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关于他的疼痛回忆
记忆如刻刀,即使轻轻触碰,疼痛都会排山倒海。
第二天,我妈刚起床我就穿着整齐准备出门了,看到我早起我妈差点没尖叫,她说我平时打鼓都不醒今天居然早起,然后还到阳台那里去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
我走到街口时遇见了背着帆布袋的徐扬双手插袋地靠在围栏边。
“嗨,徐扬,怎么一大早一个人站这里呀?”
“等你。”
“等我?今天你不是要回广州去么?”
“嗯。”
“这么早呀。”
“跟你一样,先去一趟医院。”
十分钟后公车就来了,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大段的时间,公车上除司机大叔和和售票员外,就我和徐扬两个搭的早班车。
我们俩坐在最末排,除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就是售票员的鼻鼾声了。
早上雨后的市区如同蹂躏后的空城,连空气都是灰白色的,偶尔经过一条街还看到二十四小时经营的店铺。
以前我在学校留宿时,总是被同样是留宿的纪小小吵醒,她睡到半夜肚子饿就醒过来,硬拉着我和她一起半夜偷溜去外面二十四小时经营的麦当劳。她的动作简直跟猴子没两样,一下子就从铁门的一边翻到了另一边,而我还在找脚踩在哪里哪里更可靠,我的衣服都是这样子烂掉的,虽然以前小学初中和晏林一起爬窗爬树的好事做尽不少。我说她就是一夜猫,大半夜吃汉堡包署条可乐雪糕不怕胖又不怕长青春痘,吃完后我去找凉茶店铺喝甘四味,她就去找到了优惠的通霄网吧同时和七、八个人上Q聊天,每次都吹到外太空去,到了天光还不肯走,她叫我先走顺道经过洗衣店就帮她拿走堆了一星期终于清洗完的衣服回去,可当我回到宿舍后,却看见她已倒在床上在那里呼呼大睡了。
下了车后我和徐扬走进了医院,走廊两旁是一股消毒水的气味,而在走廊的一边我们看见了顾明熙,他说:“你们不用去了,她已经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我说:“小小她出院了?什么时候?”
“我问过护士了,在昨天大半夜里她硬要出院,刚才子晔和卢洁也打过电话来,我都告诉他们不用特地跑过来。”
顾明熙走后,我和徐扬也出了医院门口,接到了晏林的电话,她一口气地说道花开你在哪我现在去医院,我说不用了我就在医院门口,小小她昨天半夜就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徐扬上了一辆去广州的公车,我上了另一辆去公司的公车,刚在最末排坐下,我收到了小小的短信,之前打她手机一直是关机。信短里她说她不习惯医院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抱歉没事先通知我们她已经出院了,还叫我们不用担心。
不知道小小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大半夜出来后就找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去吃汉堡包吃署条?她还是不是待在通宵网吧里到天光还不肯走?还是不是大白天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早上被崔大婶拉去参与仓库盘点,现在双腿酸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刚想在座位上坐下却被宁小枫一把抓起,“走吧,花开。”
“去哪?”
“当然是出去吃饭啦,呐,今天你有口福了,我请客。”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不吃辣。”
“今天不吃辣。”
“谁相信?要吃我们也去公司餐厅吃。”
之前就试过被她骗了陪她吃辣,她是湖南人当然说好,我只是吃了一口的剁椒鱼头,我就想去撞墙了,辣得眼泪鼻涕都出来,辣得我舌头耳朵内脏都在痛,一口气喝了半打的罐装雪碧后撑得我都动不了了,最后还连续喝了一星期的凉茶我脸上的几颗青春痘才消迹,我可是亏大了。
在我和宁小枫争论着去哪吃饭时,电梯的门开了,在里面的是晏森哥和一位大客户,还有一个秘书一个助理。
一下子不知该不该马上拉着宁小枫藏起来,这可是个大客户呀,刚才我和宁小枫那个争论的架势,我说我们不是吵架都没人信,在别人看来简直是要打起来了。我还注意到晏森哥看向我们时,脸色有点奇怪,我心想,糟了我们肯定毁坏了公司的形象,我给晏森哥添了麻烦了。
于是,我尽可能在往生硬的脸上挤出亲切的笑容,礼貌地说:“日安呀,晏经理,何先生。”
晏森哥伸手按了下准备自动关上电梯门,“有电梯,不进来么?”
“呃,那个,我们还是比较欢喜走楼梯的。”我拉着宁小枫就急急忙忙地走人了,出了大门口刚好看见晏森哥的车从停车场那边驶向马路。
“还要应酬那些大客户呢,晏森哥真是辛苦……咦,宁小枫呢?”
“花开你这是看哪呀你?”
转过头才发现宁小枫她已站在另一边,而且还挥手叫停了一辆计程车打开了一扇车门站在了车门边。
“我要吃寿司。”
“OK,OK,今天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在寿司店里我一下子叫了许多款寿司,我可不是用来浪费的,即使再多的我也吃得完,可宁小枫光看着却不吃,我满口寿司地说:“怎么不吃呀?很好吃的。”
“看着你吃就饱了。”
“你可别看着我流口水呀。”
“这是不是叫秀色可餐呢?”
宁小枫的一句话,我被一大块的紫菜寿司呛得死死的,喝了两大杯茶我喉咙都还感觉被硬物堵住一般,我在那里咳嗽得鼻涕都流下来了,她却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
“花开呀你怎么这么可爱。”
“别扭的广东话让听的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你什么也没学会,唯独学了晏林的那招,专给人家乱套成语。”
听到我说起晏林,宁小枫渐渐收起了刚才的笑。
“……嗯,宁小枫,其实晏林她……”
“花开你放心,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不能怪她。”
“晏林她是口直心快,想什么就说什么。”
宁小枫笑了笑,“你们两个认识很久了是吧?”
“嗯,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我晏林徐扬三个,呀,还有晏林的哥哥晏森哥,他一直都挺照顾我们的,晏森哥最疼就是他妹妹晏林的了。”
“看得出。”
“啊?”
“哦,我是说他们长得挺相似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兄妹。”
“对,不过,她时不时就会抱怨一下下,说她老妈真是不公平,给了百分之百给大哥,她就只得个八十五。宁小枫这个好吃,试着吃一下嘛。”
可是,她刚拿了一块吃了一口就吐回了碟子里,捂着嘴忙不迭地冲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发现了她的脸色有点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宁小枫?你还好吧?”
“没事,就像你吃不了辣椒一样我吃不了寿司。”
“我……”
“只是口味不同的问题,你还要帮我吃光呢。”
出了寿司店,宁小枫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说:“今天下午约了几个姐妹出去玩,下午不回公司上班了。花开你一个人搭车回去可以吧,别迷路了,拜!”
她挥了挥手后就踩着高跟鞋去下一个路口打车,我就坐上了一辆公车回公司去。
车上人很多,拥挤得连站的位置都快没有了,我被几个挤来挤去的人撞了几下,幸好及时抓住扶手杆才没有被压扁,我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有谁叫我的名字。
“花开。”
这下我才注意到坐在旁边座位上的人是刘子晔。
“真的是你,”说着他就站起身,“坐吧。”
“……啊,不用了,你坐吧,我,我站着就行了……”两句话后我无话可说了,因为子晔刚起来的座位很快就被一个挤进来的挽着公文包戴眼镜男人给占去了,那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俩可是面面相觑,然后刘子晔笑了,我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他回来的这两个月里我第一次见到他笑,突然间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又是快乐却又是失落。
“吃饭了没?”
“嗯,吃了,刚和同事从寿司店出来,她有事先走了,那你呢?”
“从图书城出来后吃了三文治,刚从祖庙路过来。”
“哦……”
祖庙路呢。
记得以前念大专时经常来的,只是后来出来实习忙了就少了来。以前总是喝着雪碧看着繁复的招牌和陌生的背影时,总是希望能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会再遇上一个总是一身优闲装背着黑色背包在路上走的少年,他会抬着头看着头顶上的广告牌在匆忙的人群中穿梭,他的背包里装满了刚买的新书,走得累了就会去电影院买票然后看到散场直到最后一个人慢慢走出来……
“……花开?”
“啊?”
“我到站了。”
“……哦……”
“那,再见。”
“……再见……”
我看着他下车,看着车门在他背后关上,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看着他又把我手心里的颜色带走了一些。
他,刘子晔。
这个男生,我喜欢了他六年。
三年的高中同学,前两年不同班,然后在高三的时候当了同班同学也做了他的女朋友,然后是之后三年的分开,再然后就是在没见面的三年后见面。
仍然是白色的悠闲装,黑色的背包。
还有那张看不清却被我一直珍藏起来的毕业照。
第二次遇见刘子晔是在一间音乐室的走廊外,是高一开学的第二个星期。
那天刚好是星期四,是学校每星期一次的清洁日,我和纪小小负责公区清洁,可是她却溜出校去找乐子,就剩下我一个人,所以弄到太阳下山了才回去。在经过一楼的音乐练习室外的走廊时,我听到钢琴声,从一扇半开的窗口里我看见了坐在课室里一台黑色的钢琴前的刘子晔,漂亮修长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键间肆意地跳跃,可他却是面无表情,我正感到奇怪时琴声嘎然而止,我抬起头他已走到了窗边站在窗台前。
他说:“是你。”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语气里也没有一丝的疑问。
我说:“不是。”我同样回以他面无表情的肯定。
听到我的回答,他挑眉,似乎我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说:“为什么不是。”仍然是没有表情,仍然是语气里没有疑问。
“因为我不叫‘是你’,你也不至于叫‘是我’。”
他定神地看了我一阵子,然后转过身回到那台黑色的大钢琴前坐下,漂亮的脸上不再是毫无面情,而是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淡然,可修长的手指仍在黑白色琴键上肆意跳跃。
背后的夕阳斜斜落下,我站在窗外遮住了红光,看着被拉长的影子投在了他身上,他肆意的手指上。
“你喜欢钢琴么?”
话一出,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中问出了心里话,而让我更惊讶的是他接下来的回答。
他说:“不喜欢。我甚至讨厌它。”
不喜欢?
甚至讨厌——
“为什么?”
“喜欢钢琴的是妈妈。”
他在琴键上手指速度更快了,像要发泄出他所有的不满。
和无奈。
可是……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跑来这里练习?”
“……”
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当我转过身要走时,听到他说:“只要我考过了十级,我妈妈就没有理由再阻止了。”
转身回课室去时天空已经完全黑了,走出离音乐室很远的教学区,我还听到从那里传来的钢琴声。
可是那琴声让人很不快乐,就像夏天的夜晚来到前可以很漫长,可是当它到来时却可以一下子将所有淹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琴声就在这黑色中四肆。
而南方的夏季是如此的漫长。
可就在那时起,那些黑色的钢琴声和那张淡然的脸让我无法忘记。
从公车下来后我开始沿着街道走,我不喜欢流连于衣店鞋店和护肤品店,我总是一个人在街上看着色彩斑斓的广告牌和精美的橱窗。
我在一个摆满精美水晶的橱窗前停了下来,看着那块黄水晶,看着我那张映在橱窗上的脸,突然间,我仿佛也看到了橱窗上他的侧脸,然后他递给我雪碧,可我竟然忘记了他走的是伦敦的街道,看的是头顶上伦敦的广告牌。
那天我拿着我凑了几个月的零用钱,瞒着妈妈自己一个人搭着公车去图书城买了一套我想买了好久的画册,抱着一大叠的画册我满心欢笑地向公车车站走去,在经过一个漂亮的橱窗时我停了下来,看里面摆满的精美好看的黄水晶。我好想买下来可我钱不够,每次买完画册我就不能再买其他了。我似乎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一位服务生堆满笑容地推着玻璃门出来,她说:“小妹妹,喜欢的话可以进店里看看呀。”
那冷气冷得我直打颤,“好冷。”
“啊?”服务员小姐一下子蒙了。
我笑了笑,我说:“我得了重伤风怕传染给其他客人。”
服务员小姐似乎还要说更多,可我没时间听她了,因为在玻璃窗上我看到了刘子晔的侧脸,在街的对面。当我转过头时,看见他背着黑色的背包刚在对面的街道走过。
“喂,小妹妹,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呀,小妹妹……”
当我从红绿灯前的斑马线过去后,他已不见人影了,街道两边尽是匆忙而过的人群。刚才跑得太快了,我靠在一间店铺的墙壁上喘着气。
“给。”
一支冒着气泡的雪碧递至我的眼前。
我看着突然出现的刘子晔一下子忘记了如何说话。
“不喜欢喝么?”他扬了扬手里的雪碧。
“哦……”我接了过来,冰镇的雪碧传至手心里像雨后的夏天一样冰凉清爽,“嗯,谢谢……”
“没什么,刚看见了你然后就多买了一瓶。”他又喝了一口可乐。
“你,出来买东西吗?”
“嗯,买了几本新书。”
“住市区附近么?”
“挺近,经常走祖庙路,然后就是电影院。”
“……哦……”
“还有呢?”
“啊?”
“你还没问我名字。”
“……呃……”
“我可不叫‘是我’。”
“嗯……”
“我叫刘子晔,你呢?”
“我……我叫花开。”
“花开?”
“……是不是觉得这名字很土呀?”
“不,挺简单的,很容易记。”
我笑了笑,拧开雪碧瓶的盖子喝了一口,然后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大概从那次起,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模糊看不见。
每次我都会回忆起我们在一起时的谈话,可每次我都发觉这样的回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淡话也越来越少,背影却越来越多。
我就这样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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