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偷天:乱世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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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陆

丁参议丁举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有一个可能是他儿子的人,会干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似乎也没有义务来为其承担道义和法理上的责任。他更不可能对他进行口诛笔伐。他已自顾不暇。自从做了东洋人的维持会长后,他就觉得自己全身沾满污秽臭不可闻,洗也洗不掉。他不停地对自己洗刷,拿艾草熏,用香水喷,但最后还是腥臭直冲鼻孔。这些天里,只要一露脸,就会发现有无数双异样的目光追着他,象打量一头头上长着一只角的怪物一样将他从头看到脚,使他无地自容。更可怕的是那张二麻子,一看见他就挤出一丝淫邪的笑意,使他身上顿时长出一层毛来。他觉得无脸见人,便成天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肯出大门一步。东洋人令他去征集一些粮草,挑选几个民伕,他也叫管家去代劳,自己则称病不出。其实东洋人也知道举人此时的心境,除非那件事非得举人经手不可,其他杂七杂八的事就不轻易麻烦他,他们自己去做更便捷利索。他们要的只是丁大举人的金字招牌,以及他金口玉牙般的口头承诺,其他的都不重要。

东洋人没去麻烦丁举人,并不意味着不去骚扰老百姓。他们占领了草尾镇,占领了南岳庙,他们是胜利者。但胜利者并不等于就能夜夜笙歌,顿顿酩酊。前面讲过,东洋人打草尾镇的时候,这一带原是有很多中央军的。他们虽然被打败了,却没有被彻底消灭,那么多人马,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人间蒸发。他们去了哪里呢?他们去了芦苇荡,去了洞庭湖,去了各乡各村农户家,成了和当地人并无二样的老百姓。别看他们打阵地战不怎么样,但零打碎敲却蛮在行。这样一来东洋人就遇到了麻烦。不断有士兵失踪的消息传来。眼下他们诸事不顺,打常德打成了胶着状态,攻衡阳又止步不前,而后方又趁机作乱,弄得他们焦头烂额。恼羞成怒之下,便开始清乡,大肆搜捕中央军。怎么分辨呢?凡是额头上有一道箍痕的,就当中央军抓起来。原因是中央军都戴大盖帽,大盖帽戴久了,额头就会箍出一道深深的勒痕。这下就苦了老百姓。因为当地老百姓大都戴斗笠,而一戴斗笠,额头上也会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祖父自然是中彩的一个。那天他心情很好,喝了几杯老白干后,想到邻近的村子里去转转,看看谁家的老牛想出手,自己好牵到城里转手换几个零钱贴补家用。谁知一出门,迎面就拦了两把刺刀。东洋兵一把摘下他的斗笠,见额前有一道印痕,就不由分说,手一挥:“支那军,带走!”一根绳子绑了,把他押到了南岳庙里。

南岳庙里已关了二十几号人。大都是本地的农户。当然也有几个陌生的面孔,可能就是那些被打散了的中央军吧。东洋人已经放了话,说午饭后还没有人能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话,就通通死啦死啦的!

祖母听到这消息时,心中的天空顿时发黑。男人是她头上的一方天,如今这天就要塌了,她生命的支柱也就要坍了。尽管这个男人也许变得没有以前重要,但现在还没有人能够取代他在她生命中的位置。她决心救他。死也要救他。而她一个女人家势单力薄,是救不回男人的。她就去找举人。她想凭举人的面子,东洋人是会放了她男人的。谁知举人一听她的来意,却吱吱唔唔犹豫不决。祖母一见举人不情不愿的样子,心底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心中的那尊神主跟着轰然倒塌。刹那间,举人头上那神圣的光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堆阴暗和丑陋。

“你到底救还是不救?你说句话!”祖母见举人闷不做声,跺着脚问道。

“这。。”举人还是不置一词不放一屁。

“好,你不救,我跟他一块死!”祖母鄙夷地瞅了举人一眼,扭头就走。

“救,救,我去救还不行吗!”

举人本想置身事外,但在女人一嗔一怒地冲击下,他用冰构筑的防线顷刻稀里哗啦。他感到悲哀。他原以为眼前的这个女人与他最贴心呢,谁知在关键时刻,她却愿意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去死!这说明在她生命的主页里,根本没有他举人的位置,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段插曲而已。他张二麻子究竟何德何能,赢得了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呢?面对性烈如火的女人,举人唯有苦笑。谁叫他在生命的拐角处遇见了她呢?正是她的出现,才使他静如止水的心谭里泛起圈圈涟漪;正是她的出现,才使他荒漠的心田里萌发了一片嫩绿。就是这么个对他生命如此重要的女人,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去死吗?不能!他张二麻子可以死,但这个女人不能死!举人决定施以援手了。

东洋人这次又给足了举人面子。其实举人也清楚,东洋人是完全可以在不知会他的情况下杀掉这些被捕的人的。因为他们清楚,这些人里面肯定藏匿有抵抗分子,杀掉他们并不冤枉。他们之所以没这样做,是想送给举人一次人情,好让他一辈子对他们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替他们卖命。举人也乐得捡便宜。这样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刚一进门,山田中佐就拍着他肩膀,卖给他人情道:“丁桑,你是皇军的朋友,这些人里面,你说放谁我们就放谁。只要你真诚和皇军合作,我们是会记住你这位朋友的。”果真,在这些被关押的人群里,凡经举人指认并担保的,东洋人马上就放了。祖父和村里其他十多位乡邻立刻获得了自由。

故事到了这里,如果按照举人的意思发展下去,肯定是波澜不惊味同嚼蜡。举人巴不得每天就这样暮鼓晨钟混日子。这样就苦了我们的故事无法递进。好在事情常常不按我们事先设计的方式进行。平淡的故事到了某个节点也会突然峰回路转梅开二度。这不,故事正如我们期许的那样继续展开——

举人保释出来祖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看看天色将晚,便拒绝了祖母邀他去家里喝一顿的请求。看得出来,他不愿和祖父这种人混在一起。张二麻子是只认识银子不懂得礼数的,和他举杯对饮,那是辱没斯文糟蹋雅兴。他打算打道回府,好回去闭门造车做他的学问。谁知就在他前脚刚跨出南岳庙大门,后脚就被一个人死死抱住了。举人一惊,扭头一看,却不认得: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姑父,是我呀,小五子。”那人使劲向他眨了眨眼睛。

“小五子?”举人迷惑了。他想不起他的亲戚中有一个叫小五子的人。

“你想不起来了吗?小时候老爹常带我来你家玩呢。”那人见举人脑子里还在苦苦地搜索,便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这道疤,你还记得吧,就是被你家老牯牛挑的哩!”

“疤?牛?”举人愈发糊涂了。

“姑父,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是的,我不成器,大前年大年三十晚,我打牌输了钱,向你借了五百块大洋,至今没还,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认我这门亲戚吧?”那人见举人还是想不起来,急得脸肌抽筋,边说边启发他道。

“刀疤脸,五百大洋,啊,原来是你!”举人终于想起来了,眼前这人就是横行洞庭湖的土匪头子,外号叫刀疤脸的口天吴。

口天吴生得凶恶,名字也取得古怪。用他的话说,是人就有口,有口就要吃粮,且民以食为天,而他正好又姓吴,所以打出的旗号就叫“口天吴”。据说这家伙手底下有百十号人,却不占山立寨坐地称王,而是将人员散布在九乡十八垸里,平日在家里打渔种地,与普通老百姓没有两样,有事时就通过飞鸽传书,啸聚一起,打家劫舍。因他们作案时大多在晚上行动,且用黑巾蒙面,官府也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所以几次清剿都无功而返。口天吴虽然名声很臭,但并无大恶,手上并没沾多少血腥。平日打劫只图钱财,不害人命,且专找大户人家下手,所以当地老百姓并不怎么恨他。

丁举人和口天吴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大前年的大年三十夜晚。当时举人一家子围坐在火锅旁吃年夜饭,突然就闯进一伙持枪拿刀的蒙面汉子。为首的是一个左脸上露出半截刀疤的家伙,他用短枪顶了顶头上斗笠的檐边,一脚踏在一条板凳上,笑着说:“哈哈,丁举人家就是殷实,大年夜又是酒又是肉的,吃得满嘴都是油。可你想过没有,我还有很多弟兄在等着米下锅哩!”

一见这阵势,举人老婆早吓得浑身筛糠,赶忙捧起佛珠,边捏边祷告:“阿弥佗佛,阿弥佗佛!”

然而举人却不怕,他知道这几个小蟊贼无非是想要几个钱罢了。他坐着不动,还呷了一口酒,道:“要多少,报个数。”

“哈,痛快!”刀疤脸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十块?”举人问。

“你以为是打发要饭的?后面加个零。”刀疤脸说的很坚决。

“做梦吧你!”举人倔劲儿上来了:“五百块,你以为是数瓦片啊?你干脆把我的命拿去好了!”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刀疤脸见举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再斗下去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而他又不想闹出什么人命,便将一双眼睛在屋里四处搜索起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目光停留在神龛上供奉的那把纸扇上时,他眼睛突然发亮起来:这不是乡间传说的那把咸丰帝御赐的紫金龙扇吗?这东西可值几块钱!没等举人反应过来,刀疤脸便纵身一跃,将扇子抢在了手里。他用扇子敲着手板说:“既然举人拿不出钱来,我们也不难为你了。但我们在道上混的人也有行规,那就是贼人不打空转身。我们既然做了贼人,就不能空手而归。这把扇子看起来值几个钱,就权当我们的跑腿钱吧。”

举人一见,立时黑了鸡冠。要知道,举人虽然把钱看得比命重要,但却把名看的比金钱更重要。这把御赐龙扇是他丁家的镇宅之宝,是丁家的灵魂。命可以不要,但灵魂不能丢!举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有这一变故,他只得自认栽了。万般无奈下,只得命老婆从钱柜里掏出五百大洋,换回了那把被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扇子。

刀疤脸得了银子,双手一拱:“我口天吴这厢有礼了!”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从此,“口天吴”这三个字就牢牢嵌在举人的脑海中。

举人没想到,三年后会在这里遇着这个挨千刀的家伙,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他本想立刻踢他几脚,但一看旁边的东洋人正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便忍住没发火。他沉下脸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还钱给您老人家的啊,连本带息,好几倍哩。”口天吴涎着脸,继续挤眉弄眼地说。

“那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我见钱太多了,怕不保险,便雇了两个跟班跟着。”口天吴指了指身后两个人,“可刚到村口,便碰上了皇军,他们硬说我是中央军,把我抓到了这里。”

举人知道口天吴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他不想再听他胡编下去,在编下去就会露陷。东洋人又不是傻瓜,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从表情上也可以看出破绽。他现在考虑的是到底救不救这家伙。按法理来说,口天吴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但却不该由东洋人来执行。他要死也只能死在中国人自己手里。再说看口天吴今天的神情也不像是来还钱的,到了老虎口里的肉还有吐出来的么?他肯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隐情要对他说。他决定先救下他再说。于是,举人走到山田中佐跟前,罩着他的耳朵说:

“这家伙确实是鄙人妻舅的儿子,少时常来我家走动,只是后来由于不务正业,觉得没脸见人,就很少来往了。今天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既然今天在这里遇着了,我想把他带回家去,替他父母管教管教。不知皇军赏不赏这个脸?”

山田本来半信半疑,只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口天吴是中央军,也就顺坡下驴,再多卖给举人一个人情:“既然此人是会长至亲,就交由会长处置吧。不过我要提醒会长的是,此人生得贼眉贼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如不严加管教,只怕今后会给会长带来麻烦的。”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好险。走出了南岳庙时,举人已汗的全身透湿,两腿软软地抬不起来,就差没瘫坐下去。可口天吴却跟没事人似的,依旧油嘴滑舌。他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这种场面经得多了。他今天也是冒死赌一把,纯粹碰碰运气。赢了,他就多喝几天酒多吃几天肉;输了,他就留下碗大一个疤。

口天吴是不是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