清晨,央落雪去请晨脉,展元端着药碗跟在后面。二人进了皇上居住的乾正宫正殿,众皇子已经在帘外候着,帘内是后妃及公主们。朵兰郡主也在其中。安阳王妃是皇后的同胞姐妹,皇后没有儿女,一向把朵兰当自己的女儿。朵兰在宫中的时间甚至超过在王府的时间。央落雪进来的时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如果他们说出来——

手被人紧紧捏住,是皇后。每次央落雪来请脉,皇后都无比紧张,生怕神医嘴里吐出半个不祥的字眼。

所幸的是,这次皇上的脉相仍如往常。被问及时,央落雪还是那句话:“只要过了今年冬天,就无碍了。”

这句话听在不同的耳朵里,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吧?九王爷自然是高兴的,他请来的神医稳住了皇上的病情。而在此之前,二王爷才是皇上属意的太子人选。

朵兰透过珠帘的空隙看到帘外为首站着的二王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同着众皇子一起请安,在退下去的时候,向帘内看了一眼。

朵兰随口跟皇后支了一件事,披上斗篷,往霁雪亭去。

二王爷果然已在那里,见了她,招招手,递来一只小小扁圆镏金匣,尚不足巴掌大,还配着锁和钥匙。那钥匙小巧极了,“这是从月氏来的,你喜欢我就拿来了。”

“多谢姐夫。”朵兰接过,“姐姐还好吗?天冷了。”

“还好。”

“姐夫……”她摸着那匣子,沉吟着不知怎样开口,“你给我的药落到了央落雪手里去。”

“什么?!”二王爷大惊,“我以为你还没有动手——”

朵兰苦笑。

“他打算怎样?凤延棠——凤延棠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被九王爷知道了,今天早上就绝不会这样平静吧。

“确实……”二王爷稍稍冷静了一下,他之所以让朵兰帮忙,一来是因为朵兰长年在宫中,动手方便;二来是朵兰聪敏,不容易出差错。他重新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道:“朵兰,去找央落雪。”

朵兰愣了愣。

“他没有把你交给凤延棠,就表示他并不完全站在凤延堂身边。”二王爷眼中有股热切,“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他——”那样清冽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朵兰摇了摇头,“恐怕不可能。”

“朵兰,”二王爷握着她的肩,“这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你姐姐。如果凤延棠成为新王,你应该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到时你姐姐会怎样?她的身体,能受得起什么波折?”

姐姐……

朵兰的胸膛像是变成一座空谷,这两个字在里面不断地回响。

她下午就去了云安殿。殿内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这师徒两个都不喜欢下人在跟前。她在天井前找到了央落雪。他在享受冬日少见的阳光。头靠在椅背上,长发全部向后笼,直垂下去,像一匹雪缎。身上盖着薄毯,眼睛闭着,长长的眼睫是一条微微上扬的墨线。

这是朵兰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他。看这个号称医术天下第一的人。他还很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这样的声名。她见过他许多次,但都隔着珠帘。昨天的灯下,她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她仍然想不出怎样去形容那样的眼神。

朵兰的侍女悄声道:“他生得真是好呢。”

央落雪并没有睡着,太阳照过来,眼皮上一片淡淡的红光,他睁开眼,更鲜亮的光芒涌进来,像一团火焰。

他又看到了那样炽烈的火红色。在日光下蔓延,像是要烧到身上来。

“朵兰郡主。”展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短暂的迷梦,央落雪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朵兰已经不能再在他眼中找到刚才那种绚丽的光芒,他的眸子重新变得寂寞,像树梢的积雪。

他的右手伸出去,展元将药碗递上,他便托着碗,像喝茶那样,一口一口地喝了药,展元再送上清水。

“神医身体不适吗?”

“嗯。”答话的是展元,他将水杯和药碗一起收回托盘里,直视朵兰,“郡主有事吗?”他服侍央落雪喝药,动作舒缓而卑谦,目光落到央兰身上,却像是换了个人,难以言喻的坚定和力量,隐隐让人觉得如山般不可动摇,眼神里有防备和冷漠。他不相信这位带着毒药摸进药阁的郡主。

“昨晚神医高抬贵手,朵兰是来道谢的。”侍女将手中的长匣奉上,“这是年前桑度国主送给我父亲的扶鹤参,请神医笑纳。”

展元望向央落雪,央落雪的眼睛仍旧闭着,“嗯”了一声,展元接过长匣,礼节性地微微俯首。

朵兰微微笑,“我想和央神医单独聊聊,你们退下吧。”侍女依言走开,展元却仍站着,央落雪慢慢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展元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开。

天井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只有阳光洒落的声响,“说吧。”央落雪道。

“神医应该知道,我是二王爷的人吧?”朵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很空泛的迷茫。也许这其实是身边这个人的心境?不然她不会远端有这种感觉吧?脑子仍然转着“怎样说服他”的念头,心里却已经渐散开来,拢不住思绪。她停顿了很多时间才继续开口,“我的姐姐,是二王爷的正妃。”

央落雪没有搭腔,而朵兰也很意外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些。一种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包裹着她,“姐姐从小身体就不好,这几年更是越来越虚弱。但姐夫很照顾她。二王府里有许多侧妃,但还没有一个人敢对姐姐说个不字呢,因为姐夫很看重姐姐。”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声音里不知怎的有几分软弱,“……我很感谢他。”

他淡淡问:“所以帮他下毒?”

“是帮他嫁祸给九王爷。放心,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弑君。如果昨晚顺利的话,今天一早,你们就会被拦下,然后御医会验出药里的毒。这样九王爷就脱不了关系。”

“没有我,病人很快就会死。”

他说得轻淡又笃定,身子陷在椅上的他明明这样孱弱,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傲气。朵兰笑了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朝廷上下,大概只有皇后和九王爷巴望皇上活着吧。”

央落雪笑了。薄薄的嘴角勾起来,像一弯弦月。这是认可的微笑,还是淡淡的嘲笑呢?“果真是大逆不道。”

“如果皇上这个时候驾崩,皇位就会传给姐夫,那样,姐姐就是皇后。”她顿了顿,凑近他,“神医,以九王爷的功绩,皇上要立他,早就立了。至今不立他,自然有不立的理由。请来神医当然也是大功一件,可这功劳跟九王爷以往的政绩比起来,其实算不了什么呢。”

央落雪“嗯”了一声,音调微微往上扬,是询问还是嘲弄呢?朵兰不知道,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所以,央神医,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我知道展大夫的武功不弱,可在这深宫内苑,要算计你们两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有我一个,就还有无数个。”是的,走吧。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思绪也在此刻明朗。她终于明白昨晚他为什么放她走,因为他根本无心参与这些勾心斗角。他不是九王爷那边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姐夫这边的人。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她苦笑了一下,“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只要进来了,就会被千丝万缕的线缠住手脚,再没有一丝分明。

“朋友托我来的。”央落雪静静地答。

朋友?朵兰忽然觉得有些诧异,他这样的人,也有朋友?哦不,不应该这样想,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虽然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冷淡遥远,恍如天上人,可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他露出温柔的笑颜。

“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她有些唏嘘地说,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发出来的声音一点点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像蜻蜓掠过水面那样,在他的记忆里荡开细纹,再一点一点地汹涌起来。

最开始最开始的时候,看到他和唐从容在一起,那个人,提到“朋友”两个字,也是这样的苍茫呢。

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视线里她的红衣非常耀眼,她起身,像是要离开,他伸出手,捉住那一片衣角。

她讶然地回过身来,阳光下,修长白皙的食指攥着火红的衣料,很触目的一种艳丽,像是燃在雪地里的一片火焰。她怔住了,“央神医……”

“……你姐姐身体不好是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带我去看她。”

朵兰带着央落雪才进王府二门,二王爷便迎了出来,看着朵兰的目光充满嘉许。朵兰知道他误会了,挑了个空当跟他说清。二王爷的脸色变了变,但终于按下,道:“……你姐姐现在睡了,我们进去怕要吵醒她。”

“可神医很难得抽出时间来——”

“你姐姐也不是什么大症,只是身子比别人弱一些,也没什么妨碍。”

但侍女已经在朵兰的吩咐下带央落雪去王妃的房间了,屋子里有浓浓的檀香气,侍女道:“王妃信佛。”

“谁?”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很轻,但这屋子太过寂静,以至于这样的轻声也在空气里嗡嗡回响。声音里有轻微的嘶音,像是喉咙里有风穿过。央落雪立刻听出了这里面的虚弱。视力变弱后,他的听觉和触觉异常的灵敏。

“确实不算什么大症,只要好好调理就行。”

诊完脉,二王爷把前面御医的方子给他看,眼神望向王妃,颇为关切。朵兰坐在床畔正握着姐姐的手说话,看见姐夫的神情,不由俯在姐姐怀里,“姐夫对你很好呢。”

王妃笑笑,“那位就是给陛下治病的央神医?”

“嗯。”应完之后,忽然觉得姐姐笑得有些异样,她脸上微微发红,“姐你不要乱想。”

王妃咳嗽一阵,方才接下去说:“你一直在看他。”

她握着姐姐衣襟的手忽然没了力气,心里浮浮荡荡,低声道:“他跟我们都不一样。”

只是因为觉得不一样,所以有些好奇。

至于喜欢——王族的女子是没有喜欢的。

“我原本觉得十一王爷很好呢,皇后和母亲都打算……”说到这里二王妃又是一阵咳嗽,良久气息才平,“嗯,不管嫁给谁,只要朵兰愿嫁就好……”

朵兰把脸贴在姐姐的衣袖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姐夫曾经跟她提起过,“你的姻缘先不急,”姐夫笑得温和,“等我登了基,给你挑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郎君。”

——因为一旦成亲了,她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皇后身边了吧?连宫门没有办法经常出入的人,怎么能替姐夫在深宫里办事?

所以,姐姐,等你成为皇后,我再成亲。

“真像看看朵兰当新娘子的模样啊……”姐姐的手指摩挲着妹妹的脸,“那一定很漂亮吧。”

他们一起坐马车回宫。到她所在的宫殿要先经过云安殿,央落雪进殿之前,忽然道:“你姐姐嫁进王府几年?”

“四年。”

“身体从小如此?”

“小时一直也不大好……近年更差了……”她答着,忽然从这样的对话里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心底透出一丝寒气,“——你是什么意思?”

央落雪的口气很平淡:“我只是有点奇怪,你姐姐的身体如果调养得当,应该和常人没有太大分别。”

他说完就进去了,朵兰在殿前站了半晌,忽然快步追上去,在他进药阁的前一刻堵住了他。跑得太急,她的呼吸急促,拦在他面前,脸色有点发白,“我知道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请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芽”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个瞬间,央落雪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一样的强烈、不容忽视。红衣在幽深的殿内仍然那么夺目。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东西突然之间钻了出来,瞬间直抵心脏,他有一阵昏眩,一下没支撑住身体,一晃。

她连忙扶住他,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非常苍白,唇上没有任何血色,但眼神迷蒙隐有飞光薄雾,“为什么……”声音太低,像是梦呓,她听不清,“为什么……喜欢红色……”

一双手分去了她身上的重量,展元扶住他的肩,探了探他的脉门,“没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散漫神志已经收拢来,他站直身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工夫你去王府住几天吧。”

朵兰怔怔地看着他和展元进入药阁,双手仍保持着扶他时的姿势,一时忘记了动弹。

药阁里,央落雪替自己扎了几针,展元把下午的药端来,看着他喝下去之后,道:“您不可以太激动的。”

“没什么。”他放下药碗,身子靠在榻上,目光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一笑,“……为什么要去管闲事?”声音很轻,是说给自己听的。

闲事在三天后被摆到桌面。

“这是茶水,这是药汤,这是过药的蜜饯,这是中午的饭菜。”

四只青花小瓷瓶摆在央落雪面前,他拿起来放在鼻子底子嗅了嗅。朵兰的手紧紧地在袖子里握了起来。在第三只瓶子的时候,央落雪的手顿住。

“海兰香。”他将蜜饯送到嘴里,轻轻咬下一块来,“果然是特制的。”

朵兰脸上发白:“被下了药?”

“说起来,只是一种香料,但是和药性相冲,到了你姐姐身上,就变成了毒药——”

朵兰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事情太可怕。

姐姐的饮食与药物一向由姐夫亲自打点,她一直以为那是爱的表现,她没有想到,那样的浓情蜜意底下,藏的是杀机。

“央神医。”一人走来,还没有到药阁就这样招呼,很轻松的亲切。映入朵兰眼帘的是一道浅灰色人影,眉目秀逸。这是九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清和。一怔之后朵兰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这四只瓶子藏住——央落雪的衣袖先她一步盖住了桌上的小瓶,回过头,“清大人。”

清和的目光扫过朵兰和掩在桌上的衣袖,微微一笑,“郡主也在?下臣给郡主请安。”

朵兰轻轻颔了颔首,面上仍保持着身为一名郡主应有的高贵和端庄,指尖却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郡主脉象平和,身体无碍。展元,送郡主回宫。”央落雪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替她找到最佳的借口,她貌似从容地离去,行到宫门的时候,掌心蓦地传来一阵抽痛,原来指尖已经掐进了肉里。

“凤延良。”她念着这个名字,眼眶发红,眼底却是刀一样的冷光,我不会放过你。

二王爷半下午的辰光,正是王妃午睡醒来、喝第二碗药的时候。朵兰冲进来的时候丫环真往王妃嘴里送蜜饯,朵兰一声尖叫,推开她。

“怎么了?”一向聪敏的妹妹这样失常,令王妃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

声音来自于门口,二王爷托着一只锦盒出现,讶然。朵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夺过他手里的盒子,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里面是蜜饯。

无数次,她看到他连送药蜜饯这样的小事也亲自操办,心里都不由替姐姐感动,因而愈加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因为帮他就是帮姐姐。

“喀啦”一声,盒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蜜饯洒了一地,在他皱眉开口之前,她一把拖住他的手臂,到了离屋子足够远的位置,她站住,二王爷一时没刹住脚,险些撞上她。

“谁惹到你了……”

“凤延良。”她缓慢地转身,缓慢地开口,“为什么害我姐?”

他一怔,旋即笑,“说什么傻话?”

掩饰得,非常好。他们这种人是天生的戏子。但那一怔时眼底掠过的惊异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件事情是真的。

蓦然地,一丝凉气从脚底心直抽上心尖上。她太大意太慌张太没有分寸了,这样来问他算什么?不管他承不承认,她能得到什么?想要个说法?想替姐姐讨还公道?朵兰,你想要什么?

电光火石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眼睛一瞪,“听说你在外面安了新宅?”

二王爷大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你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听说,你只说是不是?我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也不管你到底要弄多少个,你要是对我姐姐少半点真心,我、我、我……”到底撑不下去,瞪着的眼睛里迸出急泪,“我不放过你。”

我不放过你。

她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来迎娶姐姐的时候,穿着凤衣,华彩非凡,神采飞扬。小小的女孩子当时想,今后嫁人也嫁这样的人呢……转瞬物是人非,梦想是被风吹走的风筝,失去了牵连的线。

我不放过你,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对付你。

第二天,宫里赐出精致蜜饯给二王妃。在二王爷赏赐太监的同一时刻,朵兰来到了云安殿。

“神医不在。”展元道。

“我知道他在九王府。”朵兰自己在殿内坐下,“放心,我不会妨碍你。”

九王爷一直把央落雪奉为座上宾,无论进出都由清和全程接送,今天也不例外,清和一直将央落雪送到云安殿。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到随即离开,径直跟了进来,望见朵兰,微微一笑,“下臣来迟,郡主恕罪。”

那一笑不知为什么让朵兰忽然想起经常听宫人们提起的那个话题:清大人是狐妖。

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知道你多少事。

在她还在怔忡的当儿,清和向央落雪道:“向神医借个地方。”

他要的地方是药阁,这里最清静,“有什么话,郡主请随便吩咐。”

“你替我带话给九王爷,只要他答应我一件事,我愿为他效劳。”她说得很凛然。以她在宫中的地位,值得任何一方争取。

“只要王爷能办到,一定为郡主尽心尽力。”

“请他事成之后,保我姐姐周全。”

清和一直俯首聆听,此时方抬起头来,眼底有一丝笑,“郡主果然姐妹情深。”

果然……什么叫果然?朵兰神情落在清在眼底,他微笑道:“昨天我看郡主神色不似平日,就稍稍留意了一下。”他一翻手,掌心躺着只小小鲤鱼,白玉雕成,“这个东西,郡主眼熟吧?”

朵兰当然眼熟,这是凤延良生日时,她送的贺礼。

“这是二王爷挂在帐前的心爱之物。”清和的瞳孔有一点点幽深光华,“这也是二王妃的蜜饯里会被加入海兰香的原因。”

朵兰整个人一震。

“郡主与王妃从小情感甚笃,控制了王妃也就控制了郡主。但是,二王爷想要的不仅仅是让郡主帮忙这么简单。”他的声音明明又轻又低,但在朵兰耳中不异于巨雷,“……二王爷真正想的,是在登基之后,结束二王妃的性命,然后,迎娶郡主。郡主,您有可能成为皇后。”

“……不可能。”这是此时的朵兰唯一说得出的话,“不可能……”

“这只玉鱼儿是我的人昨夜取来的,今夜就得送回去,不然二王爷可能会不高兴。”清和不急不徐,“为二王爷制蜜饯的是住在东条里的一位制香师,这个人手艺高妙,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怎样的香料都备得出来,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也就不难打听二王府的事……“当然信与不信,全在郡主。只是在郡主决定站在哪边之前,下臣觉得有必要让郡主明白整件事情。若是郡主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三天之后的此时,请在这里等下臣。”说着,他俯首行礼,翩然去了。

朵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药橱的抽屉,一格格朱漆的把手硌得背脊生疼,心里却丝毫不觉得。

只觉得冷。

这个冬天,特别,特别冷。

她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人轻轻搭住她的脉门。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央落雪。

其实,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都有片刻的怔忡,会觉得,这是他吗?明明才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却无法在脑海中留影。他对于她而言,一直是繁华满树繁星满天,那光华一眼就让人屏息。

于是每一次记得的,就是那种光华。

“央落雪……”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央神医”,指尖比大脑更先一步有意识,反手握住了他搭在脉门上的指尖,他的指尖修长冰凉,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药香,又像是笼着积雪的梅花香,“……央落雪,你可以娶我吗?”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僵了僵。

“只要我嫁人了,他就不会指望我,也不会再拖累姐姐……只要我嫁人了……”整个胸腹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火烧火燎,非常疼,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娶我吧……带我走,带我去你的世界,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带我走……”

“你太累了。”这是他的回答,“应该休息一下。”跟着一枚银针刺在穴上,黑暗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个男人说出那样的话。

那些话到底是失态还是真心,她不愿去想。

一个月后,她如愿地嫁人了。如果愿望只是嫁人的话。

郡马是汤州都尉的长子,今年朝贺大典的时候彼此见过面。皇后和姐姐一直替她物色着合适的丈夫,这位也是人选之一,只是因为汤州离京都太远而被姐姐从名单里剔除。

“怎么突然说嫁?”姐姐抱怨,“而且还嫁那么远。”

她伏在姐姐膝头撒娇,低着头仿佛是含羞的模样,看起来像在说“命运如此嘛,谁让我遇上了他”,垂下的眼底却一片幽凉,选这个人,正是因为汤州离这里足够远。

她已经厌倦这里了……虽然这里有她眷恋着的人。

可这些埋在流丽辉煌之下的人们充满了腐朽的味道,再待下去她自己也会一起腐烂吧?如果她按原来的想法,帮助九王爷扳倒二王爷,站在朝权的一端向另一端倾札,然后再让别人来札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姑娘家,还是找个人嫁了吧。”那天她在云安殿浮荡着药香的空气里醒来,央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清,“遇上什么事,总需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总要有人陪着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而我不行。”他坐在床畔,眼睛凝望着她,“我是个将死的人,没有能力陪谁走完一生。”

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她明明知道在这一点。但在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尘世里浮云般缭绕的一切,在她面前推开一扇门。

——她第一次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家。

第一次看清楚嫁人是为了一生有人陪伴,而不是为了对方的勋爵和家世声威。

“你一直都不是这里的人……”她靠着软软的被褥,心底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思绪很散乱,是放松还是疲倦?反正什么都不愿再想,浮荡里夹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不愿娶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是不知道他的冷淡,可是,他这样帮她……让她以为,她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因为……”他停顿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回答,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缓慢撕扯,“因为你衣服的颜色,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我的脸呢?”她毫无阻碍地明白了这个答案背后的某段故事,瞬时有些悲伤又有些自怜,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像你的朋友吗?”

我已经看不清人的脸了。

但在我心中,已经悄悄把她的模样放在你的脸上。

抱歉,这样对你不公平……但那些过往啊,在记忆深出蒸发了水分,变成一朵朵干花,被供奉在心脏的最深处。可是,这像火一样的颜色啊,像火一样地把一切都燃烧了起来。凤凰在里面重生,一切的过往以最鲜明的姿态在他脑海中日日重现。

他像一个吸吸食罂粟的人,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却因为无法忍受眼下的痛苦而沉迷它。

无法自拔。

朵兰又看见了那天晚上,在灯下瞧见的他的神情。

有光华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像是曾经的央落雪在体内刹那重生又刹那死去。心上一下一下地钝痛,她勉强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人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的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吧,她所拥有的缘分只够望见他人生中的某一小段,而那个人,则拥有了他全部的爱与思念。

拥有了他的一生。

成婚前的半个月,朵兰搬出了皇宫,回到王府。第一个在府中等候的是二王爷凤延良。

“为什么?”

这是他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忍了半个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朵兰在躲着他,而且,这种躲避将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几十年。

她要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

“为什么?”他的眼眶里绽出红丝。

朵兰看着他,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凤延良怔住,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如果喜欢我,请善待我姐姐。如果不喜欢我,请放我自由。”

朵兰的语调非常平静,眸子深沉如同大海。凤延良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朵兰已不是平日的朵兰,她像是经过了什么洗礼,骤然之间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他绝不接受!“——你不能嫁给别人,朵兰,我大业未成,你要帮我!”

“你并不是喜欢我吧,只是想利用我。你连我最重要的人都可以伤害,还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嫁人?”说着,朵兰轻轻越过他,“不要逼我帮九王爷对付你,二王爷。”

凤延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一时之间无法挽留。当日她汹涌责问他的一幕闪电一样劈进头脑,他聪敏美丽的朵兰妹妹早已经不是一个精致玩意就能哄住的小姑娘了,他一直等她长大,现在,她终于长大了,但,已经不再会把眼神投向他。

“你是我未来的皇后……”无人的安南王府花园,积雪附在树梢,他的声音格外寂静,“得我登基……”

朵兰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第二天,她请清和上门,然后,一起进宫,去云安殿。

那天天气非常好,天空蓝汪汪,地上与屋上的积雪耀眼生花,梅花香气扑鼻。这是几个月来天气最好的一天吧。朵兰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明媚的光线里看到过云安殿。

原来天晴时的云安殿这样悠然美丽,飞翘的檐角像是凤鸟欲振的翅,琉璃瓦在太阳底下灿然生光,积雪被阳光缓慢融化,从檐上滴下来,像下雨似的。

雪化的时候特别的冷。

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晴朗的雪光,总在刺痛,像要落泪。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回想起那一天,首先涌入心扉的,就是这种又是晴朗又是冰冷的心情。

这种诀别的心情。

云安殿仍如往常一样安静。她在门口看见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背影。正在熬药吧,像是不时往里面填加着什么。右手抬起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袖,衬着黑色的斗篷,像白昼与黑夜那样鲜明。高轩雍容的宫殿,仿佛就只剩这两种颜色,只剩这一个背影。

忽然,不想,不想他回过头来。

不想,时间流淌。

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他终究回过头来了,淡淡容颜淡淡眸光,似雪花生树,她仍旧无法直视他的五官。

她知道他将是她生命中一株开满繁花的树,永远栽在最美的年华以及最为浓黑深沉的那个地方。

在我最不愿回忆起的地方,你是我最想回忆的往事。

那一天的时光似积雪一样化去,清浅淡然如同岁月长河中流淌着的任何一天。她端坐在椅上,而央落雪坐在她身边,一起面对清和。

清和在画像。清大人的丹青妙术,名震京师。

这是她在出嫁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坐在那里,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坐了片刻。央落雪安静得像个雪人儿,没有出一声。她目不斜视,但鼻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指间仿佛留着他手上的温度,短短的相处时日,流水一样在身体里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反复摩挲。

终于画好了,清和说待裱起来当作新婚贺礼,她这才想起,她身上带着送给央落雪的请帖。

“请神医务必光临。”她说,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看着央落雪接过去,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落泪,吸了一口气,玩笑似地道,“我今天没有穿红衣服。”

“嗯。”央落雪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她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郡主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应是美丽的。”

如果说,人生会有什么遗憾,那应该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

然而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遗憾,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送亲之前,安南王府先要大摆三日婚宴,席面非常热闹,朵兰蒙着盖头,无法在无数的声音和身影中找出那一个人。他来了吗?或者没来?

最最贴心的侍女,悄然在她耳边道:“央神医和清大人同席。”

一颗心,忽忽悠地坠向属于自己的位置,妥帖地待在那里,安稳沉静,又悲凉。从今,往后,就是如此了。

汤州在三千里之外,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那幅画放在嫁妆的最深处,她想她永远不会打开看。它仍然维持着清和送来时的模样,用薄绢裹好后放在锦匣里。她珍重它如同珍重一份宝物,少女时代的记忆,跟着她一起嫁往他乡。

皇宫礼节繁多,一遍一遍行个无休止。

一拜,两拜,三拜,四拜……在她看不见的席面上,央落雪望着新娘子的方向出神。

红色的嫁衣,非常漂亮。

找到一个人,陪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这是天下间女子最大的幸福吧。无论是活在权谋中央的王女,还是那个与剑睡在一起的大小姐。

只要是女子,就该,得到这种幸福。

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用力……她也,应该,得到这种幸福。

皇上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九王爷在柩前即位,是为泰渊帝。二王爷凤延良勋加仁德亲王,二王妃同勋。

那时朵兰已经人在汤州了。

汤州地近阿洛,气候湿热,冬天非常之短,仿佛眨眼就已经是春天了,柳絮飘得满城都是,她第一次瞧见那飞絮洒下来,“咦”了一声,“下雪了!”

“傻子,那是柳絮。”她的夫婿从背后环抱住她,柔声道。

哦,她忘了,汤州是不下雪的呢。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