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新郎说。”羲和将碗搁在床前的小几上,语气平静地赶人。
喜娘见势,也不敢多问,行了礼便告退了。新房只剩他们两个孤男寡女,男子端碗的手悄悄收了回去,等待羲和发话。
“相公在哪儿?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他找人冒充新郎,是想给我下马威么?”羲和没有揭穿男子的身份,字里行间冷到了极点。
“相公?这么快你就喊他相公了吗?”男子的声音很低,隐隐透着凄切。
羲和感知到了,却不肯作罢,继续装无知地问“他在哪儿?我还等着他揭我的喜帕。”
“他在外面替我招待宾客,再晚些就会回来,你不用着急。我来这儿只想跟你说说话,很快……很快就走了。”男子轻语,提到“很快”两字时音调变了。
“有什么话快说,以免耽误我跟相公的吉时。”羲和忍着情绪,等待男子的下文。
“我早该想到的,依你的性情,不会一直等下去。也许,我该早些回来。现在,是不是晚了?”男子惆怅地说着,伤感渗入言辞,听在人耳中,分外难受。
羲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她攒紧绣被,回答“晚了我这里,你还有东裕的富贵荣华,还有你的姨母,何愁找不到妻妾?”
“羲……”男子幽幽一叹“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呵,笑话。想跟我在一起,还要次次离开,连个音信也不留下,你当我是什么人?”羲和愤怒道,想着他所说来此的理由,不禁觉得好笑“你说来这儿是想同我说话,待会又要走。既然总是要走的,何苦还来?西裕兵临建康,你不回去帮你的姨母助阵,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庆贺我弃你再嫁,还是想把我伤得更彻底一些?”
“我从未想过帮她,羲,难道你看不明白,我帮的人一直都是你。”男子淡然的音调起了波澜,目光穿过喜帕,望向羲和。
羲和随之冷笑,反问他“西裕厉帝杀你兄,辱你母,你敢说,你接近我,没有一点其他目的吗?”
“羲,此事与你无关,我不会转嫁仇恨。即便一开始我进入公主府目的不单纯,可你并不是真正的公主。你也不用再想着报复我的不辞而别,洛阳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快走吧,跟着他走。或者,你若愿意我……依然陪在你身边……我就不走,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男子多了孤注一掷的坚决,暗自期待羲和的应许。
“这样的话,你说过太多遍了,我不相信。”羲和违心地说道,尽管现在她十分不争气地想要相信他。
男子忽然变得激动“我没有说谎,前几次是无可奈何,这次我不反悔了,我来就是等你一句话,再给我一次陪伴你的机会。只要你给,我就不放弃。”
“可我放弃了,我想安安心心地做一回贤妻良母,任何不确定我都不要。我原本就不想再见你,更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羲和大吼着,试图驱散内心与男子相伴的渴望。
“你……不想再见我?”男子讷讷地重复着这句话,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摇晃。“我知道了。”他没有再多话,起身扶着桌角,慢慢走向门外。
新房再无别的声音,羲和呆呆地坐着,直到屋内响起噔噔噔的疾跑声。眼前一晃,喜帕已被人摘下。来人抓起她的肩膀,将她扯了起来“你赶他走了?”
“是。”羲和看着眼前身穿喜袍的苻轻少,一时之间竟忘了怪他。
“你果真狠得下心!”苻轻少咒了一句,瞥向窗外时,眼底划过一丝忧虑“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撵他出去,存心不让他活吗?”
羲和一惊,这才发现窗外急速飘落的雪花,虽是刚开始下,可雪势那样大,几乎可以将人活埋。想起那人的绝世武功,她又安下心,撇头道“他有一身武功护体,不过一场雪罢了,怎么会活不成呢?”
“他还没有告诉你?”苻轻少亦是一怔,手上力气失控,抓的羲和呼疼。
“告诉我什么?”羲和心弦紧绷,担心他说出什么她承受不起的真相。
苻轻少闻言,眉间起了深深的皱痕“笨女人,这回你真的做错了!”
“你说什么?我……我怎么做错了?我是你的妻子,难道要我再跟别的男人走,你就这么大度吗?”羲和嘟起嘴,满腹委屈。
“我没有时间解释了,得马上去找他,不知还来不来及……”苻轻少看了羲和一眼,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我不是大度,只是希望你了解真相,这样才不会选错人。”话毕,他就迎着风雪出门了。
羲和思量着他莫名其妙的话,跌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回神。
数天过去,苻轻少始终未归,也没有捎信回来。羲和每日盯着窗外,从日出到日落,门前连个人影也没见着。转眼,上元节到了,本是合家欢聚的好日子,偏偏门庭冷落,令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黄昏将至,羲和伏在桌前,看着饭菜冒的热气渐渐消失,没有丝毫胃口。苻轻少外出不归,是他自己出事了,还是那个人……羲和不敢往下想,在身旁丫鬟的劝导下,闷闷地扒了口饭。丢开碗,她赶走了其他人,独自倚在榻上唉声叹气。
门外隐约传来敲门声,声音不大,却越来越响。羲和半晌才听到,赶紧下榻开门。
“噗通。”来人竟直直跪地,声音无比焦灼“求夫人去看看公子吧,若夫人执意怪他,不如责备阿钦的不是,前几次公子离开,都是受我的唆使。如今建康事了,老爷也去了,他本就生不如死,夫人再不肯见他,比直接杀了他更残忍。”
“你……你是他的……”
“我是公子的护卫,公子那日从太子府回来时,因体内药物发作,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幸而殿下赶到,将公子安全送回。公子脱胎换骨后,完全没有求生意识,如今半死不活。阿钦私以为,只有夫人能唤醒他。即使夫人不乐意公子相伴,至少让公子在剩下的日子里开开心心地活着,求夫人了。”阿钦叩着头,言语卑微地祈求羲和。
羲和听完这番话,似懂非懂,努力捕捉其中的词汇,反问他“什么药物?他吃了什么,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有,什么脱胎换骨,剩下的日子,莫非他活不下去了?”
“夫人,这世上有比活不下去更痛苦百倍的事,公子不是活不下去,而是长生不死。”阿钦抬起头,痛惜地望着她。
羲和更觉奇怪,眼神茫然,不知所云。阿钦见状,马上明白羲和对他主子服丹药一事一无所知,立刻道来原委“几月前,夫人自建康皇宫返回洛阳,公子听闻消息,即刻动身,可到了西裕边境又犹豫不决。他为防止自己的身份给夫人带来困扰,也为了夫人能接受他的守护,去了一个叫长乐观的地方,寻来转轮王尚未炼成的长生药,将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那药能使人返老还童,因体质差异,公子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因此得以见到夫人。可这药毕竟未炼成,存在很大的弊端。公子每隔三月就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体内的骨骼会一点点碎掉,再重新长出来。不仅如此,公子吃了这药,生着痛苦,死又不能。一辈子只能以少年的形态活着,永远也长不大,唯一恢复真身的时候也是在他脱胎换骨的前一天。阿钦这么说,夫人可明白?”
“难道成亲那夜是他换骨之日?”羲和倒吸了一口气,突然间猜到了少年眼底那抹忧郁是什么。长不大,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她;永生不死,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最后落得的也是孤家寡人的下场,一世寂寞孤苦,无依无靠。
阿钦点着头,见羲和眼神感伤,小声道“夫人既知公子之真心,可愿随我前往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