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九州飞尘
13172600000003

第3章 千门疑云

此时将近黄昏,周青祉便暂时在何言暗处落脚。江海岳与他甚是投缘,二人在竹林中畅聊一番,于天下大势之上各抒己见,都显得颇为开怀。晚饭时,江海岳杀了一只鸡,开了两坛酒,二人连吃带喝,很是尽兴。

酒过三巡,又聊到抗金之事,周青祉眉间顿染愁色,杯酒入喉,一声长叹,说道:“敝派与金人周旋百余年,虽一日不敢懈怠,但成效始终甚微,当年敝派祖师面对‘靖康之变’的猝然而至,那也是无奈至极,只能对月一声长叹啊……”

江海岳一落酒杯,怒道:“女真蛮子未受礼教,一向是狼子野心,可颇为难缠!”周青祉道:“江兄,你这难缠一词可用得极准。想当初,我云涯宫是建在雁门山之上的,恰在宋金边陲,那时敝派临着雁门关,金人纵有不轨,多少也要忌惮我们三分!”江海岳又倒一杯酒,仰头饮尽,跟着道:“嗯,那是那是!贵派百余年来始终护佑我大宋边境,早已为武林同道所称颂,我江某对贵派也仰慕得紧啊!”

周青祉也饮一口酒,续道:“‘靖康之变’后,宋廷南迁,这雁门关便落入金人之手,金国对雁门关施以重防,每每与敝派发生冲突,那当真是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敝派纵有报国之心,但以一派之力抗敌之全国,自然多感力不从心……”江海岳点头道:“这金贼……难缠难缠……果真难缠得很!”周青祉无奈一叹,接着道:“如此下去,敝派基业难保,所以为长远打算,只得举派迁往太行山。”

江海岳此时才了解到,原来云涯宫还有如此一段历史,他又想起黄道玄重伤之事,想来必与金人有关,于是问道:“就算贵派迁址,想必那金贼依旧是死缠烂打吧?”周青祉无奈一笑,道:“江兄是个聪明人,没等我说,便猜了个准。”说罢又饮了半杯酒,续道:“金国不但会死缠烂打,还会蛊惑人心,现今他们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将‘冀北三煞’这等邪派高手笼络至麾下,专门与我云涯宫为敌!”

江海岳浑身一颤,惊问:“竟有这事?!”周青祉点头道:“确是如此,这‘冀北三煞’虽素来不入江湖正道,但没想到他们竟会甘为金人驱使,残害我大宋正义之士,此等投敌卖国之徒,当真可耻至极!”江海岳也是怒哼一声,说道:“难怪尊师会被‘三才寒冰剑’所伤,起初我只道是贵派与那‘冀北三煞’结了梁子,却不想他们竟投靠了金国!”

聊到此处,周青祉不禁一叹,说道:“家师此番重伤,说到底还是我等弟子无用。月前那‘冀北三煞’率了上百金兵突然偷袭敝派,我等准备未足,这才被其杀了个措手不及!敝派上下虽全力相抗,但却奈何不了那‘三才寒冰剑’的威力,家师为保门派无恙,不惜耗费极大内力,并以命相抵,这才得以勉强退敌……”

江海岳眉头一皱,说道:“这‘冀北三煞’的名号,我一早便听说过,他们共有三人,老大名为龙吟天,其余两个唤作虎啸地和马鸣人,这三人善使‘三才寒冰剑’,我只听说这剑法是一门至阴武学,没想到竟会如此上乘,连黄掌门都为之所伤。”

周青祉道:“金国一向视我云涯宫为眼中之钉,无一日不想除之而后快,这次的偷袭举动,也定是提前预谋好了的!那时春节刚过不久,正值敝派祭祖之日,我等弟子忙于祭祖大事,不慎疏于防范,竟被百余名金兵钻了空子!大敌当前,敝派只得全力拼杀,那日祭祖大典被扰,全派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冀北三煞’便趁虚而入,一路攻入禁地,威逼家师就范,意图将我云涯宫一举歼灭!”

江海岳听得气愤不已,当下一摔酒杯,骂道:“这等邪徒!当真无耻!”周青祉道:“我等华夏后裔,怎能屈服于蛮夷之邦?敝派上下是宁死不从,遂与那‘冀北三煞’殊死一搏,怎料却当真小觑了‘三才寒冰剑’之锋芒……”

江海岳不禁疑道:“这路剑法到底什么模样?有多高明?”周青祉道:“这‘三才寒冰剑’确是阴毒无比,其招式之狠辣,内力之诡异,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日若不是家师出手相救,我周青祉焉有性命活到今日……”江海岳听后表情凝重,只觉这邪派剑术诡谲无比,端的不好应付。

又听周青祉续道:“据我的观察,这‘冀北三煞’中,实力最强的当属那龙吟天了,这人内力深厚,剑法纯熟,每每挥剑出招,寒气由剑刃而发,几丈之外都可感到阴风透骨!至于虎啸地和马鸣人,剑法虽也不俗,但内力却稍逊,家师之所以重伤,还是吃了那龙吟天的亏。”

江海岳点头道:“龙吟天内功高强,再加上虎啸地和马鸣人从旁佐助,黄掌门以一人之力自是极难应付,受此重伤,怕是已在他老人家意料之中了……唉!尊师这等‘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实在令人钦佩,当真不失一派宗主之风范啊!”说着便一竖大拇指,心下连连赞许。

周青祉却在一旁叹道:“说来甚是惭愧,家师与那‘冀北三煞’抗衡内功之时,在下本想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但我等弟子学艺不精,内力浅薄,如若冒然出手,好比火上浇油,定是险中添乱,到时不但害了家师,就连我们自己都性命难保了……唉!如今一提此事,在下便汗颜无地啊!”江海岳哈哈一笑,安慰他道:“周兄年纪尚轻,将来必成大器,这事暂且不必记在心里。”说罢取过酒杯,倾坛倒酒,又与周青祉干了三五杯。

喝到兴起时,江海岳放声大唱岳飞词作《满江红》,他也不管曲调唱得对不对,只径自扯开嗓子,两句一吟,三句一唱,顿觉心间痛快无比。待唱至“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时,他又猛地扯下一条鸡腿,似是连骨头都懒得吐,连皮带肉大口吃了起来。周青祉不愿坏他酒兴,又陪他喝了一阵子,不觉间夜已渐深,二人也方觉尽兴,这才各自倒头睡去。

此后几日,周青祉便一直等着何言暗炼药,期间无事可做,便不时地与江海岳切磋武艺,二人一剑一枪,各自取长补短,每日倒也不觉无聊。

如此过了七八日,那何言暗才终将丹药炼成。这日清早,远志便传话给周青祉,让他速去取药,周青祉早已等得心焦,当下便迫不及待地去见何言暗。

进得屋内,但见何言暗递给他一个雕花瓷瓶,接着吩咐道:“听好了,这里面有十枚丹药,尊师可每隔三日服用一枚,分十次服完。服药期间应继续运功疗伤,先将‘曲泽’、‘天泉’、‘天池’三处要穴恢复,这一过程大概需要一个月,切记一旦开始服药,尊师必须单独行气疗伤,千万不可再让旁人相助。”

周青祉点头道:“晚辈记下了。”何言暗又道:“丹药全部服尽后,便可逐一恢复‘郄门’至‘中冲’间的各大穴道,直至整条‘手厥阴心包经’气血流通如常,若哪日感觉左手中指指端微烫,那便是伤愈的前兆。这一过程之长短因人而异,如尊师这般修为的,我想不出半月便可痊愈了。”

周青祉手握药瓶,心中欢喜不已,当下连连道谢。何言暗却摆手道:“别谢我,去谢小海子吧,他若不给你出钱,你是断然拿不到药的。”周青祉想到这一节,可颇为感激江海岳,他心中一热,不禁问道:“何药王,这十枚丹药究竟需要多少银两,您与晚辈说个数,他日我好还给江兄。”何言暗笑道:“这钱不是你出的,我与你说也没意义,你拿了药就赶紧走人,钱的事,我自会去找小海子,他住在我这儿,反正也跑不了,到时我想跟他要多少便要多少,看他到底有多仗义!”周青祉知他脾气古怪,只怕节外生枝,当下也不再多言,躬身又道了声谢,便径自出门去了。

如今一桩大事暂了,周青祉也觉轻松了不少,当下便打算启程返回太行山。临行时,与江海岳一番惜别,心中又感暖意无限,当下便道:“江兄,此次全赖你援手,家师才有望得救,敝派上下实在万分感激。”江海岳道:“周兄言重了,此乃吾辈侠义中人之本分。”周青祉又道:“我急着赶回派中,不能久留,到时何药王收了你多少银子,你只管来信告知我,他日我周青祉必定偿还。”江海岳笑道:“这种小事,周兄可莫要记在心里。尊师英明远播,我江某一向仰慕,他日待我上了战场,也要如尊师一般,誓死捍卫我大宋疆土!”

周青祉一拍他肩膀,鼓励道:“江兄乃岳家枪法之传人,定然不会被埋没,将来必有投军报国之机会。”江海岳道:“我只盼这一日来得早些,我这一杆长枪已然擦亮,只待沙场之上食肉饮血,哈哈!那是何等的快活,何等的惬意!”说罢便纵声大笑不止。

正在说话间,忽听身后竹舍内,何言暗大声说道:“你二人烦是不烦!要聊天到一边聊去吧!年纪轻轻的,懂个屁!远志,快给我送客!”远志听后,赶忙将周青祉往篱笆门外推去,一边推一边道:“走啦走啦!”

周青祉当下便与江海岳道了别,随即独自沿着竹荫小路离去。一路上,只听得身后那小药童远志,放开脆亮的嗓音,学着何言暗那腔调,又如吟诗一般,朗声而道:“有钱看病,没钱等死;江湖中人,正邪皆医;寻常百姓,贫富不理……”声音拉得老长,语调颇为高昂,一阵阵地在竹林间回荡不止。

这一程又要走水路,又要走陆路,周青祉一心想着快些回到派中,是以连夜兼程,急赶了十余日,转眼已行到雁门山处。

盛春四月,谷雨消霜。虽是满山绿芽破冬而出,却不见春风拂柳,轻撩山河。塞外之地不比江南,春意总来得较晚些,虽是日日阳光普照,但却寒凉依旧。极目远眺,嶙峋山石之上灰绿点点,层层叠叠的与那山体交相辉映。

疾走之间,周青祉环顾雁门山风光,顿时感慨无限,不禁迎着塞外的罡风,放声诵咏起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宏声朗朗,穿山而过,这声音虽是劲力十足,但其中仍有几许苍凉与落寞之感。这首《雁门太守行》出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之手,诗中所表乃是将士们远赴塞外,为国家大义战死沙场,纵是战争惨烈,也要将一腔热血抛洒于边塞大地之上的豪情。关山秋月,年复一年,纵然过得千百年,忠魂依旧正气浩然,悠久不散。

雁门关,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将士埋骨于此。然则今日,这首诗虽是由宋人口中念出,但这雁门关却已落入金人之手长达数十年之久。眼下,想是这雁门山的景致再次触动了周青祉的方刚血气,他不禁也为大宋昔日的壮士略感惋惜。纵有以死相抗的烈士,亦是难护佑大宋的寸血河山,一场“靖康之耻”直教大宋的半壁江山尽皆落入金人之手。

想到这些,周青祉不禁放缓了脚步,他四野望去,但见一片萧瑟,想到大宋江山何日复还,心下感慨万千,无奈之下,只得凝目一声长叹。

这日清晨,行至大同府,急赶了这许多时日,周青祉也确实有些疲倦,想着师门已然不远,也不必急于一时,便打算在大同府内落脚,休息一日再继续赶路。

大同府,地处雁门关以北,曾是宋金边陲重镇,昔日北魏拓跋氏曾建都于此。这座战略之城虽是多经风霜,但却年深日久,稳稳矗立于塞外大地之上。探目望去,略显青灰的天空将这座塞外孤城衬托得更加苍劲,只见高墙耸立,血色渗入其中,青砖之上尤带箭痕,战争残迹清晰可辨,沧桑之感直欲破墙而出。

这大同府内有一巨商,姓元名骏,大同府内大到客栈、酒楼,小到茶间、赌坊都有他的产业,可谓富甲一方。此人也颇具豪气,广交江湖上的正义之士,与云涯宫掌门黄道玄更是至交。每每云涯宫助宋军与金国相抗之时,这元骏是既出钱又出力,在这大同府一代也颇得口碑。

此时,他若得知云涯宫大弟子正在大同府内,必会请人将其迎入自己庄中,好生招待一番。但周青祉一则急于赶路,二来不愿劳烦于他人,遂径自抄小路,准备寻个小些的客栈投宿。

转过一条街,但见前方不远处便是千门赌坊,那是大同府内最有名的一家赌坊,也是元骏的产业。周青祉行至赌坊前,但见黑漆大门豁然而张,一眼望去,两重庭院却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抬眼一瞧,平日里黑底金漆的千门赌坊额匾居然不见了,他心下诧异道:“怎么今日这千门赌坊如此安静?连额匾都摘了下去,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千门赌坊日进斗金,平日里吆喝、打闹、争吵声不断,无论冬夏,自屋内传出来的永远是哗啦啦的摇骰子声和永不间断的争吵声,却不想今日竟会如此安静。

周青祉正想得出神,突然间却听有人在唤自己,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瘦人正站在他身后,这人正是这千门赌坊的管事,名叫李文通。由于云涯宫与元骏走得极近,经常往来,云涯宫弟子下山办事,但凡经过大同府的,元骏都予以上宾招待。周青祉是云涯宫大弟子,经常下山办事,曾颇受元骏照顾,是以给元骏做事的人,也都认得出他。

周青祉当下便向李文通询问:“李管事,怎么今日这千门赌坊这么安静?难道不做生意了?”那李文通一脸苦笑道:“唉……做什么生意呀!也不知遇到了哪路瘟神,真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周青祉疑道:“难道有人来寻元庄主晦气?”说话间目光一转,但见那李文通的右手被层层白布包裹着,均不见五指,自白布中隐隐透出几丝血色,显是受了重伤。周青祉忙问道:“李管事,你的手怎么了?”李文通一脸愁眉道:“咱们虽是开赌坊的,却真不曾得罪什么人,谁能料到招来这么一场大祸。”说罢长叹一声。

周青祉知晓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问道:“难道千门赌坊真的出了大事?”李文通叹了口气道:“周少侠,想必你是刚刚远行回来,先进内院歇息片刻,待在下慢慢与你说来。”他见周青祉风尘仆仆,便将其迎入内院稍作休息。

周青祉见千门赌坊似是出了大事,那李文通虽然手臂有伤,但却依旧以礼相待,不禁更对元骏的待客之道大加钦佩,心下也更想弄清事情的原委,望能出手相助。

二人来到内院,却见四下一片冷清,没了往日的热闹。人站在院中,虽有围墙,但只感觉是四面透风,像是这赌坊经营不善,亏了血本,要变卖庭院一般,当真是满目萧瑟之意。

这般情景,李文通看了也不爽,想是他也不愿久立此地,于是当下便邀周青祉室内叙话,又吩咐伙计沏了一壶清茶,取来若干茶点。

周青祉也顾不得喝茶,直接问道:“李管事,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文通叹了口气道:“我在大同府内,还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呢。”周青祉又问道:“果真有人来搅局?”李文通一脸无奈,抿了口茶水,随即娓娓道来,昨日的一切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一情一景都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