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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大火

秋季宁谧的早晨,白云荡漾,天镜门的外庭淡静幽寂,偶尔地传来几声婉转的韵律,原来是女子唱着童谣。

刷刷……

仔细看过去,荻花如柳絮簌簌飞扬,一个白衣女子远远地在庭院中打扫。只见她每走一步,裙摆便轻轻翻起,犹如白蝶起舞。

远处走来几个天镜门的弟子。

“哟!这不是碎琼姑娘吗?”

其中一人走到碎琼的身边,得意洋洋地说:“早先都说天镜门里最得宠的就是碎琼姑娘。怎么现在竟然委屈到打扫庭院的境地?”

碎琼抬起眼睛,看出对面的女子是和自己同一年进入天镜门的弟子,比自己大几岁。她们两人虽是同门,却极少来往。

“师姐。”碎琼低垂眼睫,恭敬地说。

“这个称呼我可担当不起。”那女子尖酸地回答,“碎琼姑娘虽然功夫不济,却被少主亲自选入天镜门,并且传授武功。这份殊荣来之不易,我们其他的弟子可没那个本事!”

“师姐言重了。”碎琼并不动气,也不反驳。

“不过,你那点姿色到底没能迷住少主多久嘛!听说你受伤回来,少主竟然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你,而且在你病中就将你贬为奴仆,从此不得进入天镜门内庭……”

“真是可怜!”其中几人面带讥诮地嘲笑了几声。

“师姐对碎琼有任何微言,碎琼不敢反驳。但是少主又岂是好色昏庸之人?师姐刚才那番话,不怕对少主不敬?”

“你...”

那几人还想反唇相讥,眼角一瞥却惊然发觉苍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离她们几人不远之处。

“苍影大人!”

几人连同碎琼一起跪下身去。作为阁主的影子,苍影的地位只在独孤残雪之下。

“少主生性孤僻,厌恶吵闹。”

苍影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那几个弟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脸色尴尬地离开。

广阔的庭院里,就只剩下碎琼与苍影两人。

“起来吧。”

碎琼利落地站起身来,“多谢苍影大人!”

“这是少主的命令?”

她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现在的身份,宛然点头道:“是的。”

“他……”苍影略微踌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启口:“这样或许对你最好。”

虽然是这样隐约的一句话,碎琼却立刻想起了她半睡半醒中听到的那席谈话。

爱上她?我不会爱上她……

“你不需担心。”碎琼垂下浓黑的眼睫,苍白地微笑,“我都明白。”

苍影没有再说什么,举步进入天镜门之内。

看着苍影的背影,碎琼不禁淡淡地叹气。葬月阁看似平静,她却隐约地觉得有异样的风暴静静地潜伏着。从那夜开始,碎琼就已经隐隐地猜到了苍影,独孤夫人,与独孤赤血之间的纠葛,也霍然明白了那天清音庭里独孤赤血看着独孤残雪那诡谲的眼神。而独孤残雪这样一个高傲寡言的男子,这些年来又是怎样自持的呢?

那个男人的心思,她终究猜不透。他在她病中指天誓日地逼她醒来,现在却又冷漠地将她摒除于他的视野之外。碎琼抬起手来按着胸前,感觉到衣物之下凸出的印迹。这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吧!珍贵的冰心翠贴在她胸前的肌肤之上,仍旧沾染着他的温度。

秦峻手中捧着一席厚重的披风,等候在独孤残雪门外。

清晨疏云清淡,空气微凉,透着一丝寒意。然而现下在独孤残雪的房外,秦峻却感觉到一股炙热之气扑面而来。这股内力连绵浩瀚,却无限孤绝,隐隐夹杂着一股肃杀之力。他知道独孤残雪正在修炼一门极其艰深的内功,在这期间绝不能受到打扰。

一炷香过后,雕花木门缓慢地打开,独孤残雪站在门口。

“少主要去废园吗?”秦峻将手中的披风举起。

独孤残雪从他手中接过披风,披在身上。秦峻抬起眼睛,只见他脸色略略苍白,眉宇之间掩藏着一丝疲惫。

“少主刚练过内功,是不是……该休息一下?”

独孤残雪瞥了一眼秦峻,犹豫了半晌,却终于摇摇头。两人穿过连廊,走出外庭。正是清早时分,外庭广阔,四下无人。

“少主,阁主派了三个弟子下山。”

独孤残雪冷峻一笑,“可是寻找穆清碧?”

“没错。听说,他们手持一件信物。可是我没能打听到那信物究竟是什么?”

“是一块凤型碧玉。”

独孤赤血虽早已娶了慕容燕为妻,却曾经在江南与一个叫做穆清碧的女子有过短暂的情缘。那女子珠胎暗结,产下一子,叫做独孤烨。

独孤残雪垂下手抚摸着吊在腰间束带上的一块龙型玉佩。同样的龙凤对玉其实有两对,一对在慕容燕与独孤残雪手里。而另一对中的龙型玉佩则给了穆清碧,以此作为见证。二十年已过,独孤赤血从来没有关心过这对母子辗转何处。而现在他却突然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其目的似乎很明显。

“少主,要不要派天镜门的弟子下山……”

“不需要。”独孤残雪淡漠地回答。

独孤赤血大概以为可以用《弑神决》牵扯他很久。可惜,他低估了他的武功修为。无论武功还是心计,他们两人太相像了。

毕竟是父子……独孤残雪长眸暗敛,嘴角弯起黯然无奈的笑容。

秋季的废园,树影稀疏,繁藤屈曲盘旋于枯干之上。独孤残雪总是喜欢在心情烦躁的时候来到废园,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葬月阁的禁地,不会有人打扰。又或许这是他在年幼时唯一可以回忆起母亲的地方,即使她的影像早已模糊,然而来这里却已成为习惯。

他缓慢地走在金黄色的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本该是寂静的天地,却断断续续地传来剑气微鸣。独孤残雪蓦然驻足不前,眉间流露出一抹迷离的神色。他身后的秦峻也不解地止步,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树林。

远处,碎琼在林中舞剑,步履轻盈地飞走于树木枝干之间,白色裙摆飘动翻卷,飞雪流云一般。剑式极其繁复,然而她却从容不迫,长剑在瑟瑟荻花中穿梭。本该是霸道凄厉的伏龙剑十二式,在她的手中却舞得飞扬灵动,温和缱绻。

独孤残雪的瞳,微微地暗了些,又有点恍惚。

“少主,将她保护得越好,她将来受的伤就会越重。”秦峻在独孤残雪身后洞悉地说了一句。

他的背脊微微一僵,却没有发怒。半晌之后,只是说:“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秦峻安静地退下,离开废园之前回过头来。只见独孤残雪修长的背影隐立于漫天的金黄枯叶之中。他远远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只是沉默着。

一直以来在碎琼的心目中,苍影有点父亲的影子。如果没有他,她和弟弟或许早已经命丧黄泉。虽然也因为他,她的人生从此复杂艰苦,但是她却依旧感谢他。碎琼从来没有想过,以苍影的绝顶武功与医术会轻易死去。却万万没有料到,那次在天镜门外的谈话,竟然成为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在那天的一个月后,冥冥的夜里,废园起了一场大火。

碎琼本来正睡着,突然听见窗外人声鼎沸,吆喝声,急急奔走声夹杂在一起。她坐起身来抬起头一看,窗面上映着闪动的火光。碎琼连忙穿上衣服,赶到废园之外,却与众多弟子一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废园化为乌有,无法上前。

黯然的天际妖艳彤红,火焰直冲云霄,万物沸腾于滚滚火海之中。正是深秋,盘旋扭曲的枯枝着了火,嘎嘎作响。树木纷纷倾倒,激起漫天枯叶在火海里狂翻,眨眼间化为劫灰。

废园是禁地,怎么会无端起火?

谁在里面?

最喜爱来废园的,是独孤残雪啊!

她的心里猛然一沉,蓦然抓住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弟子问道:“里面有没有人?”

那弟子看着碎琼惶急的脸色,奇怪地摇摇头,“听别的弟子说,今夜在废园外似乎听到奇怪的笑声。可是没有人看见有弟子闯入……不过就算有弟子敢闯入废园,在这样的火里也肯定出不来了。”

碎琼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间只能怔怔地看着已经化为熔炉的废园。炙烈的空气袭面而来,而她的手心竟然冰凉。

就在这时,站在前面的几个弟子惊呼出声。声音却只是掀起一阵,就奇怪地消失了。四周寂静而诡异,只能听见空中“噼剥”的火声,夹杂着废园里若有若无的狂笑。

红光妖异的烟雾中,浓云骤裂般地出现一个人影,缓慢地走出废园。独孤残雪步履极轻,身形鬼魅悚然,黑发流泻于火海中。火舌肆卷,却被他的内力震开一丈之远,不敢进犯。众人再定睛一看,他手中竟然抱着一具尸体!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的眼神孤绝肃杀,就如那夜他救她时杀人的样子。碎琼心中一悸,竟不敢走上前去。

几个弟子看着他走出来,颤声说道:“少主……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人在里面吗?”

废园里的狂笑声愈来愈低,最后只剩下似倾似诉的声音……

独孤残雪冷冷地回过头去,看着火舌狂妄吞噬了废园,一抹古怪的笑容慢慢地爬上他的脸庞。

然后,他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男子,“将他葬了吧。”

“苍影大人!”

前面的弟子看见他放下的尸体,不禁颤栗着倒退几步,惊悸地瞪着独孤残雪。他未加解释,正要拂尘而去,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碎琼。

火光里,他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神色惶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却没有上前一步。四周弟子也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在他与碎琼之间来回打量。

几月未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依然鲜明如昨日。连她眉宇之间微妙的表情,他都依然了如指掌。蓦地,独孤残雪脸上划过一抹寥落的笑容。他知道,她在害怕他……

他决绝离去,任凭废园里的笑声诡异地盘旋在夜空里。

废园,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多日后,碎琼路过废园的入口时,看着满园残垣断壁,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尤其这里也是他喜欢的地方。

而现在……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苍影死了,身上没有丝毫伤痕,是中毒所至。然而苍影精通医术,不会轻易中毒,除非是他信任的人加害。

“是少主吧……”

“肯定是他!不然又有谁有本事杀死苍影大人?那天少主可是一个人走出来的呢!”

“不过听人说,那天少主出来之后,废园里明明还有一个人的声音。”

“是啊!还说那声音在笑,光是听起来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

葬月阁的弟子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流言传开来。弟子们看独孤残雪的眼神里也多加了一份畏惧。然而在这个时候,独孤赤血却宣布长年闭关于寂雪楼内,甚至都不曾在弟子面前露过脸。这样的举动更是让葬月阁里人心惶惶,不知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半月之后,人们仍然议论着独孤残雪,却已经不再提起苍影了。葬月阁本来就是个冰冷的地方,即便死去的是曾经身为“影子”,权力只在独孤残雪之下的人。

碎琼绕过清音庭,再穿过烟尘轩,终于来到北面的暮云地,葬月阁的墓园。

夕阳西下,暮野苍茫,天地一片幽静缥缈。

远远的,她驻足不前。

那抹黑色的披风在风中徐缓地飞扬,惊龙在暮色中划出缕缕残光。独孤残雪持剑的手臂似乎在轻微地颤抖,脸庞略略消瘦,眼瞳在夕阳的光芒里映着一抹苍凉。

明明内息不顺,却偏偏在舞剑……

他的动作愈来愈散乱,内力毫无章程地窜动。如此练剑,只会伤到自己的身体。碎琼微微皱眉,无奈地叹息,心思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转身离去……

蓦然间,独孤残雪的动作一顿,胸中似乎有血气翻涌。他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催动内力,强力使出伏龙剑第十二式。

他疯了吗?碎琼倒吸一口凉气,赌上独孤残雪不会真的出手杀她,欺入他怀里。他微微一怔,没有动作,她却趁此机会在他手腕上一击,惊龙当即掉落地上。

独孤残雪倒退两步,阴沉地盯着碎琼,“我以为我警告过你,你再违背我,我会杀了你。”

碎琼静静地凝视着他,双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逝者已去,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你难道不怀疑苍影是我杀的?”

“你不屑用毒。再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她稍稍走近他,倏地闻到浓烈酒气。她皱起眉来,“你喝醉了?”

他邪肆地扯出一抹笑容,“醉了,又如何?而你又为什么关心?”

“我只是……”她脸上微微地窘迫。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似乎在等待一个回答,她却怯懦地沉默。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来问:“那天在废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苍影怎么会死?而你……又怎么会在那里?”

“我以为你只想在葬月阁里无欲无求地过完你要呆的日子,怎么现在突然好奇起来?”

碎琼心中微微一震。他说得对,她本来是不喜欢过问葬月阁的内幕。只是,事关于他,她却不能清闲自在地不去理会。

独孤残雪看着她脸上犹豫的神色,嘴角微微弯起一抹淡漠黯然的笑容,却没有再问下去。

“苍影……是自杀而死的。”

碎琼震惊地回神,“自杀?为什么?难道……”

她低头仔细一看,苍影的墓碑旁边赫然立了另一座新坟,墓碑上清晰地写着:独孤夫人慕容燕之墓。

“你娘她已经……死了?”

“没错。已经死了十八年了。”他嘲讽地说,“早在十八年前就被我爹杀了,埋在废园的梅树下。而我和他还像傻瓜一样,找了她整整十八年!”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盯着苍影的墓碑,呼吸倏地急促混乱。

“当他最终从我爹那里得到真相,服毒自杀,焚烧废园,想要从此与她不再分开。却不料还是被我爹发现,死前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他指着慕容燕的墓碑,冷笑道:“这个墓,根本是空的。”

碎琼看着独孤残雪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为何也心如刀绞。她想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甩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长发凌乱,仰天狂笑,“独孤赤血怀疑我不是他的儿子整整十八年,他想杀我整整十八年。我一直以为,他不是不念父子之情,只是他容忍不得娘的背叛。可是,他想要留下的竟然不是娘,而是苍影!”

碎琼愕然地瞪着独孤残雪,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娘……自始至终,只是一颗用来锁住苍影的棋子。生也好,死也好,她对于独孤赤血来说都没有价值。”他偏过头去瞥着碎琼,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光芒,“我也一样,生死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暮霭沉沉,他站在余晖之中,影子拉得很长,无限孤绝……

碎琼微微地垂下眼睛,不忍看他苍茫的神色。

“也罢!独孤是我的姓氏,我早已注定要孤独终老,又何必有情……”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那天废园烈火中独孤赤血的笑声凄绝不已。碎琼心中一痛,竟然脱口而出:“我会陪你……”

刹那间,独孤残雪的身体微微一僵,良久没有动作,眸子里有一抹深黯的光芒淡淡而逝。

太阳缓缓地下沉,残光悠悠冉冉地荡漾在天边,一片艳影浮离。她与他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却仿佛天地之遥。

“多久?”他背对着她,低沉而缓慢地问,“你会陪我多久?”

多久?

突然间,碎琼有些迷惑了。她一直渴望从葬月阁里解脱,然而此时此刻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她却蓦地想就这样待在他的身边,静静地,一直到很久……

独孤残雪回过头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再问:“你会陪我多久?”

碎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所以只能沉默。

他得不到她的回答,有点恨地攫住她的双臂,将她压进怀里,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的吻,突兀地勾起一丝狂乱,仿若揪心噬骨,生死相鉴。她承受不住他的愤激,惊喘着想要退后,却不能倒退半步。他好像失了魂魄,嘴唇蹂躏过她的唇瓣,然后粗狂地落在她的脖颈之上,吸吮啃咬着她的肌肤,如火灼烧。

突然,独孤残雪停止了,埋首于她的颈肩之间平复喘息。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略略惊慌的神色,冷峻而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说完,他放开她,大步离去。

“不是同情!”碎琼急切地说,“我不是同情你……”

独孤残雪回过头来,眸子映在阴影里,似暗似明,“你若今天对我许了承诺,就一辈子不能反悔。”

她愣在原地……

他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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