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觞暗藏局难测2
印家门前一颗百年古榕,风过叶摇之际,闵嫣一把扯过翁昙,低吼:“他刚才叫什么?”
翁昙没有回吼,声音却是不耐:“你以为我喜欢听他这么叫吗?”
闵嫣蹙起俊眉,“是老子听错?”
“你没听错,友意。”郦虚语在两人身后甩着玉葫芦。
两人偏头看她一眼,再同时扭回,眼对眼,鼻对鼻,呼吸轻错,亲密的距离,仿佛……
我尊竟然叫印老太君为“亲家”?他叫亲家,那他们成了什么?
思想一致的闵、翁二人扭头大叫:“我尊。”
“怎么?”青色莲眸斜斜瞥来,犀利不掩,冰棱暗藏。
因这一眼,七破窟部众立即面色严整,缄默无语,宛如木雕。他们明白,纵然我尊说过做戏做全套,可在我尊兴致高昂的时候,千万不能漏气。
闵嫣一怔,放开翁昙的衣襟,还好心地为他抚平胸口的皱褶,连连摇头,“没事。没事。”他本来就是抱着观戏之心来的,才不要自找麻烦。
玄十三移眼回转,不回头,扬声唤道:“昙,还不过来拜见亲家母。”
自求多福,闵嫣怜悯地送他一个眼神。
翁昙全身一僵,石化了长长……长长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地慢慢地、挪步。
好嘛,从亲家变成亲家母,我尊的速度真是……
入宅。坐定。
印家投向闵嫣的眼神并不是太友善。因为入宅以来,他的眼睛只在女子身上飘,笑得暧昧不明,让人不得不提防。近来,“武林三蝶”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全是沾花惹草的家伙,其中一个“玉扇公子”不就是姓闵的……
“印老太君,这些聘礼不知您是否满意?”玄十三眼波一送,抬箱的部众立即将礼箱打开。
几位窟主含着趣笑顺次坐下,侍者侍女分立其后,就连满肚子杏花肠子的闵嫣也老老实实坐在一边,托着下巴猎美人。
扫麦站在自家师父后面,与扫农对视一眼,暗暗叹气。
五个月前师父回窟后,心情一直很雾,对窟佛赛也是兴致缺缺,由此引来其他窟主的关心。夜多窟主见师父难得忧郁,问明情况后,嘿嘿笑道:“切!老子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呢,老古锥抽筋,你也抽筋啊?庸医,既然对麟儿念念不忘,不如弄到身边天天看着。”
师父美目霎时一勾,请教!请教!
“娶回来嘛。”夜多窟主说得好简单。
师父瞪了夜多窟主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似在说:主意不错,不过……
“以后遇到更喜欢更放不下的,还可以再娶。”夜多窟主爽爽快快断了师父的后顾之忧,还不忘补充:“男儿妻在四方!”
“……”
我尊知道后竟然说:“嫁娶是人生大事啊,七破窟一定要礼数周到,不能丢了我厌世窟主的颜面。”此后,我尊将七佛伽蓝的和尚暂时丢在一边,开始准备聘礼,再命部众们分批运到岭南,并亲自为师父提亲,以表诚意。
这就是他们出现在此的原因。
十二口礼箱里,除了金银,另有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药材,有世贾商人高价求沽的珍宝,还有刀,有剑……
算起来,我尊的诚意真的很高很高很高……
要印老太君应下亲事不难,难的是让印麟儿首肯。
首肯?他们是欺负她眼瞎吗?
当玄十三在前院和印老太君、印父、印母拉家常的时候,翁昙已在印楚苌的引领下来到逐鹿园。迎接他的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印楚苌正待敲门,莎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大少爷,小姐说了,不想见任何人。”
印楚苌不及答话,眼角人影微闪,前方“咯啦”一声,那门竟然被翁昙单手推开。他径自走进去,完全不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里是印府没错吧……印楚苌和莎叹面面相觑。
极快回过神,莎叹护在印麟儿前面,正要喝斥,印楚苌突然偏偏头,以眼神止了她的话。莎叹撇嘴,突然脑后一道劲风,她急身侧闪,定眼细看之下才知是印麟儿将茶杯扔向翁昙,好在被他接下。
“小姐……”莎叹心跳扑扑,缩到印楚苌身后。夹在中间太难了,小姐想敲破她的脑袋咩?
翁昙瞥了他们一眼,不疾不徐走到印麟儿身边,放下茶杯,拖过一张凳子坐下。独特的香馥浸入她的呼吸,引她一僵。下一刻,下巴被两只低温的手指抬起来,他的呼吸更近了些。
若说太大的变化她也没有,脸色并不苍白,就是……瘦了一点吧……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他的注意定在她的眼睛上。
双眼珠体饱满,黑眸没有焦点,眼白有点染灰,由此可见她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坏死。
她不知他意欲何为,眼睛看不见,触感却格外敏锐。她感到软软的指腹在眼角边轻轻抚过,在眼下触了触,又转到眼皮上按了按……还……捏她的鼻子?
忍不住了,她重重挤出一句:“放手!”他倒是听话放开,却沉默起来。她看不见,又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人浸在他的香气里,心烦意乱,“我不答应。”她直觉地想赶他走。
“麟儿……”他专注地看着她,声音淡淡无波,“我……切割过很多人的身体,有时候是一块一块地切,有时候是一层一层地剥,这样我才能知道血肉之下、哪处部位有什么样的内脏,了解它们的颜色、形状、功能以及彼此之间的影响如何。夜多窟里有很多骨髓,最基本的是六副,包含了男女的年幼、年轻、年老三个阶段。师父教我,学医治人,首先要知道人究竟是什么。我也是这么教徒弟的。人的血是红色,为了方便观测体内的血脉动向,我曾经试着用蓝蕊取汁,取新鲜的死者心脏注入,再挤压心脏,这样就能清楚地观察到血脉流向……”
她嘴角抽筋,不敢乱动。不过,她听到大哥和莎叹跑出去的脚步声了。
他说这番说什么意思?威胁她?
她不理。静寂片刻,手腕隔着衣袖被他抬起,她感到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贴上一片淡温的手掌,他的声音依旧淡淡:“麟儿,虽然我可能……庸了一点,但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庸了一点?谁教他说这种话的?
他又道:“我不知父母渊源,从小住在果鱼坞,是师父把我养大。总的来说,我没什么病痛。师父引我入医门,教我医术,从小到大算得上平静,没有太多的情仇爱恨。我有两个徒弟,是我十六岁时收的,因为那个时候师父想尝尝被人叫‘师祖爷爷’的滋味。”
即是说,他属于那种身世没有太凄惨、遭遇没有太悲悯、无大灾无大病之类的人。
“然后,我尊来到果鱼坞,我认识他,成为朋友,后来成为厌世窟窟主……”他无声一笑,“麟儿,我尊是个很有趣的人,等一下介绍你认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答应我的求亲。”
“你……你莫名其妙!”她气极,摸着桌子站起来,大叫:“莎叹!莎叹!”
“她走了,听不到。”他小心护住她不被椅子撞到,一向少思的脑子卷起困惑的小波浪,又见她挥手推开自己,不由轻喃:“你很讨厌我吗?”
她不语,挣扎的动作却停下来。
“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不知是自问还是自语,随后说出的话竟让她啼笑皆非。“我没有伤害印府里的任何一个人,七破窟和岭南印府在江湖上也没有结仇结怨,还是……因为我讨厌和尚?可是那些走路抽筋说话念经的家伙真的很讨厌啊……”
她真想感谢他———竟然让她瞎了五个月的眼睛重新看到阵阵火花。
他够雾的。她怎么会讨厌他,她只是不喜欢他把她当成病、患。
也许是气过了头,物及必反,心头一时间竟然静了下来,她弯起嘴角,轻道:“你娶一个瞎子回去干什么?”
“我不会让你瞎的。”
“你五个月前就说过,太迟了。”她用他的话来驳他。
“当时说迟,现在未必迟。”
忆起庐山一幕,她苦笑,“你又有灵丹妙药?海岛仙方?”世上哪来那么多灵丹妙药海岛仙方呢。
“没有。”他摇头,见她呆呆看着前方,双眸灰淡,心头霎时卷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她风风火火冲过来的时候,她扯他衣袖的时候,她轻嗅熏香的时候,她咕噜咕噜讲故事的时候……
仿佛……
他想将一只撒娇的猫儿抱在怀里,摩挲它炸开的皮毛,扶平它弓起的背脊,捏着它柔软的肉掌,放任它在自己怀里撒娇……
他的猫儿……他是说麟儿,真的让他放不下心,所以他才接受闵嫣的建议来印府提亲。我尊掺来一脚让他始料不及,不过也好,钱财打点这种事他一向比较弱,由我尊来统筹,无忧也不会借机教训他。
很好,非常好。万事俱备,现在只欠她点头。
思考了这么多,他学闵蝴蝶的样子执起她的手,想了想,又拉高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海岛仙方,但我知道人体和经脉。我不会娶瞎子,不过我要娶你。你现在只是暂时看不见,以后就会看见了。在这之前,你可以先用手看我。”
她的手指动了动,指腹缓缓贴上他的脸。指下的肌肤萧萧冷冷,呼吸间尽是他衣上的香气。
惭愧青松!
禁不住诱惑,手,慢慢滑过脸颊,滑过鼻尖,滑过唇角……或许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可他看到了,那种微微苦涩却仍然小心翼翼、仿若手中是罕世珍宝般的神情。
这不是讨厌的意思吧?他试问:“麟儿,你答应我的求亲吗?”
“你就这么想治我的眼睛?”她反问。
他的脑子雾了一下,即道:“是。”
“怎么治?”
他微微一笑,“当日你眼角留了一点灰色粉末,是鹿梦和火枣的混合物。练功之人如果单独服用火枣,可以增强功力,但若是将火枣与其他毒物混合在一起,它就会增强毒性。我按比例调配了一些,捉来三只山猿测试。”
她手中一紧,“你……”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先将药粉散进山猿的眼睛里,让它们睡了一夜。第二天,山猿失明,眼睛显现的病态和你一样。第一只山猿,我用解毒剂试着医治,第二只我用药汁滴眼医治,第三只用银针刺穴和药汁滴眼一起治,四个月后,第三只山猿可以自己走到扫农身边吃东西。它的眼睛能看见多少我还不清楚,不过明显可以慢慢视物。”
“你来提亲,就是为了治我的眼睛?”
“……不全是。”
她低叹:“你想治就治吧,至于提亲……”
他立即说:“我不是要现在娶你。”
“……”她脑子一空。没诚意!没诚意!
他果然是神医呢,她又看到火光了。天见可怜,她现在明明瞎着好不好?
“我给你两年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你来认识我,认识七破窟。我会医治你的眼睛,哪天你愿意嫁了,我便娶你。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如果你喜欢上其他人,我也……不会为难你。”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勉强,他完全不保证他能说到做到。
这点勉强,她似乎听出来了,却不敢肯定。手不觉抬了起来,似想摸他的脸,一动,却又僵硬在半空。她听见他喟然一叹,然后,被拥进一个微香浅暖的怀抱。
他的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腰后,另一只手撩拂她肩后的头发。他的脸似乎就靠在她耳边,近在咫尺,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浅暖微熏,惹得她心头荡漾……荡漾……
她看得见的时候,只知道他苍发妖颜,性情淡薄,如今看不见了,他的性子怎会如何大相径庭?也许,他就是她的孽障……
她的手在他腰后收拢,紧紧抱住,“昙。”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
脸在他衣上轻轻摩挲,那香气闻得久了,反倒变谈许多。她闭上眼睛,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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