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桂子徒推惊风起2
一直没动过的那名黑衣人眨眼间出现在扫麦前面,凌空翻身一踢,将扫麦踢飞丈远。他动作速疾,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冷酷无情。扫麦一击杀死两名同伴后,黑衣人对他已有防备,不等扫麦缓过气,他举剑疾送,刷刷刷三剑直取他胸口三大要害,扫麦就地一滚躲开,可惜腿上仍然被划伤,鲜血立即浸过衣布弥漫开。
印麟儿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扫麦的武功不及黑衣人。
见黑衣人的剑再次向扫麦袭来,她立即扯下腰间的香囊向那人一弹,里面似喷了些什么出来,那些人立即向后纵开。她扶起扫麦,见他疑惑地盯着手中的香囊,解释:“是我家的毒粉。”她身上也只有这一包了,还是“被掳”那晚系在衣带上才带来的。
扫麦忍着腿伤站直身,“印姑娘你先跑。”
她瞪起眼,“扫麦,我走了你能对付这么多杀手吗?你受伤了。”
“我会拖住他们……”
“不行!”她一巴掌拍向扫麦的脑袋,两人同时一呆,仿佛都没想到会有这种动作。她眼角瞥到黑衣杀手一动,立即沉下心神防备,小声道:“他们人多,我跑不了多远肯定被他们拦到,我们分开不是更危险。我还是陪你……不,你还是陪我安全一点。”
银刃一划,利剑袭来。
扫麦急叫:“印姑娘当心。”拦在她前面。
“你才当心。”她扯着他的腰带向后拉,跌跌撞撞闪过刺来的一剑,后背重重撞上树杆,额角痛得飙冷汗。
三名黑衣人彼此眼神交流,以半包围逼近他们。
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电光火石的一瞬,中间那名黑衣人手腕一震,剑气纵横,剑尖转眼抵至印麟儿胸口。
“般,若,我,佛”
震人心魂的狮子吼在林间响起,一道灰影如灵鼠出匣转眼来到印麟儿身侧,灰袖一拂卷开利剑,再反掌一推将黑衣人逼退。
扫麦双眼大瞪,“慧香?”
救下二人的正是有“伽蓝三香”之称的七佛伽蓝护法之一,慧香。他刚才那一掌劲气柔韧,只能退敌,却不能伤人。
噔噔噔噔噔!一名戴着尖尖笠帽的小僧人急步跑来。看清场面后,他念声“我佛慈悲”,小心翼翼走到慧香身边。笠帽下的脸赫然是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扫麦歪起嘴角。
小僧人看了他一眼,表情沉稳,“般若我佛,小僧法号有台。”被七破窟刁难了这么多年,他俨然小有所成,处变不惊。
慧香妙目轻敛,叹道:“众生皆有佛性。无相无形,不来不去,非有非无,非见非不见。诸位为何对手无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人痛下杀手?六道轮回,报应自得。诸位何不放下屠刀……”
“你少抽筋!”
不屑的喝斥不仅打断慧香的话,也让他抬起双眸,逐一扫过黑衣人。
“我……我师兄是救你们……”身后是有台虚弱的声音。显然,刚才的喝斥不是来自黑衣人。
“救你个锥头!”扫麦将印麟儿拉到身后,伸出食指猛点有台的笠帽,“等他抽完筋念完经我们还有命在吗?你是不是想吃大补丸啊!”
被救还这么凶……有台小步后退,委屈不已。为什么他每次下山化缘总会遇到七破窟的人?
慧香眼底无波,素色僧袍在林风吹动下扬起片片衣角,法相庄严。就算他有一肚子的劝说之辞,就算扫麦不屑一顾,他也知道这些黑衣人不是那么好劝说的。若能吓退那就最好,这样便可不伤性命。
然而,他慈悲为怀,黑衣人却不是吃草的茬,三人眼神交换,仗剑一起攻上来,一人攻慧香,一人攻有台,另一人的目标是印麟儿和扫麦。慧香心存慈悲,衣角一旋闪过剑气,转身来到黑衣人身后在他臂上轻轻一劈,他只想将黑衣人逼退,并不想伤人性命。那人倒纵跳开,剑尖一抖再次杀上来。慧香趁着这一空隙跃到扫麦身边,将追杀他们的那名黑衣人拦在自己三尺范围内,连同随后袭上来的那名黑衣人一起,不让他们靠近扫麦二人。
有台取下笠帽挡剑,躲闪灵活,一时没有生命危险。
扫麦冷冷看着不远处缠斗的五人,越看越火大。慧香虽然缠住两人,可他出手软绵绵的,只要黑衣人不撤退,打上一个时辰也不多,有台那边时不时有佛诺传出来,一个子“哎呀般若我佛小僧不是故意的”,一下子“这位兰若,要戒杀戒嗔,戒杀戒嗔”。
“印姑娘,我们走!”他要把她送回七破窟范围才能安心。黑衣人的身份只要让扶游窟查一查便可知晓。
印麟儿点头。两人刚转身,林间阵阵惊鸟掠空飞起,数十名黑衣人一下子拥出来。
扫麦心头一沉。
前方,是十几名手执利剑的黑衣人。后方,是被慧香和有台缠住的三名黑衣人,腹、背、受、敌!
他的手缓缓抚上腰带,触到暗袋里的小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这招。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
一道仰天长嘶穿云直上,马蹄渐快渐近。
被慧香、有台缠住的黑衣人早在同伴出现时就停止了打斗,三人听到马蹄声,手中各是一紧,正待提气杀上时,身形突然定住。
一抹缥缈虚影仿佛踏风而来,掠过三名黑衣人,掠过慧香和有台,掠过扫麦和印麟儿,须臾便站在了数十名黑衣人前面。两两距离不过五步。
烟青布袍缓缓垂于脚边,苍发垂鬓,美目妖长,脸上的笑仿佛临水远眺的司春东君,融融一片水墨色泽,随和,写意,使人如坐春风。
雪弥勒,翁昙!
“师父!”扫麦吐口气,松开暗袋里的手。
翁昙听若未闻,只对黑衣人道:“诸位想取谁的命?”
黑衣人见对面站的三位同伴一动不动,眼中隐隐闪过惊骇。这时,其中一人低声说:“上!”但是,他们也只有机会说这一个字。翁昙早在“命”字结束后,身影已经不在原位。林木之间,只见苍色身影快速闪动,不知从何名黑衣人手中夺过一剑,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卷起阵阵凉意。
当他重新站回原地时,手中拿着一把剑。剑尖映着秋日,金光一闪,剑身中段沾了一些血迹。
江湖传言,七破窟厌世窟主的独门绝技是《鬼门十三针》,从来没人见他拿过剑。今日这群黑衣人若有命回去,只怕传言要改一改了。
七破窟人人尽知:厌世窟主不拿剑,一拿剑就杀人。
以剑会友?哼,他们厌世窟主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
不过须臾,数十名黑衣人,只剩下一人站着。留他活口,是为了追查线索。
那人似也明白,眼见逃命无望,心一横,咬碎口中毒丸,身形摇了摇,捂着肚子倒地。
扔剑转身,翁昙直接向印麟儿走来,口中犹道:“扫麦,这些尸体给你们研究。”
扫麦大喜,“多谢师父!”学医一定要通晓人体全身经脉和器官,对于尸体,师父一向不会浪费。
翁昙向慧香的方向瞥去一眼,没说什么,眼中只有脸色苍白的芙蓉娇面。牵起她的手拈脉,再检察她四肢骨骼,全身摸遍,确定无伤无损后,见她仍然呆呆盯着他,不由轻笑,“麟儿?”
长睫轻轻一眨,她轻言:“你回来了……”
“吓到了?”他抚上她的脸。微冷的指尖在颊边留连片刻,徐徐上移,摩挲她的眼角。
她的头偏了偏,看向身后不动的三名黑衣人,“他们……”
慧香和有台正站在三人旁边,两人合掌轻诵佛诺,低低叹了一口气,开始念《往生咒》。般若我佛,这三人双眼暴瞪,早已气绝。慈悲为怀啊,这厌世窟主就不能少些杀心少些孽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林道上转眼出现数匹骏马,其中一匹空着,被扫农牵在手里。他四下环顾后,踢踢马肚子向扫麦走去。
印麟儿怔在那里看着部众们下马、询问、猜测交谈、搬运尸体,似乎死人是家常便饭一样。她呼吸间总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血腥,就连昙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他的身上没有血腥味,是淡淡的惭愧青松,她实在忍不住胸口的闷滞,将头埋进他怀里大吸几口冲散血腥。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方才不正是如此?
他也有血腥的一面呢,就这么轻易地将那些人杀了……她抓着他的袖子一动不动,两条腿仿佛石化。那些人是来杀她的吗?还是来杀扫麦的?为什么?是杀手?还是七破窟的仇家?尽管知道他们想伤害她和扫麦,可是,他竟一点迟疑也没有,十几条人命就这么轻易地……送在了他手上……
浑浑噩噩回到上水堂,她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画面,中了扫麦弹丸的黑衣人,慧香和有台,受伤的扫麦,他,太君,大哥,二姐,爹娘,四哥,聚儿,莎叹,茶总管,玄十三,闵友意……
直到他的手捂上她的眼睛,她才清醒过来。定眼一看,人已回到卧房内。她的卧房是他安排的,就在他的旁边。再看天色,已是掌灯之时。他来,是为她的眼睛上药。
“你……你回来了……”枕在他膝上,她喃喃轻语。
“嗯……”
药汁滴入眼睛,她一阵刺凉,闭紧双眼,“窟佛赛……”
“我赢了。”
听他这么说,她弯了弯唇角,不再开口。
随后的几天,她总是睡得早、起得晚,闲时就坐着发呆,什么也不做。他在的时候,她就盯着他发呆。
她知道他回来以后很忙,忙着赛事的收尾,忙着在各窟间走动,忙着听无忧训话……他还告诉她,扶游窟正在查黑人衣的来历,她听了点点头,不发表意见。
也许他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也许他没在意,呵,谁知道?总之他对她的体贴和温柔一如既往,就像他养的宠物一般……是呢,很早以前她就觉得他对她就像……
就像……
就像一只抱在怀里的宠物。
随着印麟儿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扫麦终于忍不住了。
趁翁昙去扶游窟之际,他蹑手蹑脚来到印麟儿房前。门是关的,窗子是开的,他点点头,慢慢挪到窗户下,刚想伸出脑袋。啪!后脑被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竟然是扫农。
“干什么?”扫麦捂着脑袋站起来。
扫农抱臂睨他,“你干什么?在印姑娘房外?”
扫麦撇嘴,“在印姑娘房外,当然是找印姑娘……”
“找我吗,扫麦?”印麟儿的声音从窗后飘出来,细细的,不怎么专心。
“印姑娘!”扫农、扫麦一起将头转向窗子。
三人六目瞪了半天,印麟儿先开口:“找我有事?”
扫麦看了扫农一眼,双手往下巴一托,撑在窗台上斟酌了半天,才觑着她的脸色说:“印姑娘,你是不是……讨厌我家师父?”
她皱眉,眼中尽是不解。
“师父担心你,印姑娘。”
“是吗……”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哀伤。
“能让师父生气的事很少,”扫麦放轻了声音,“如果印姑娘是怪师父杀了那些黑衣人,大可不必。师父不是那种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人……”师父当时好像是没眨眼……扫麦闪了闪神,赶快把走歪的神思拉回来,续道:“师父杀他们,是因为师父生气了。师父生气,是因为他们想伤害印姑娘。师父真的很重视你啊,印姑娘。”
“重视……我?”她重复扫麦的话。
“当然重视。”扫农在一边点头,“你是我们没过门的师娘耶。”
师……师娘……她眼神直了一会儿,突然看向扫麦,眸星灼灼异亮,语气急促:“昙是不是……是不是就像重视玄公子,重视几位窟主,重视你们一样重视我?”
扫农、扫麦同时点头,“是啊。”末了,扫麦补充道:“师父比重视我们还要重视你。如果有人让我们受伤,师父只会将那人制住然后交给我们教训,很少亲手杀人。”
印麟儿睁大眼,这是什么安慰?
扫农在一边帮腔:“其实,师父最血腥的时候,并不是杀人的时候。”
“……”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印姑娘,师父对尸体比对人还要残忍。”他们就是经过血的考验而被师父磨练成才的。
“……”她依稀……曾经……有所耳闻。
“师父还能化毒药为肥料。”
“……”这不是安慰吧?
“师父可以让全窟部众胆战心惊。曾经的蝎子蜈蚣餐,曾经的七味八毒饭,曾经的腥血云雾茶……”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深秋之后,落日的时辰提早了。
翁昙离开扶游窟时,郦虚语送了一只灯笼给他。
“这是我尊以前留下的。”殷勤楼前,提早裹上冬衣的扶游窟主轻声笑道,“寒夜露重,山路湿滑,你提着它照路也好。”
他道谢接过,刚要转身,又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不由抬眸,等她接下来的话。
郦虚语背着手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提提他:“友意近来缠着淹儿绣嫁衣,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他没有多想便点头。
“……没事了,你慢走。”郦虚语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
他也没多想,转身离开,心事重重。踏上窟门台阶时,郦虚语又在他身后道:“乱斩让我告诉你,绣坊为麟儿缝制的冬衣已经做好了。”
他停步,微微偏头,“谢谢。”
天边挂着一弯朦胧冬月,他一头苍发映着如云似雾的月光,俊奇容貌似妖似魅,夜风吹起衣袍,似要扶风而去。
郦虚语抬起下颌,眯眼看了一会儿,失笑,“昙,你要除掉他,我尊一定任你行事。”她口中的“他”是谁,他们彼此心知。
听了这话,他的唇角似勾了一勾,提着灯笼转眼隐入漆黑的山道。
回到上水堂,把灯笼挂在爪架上,他也不吹熄,径自向后院走去。突然想到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于是转了方向,来到前堂。
通常没人的时候,前堂是不会点灯火的。他信步走进去,撩过层层幔纱,在梨木软榻上坐下。
软榻后是一排纱窗,再远一点是绿竹,绿丛与屋子之间有一道水踏,因为沉水一寸,若不点明,外人不会察觉。月影移了些位置,水面倒映月光,层层波纹荡涤着一圈圈竹影,混着缥缥缈缈的夜露,在轻寒的夜色里,倒让人似有似无生出一些心绪来。
他把麟儿带回来,为的就是让她远离印府那些人。这些年来,他可以一个时辰内让一个数百人的江湖帮派成为武林传说,而且,从不心软。可他不能让岭南印府成为传说,因为他们是麟儿的亲人,他多多少少要给麟儿几分面子,要顾及她的喜乐。
那些黑衣人尸体的手上都有剑茧,只有长年用剑的人才有。他心中原本就有“他们来自某个杀手组织”的念头,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是锦迷楼的人。
袖下五指遽然一紧,含着万千怒火的三个字从浅色薄唇挤出来:“梅、千、赋。”
心绪起伏不定,他徐徐吐口气,起身点燃一根蜡烛。瞪着烛火静静坐了半天,眼角瞥到香案上的盘龙铜柱香兽,他垂眸盯着膝盖看了看,从隐格中取出一只黑色瓷瓶,倒出一片薄薄的香块在烛火上引燃一角,揭开龙头扔进铜柱香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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