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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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827年(9)

1827年7月18日,星期三

(评曼佐尼小说)

今天在餐桌上歌德对我讲的一句话就是:

“我要对你宣布,曼佐尼的小说超越了我们知道的所有同类作品。对你我用不着多解释,只需讲内容极其完美,全都发自诗人的心灵深处,而外在表现,如地方风情的描绘等等,与内容的巨大优点相比也毫不逊色。这可不简单啊。”

听歌德这么讲,我真是又惊又喜。他继续说:

“阅读过程中一直有这样的印象:你好像总是由感动而钦佩,由钦佩而感动,以致从这两种交替缠绕的情感中没法摆脱出来。我想啊,要写得再高明真是不可能了。在这部小说中才真正看清楚,曼佐尼是怎样一位作家。这儿才显现了他完美的内在本质;而在他的戏剧作品里,却没有充分展示的机会。我现在打算接着读一本沃尔特·斯科特最成功的小说,比如就是我还没读过的《威弗利》这部历史小说吧;我呢想看看,跟这位伟大的英国作家相比,曼佐尼会是什么样子。在我们读这部小说中,曼佐尼的内在素养已达到了很难有人与之匹敌的高度;作为一颗完全成熟的果实,它令我们无限欣悦。一些细节的处理和描写也那样明澈,明澈得一如意大利本身的天空。”

“里边是否也带有多愁善感的痕迹呢?”我问。

“绝对没有,”歌德回答,“他富有感情,但决无多愁善感;格调气质让人感觉得淳朴和阳刚。今天我不想再说什么,我才在读第一卷,可很快你会听到更多。 ”

1827年7月21日,星期六

(再评曼佐尼小说)

今晚去歌德家,进屋时发现他正在读曼佐尼的小说。

“我已经读第三卷,”他说,同时把书放到了旁边,“而且又有了许多新想法。你知道亚里斯多德在论悲剧时说过,一部好的悲剧作品必须引起恐惧。然而这个说法却不只适用于悲剧,也应该适用于一些其他体裁的文学。你在我的《神与舞妓》中可以得到证明,你在每一出成功的喜剧中可以得到证明,而且就在剧情的纠缠不清中,是的,甚至在《七个穿军装的少女》里,我们就因为始终不知道这几个小家伙的胡闹将如何收场而感到恐惧。恐惧可以有两种性质:要么表现为惧怕,要么表现为担忧。当我们看见一种道德灾难向书中人物袭来,并在他们头顶上扩散开的时候,我们胸中就会涌起后一种情感,例如在我的小说《亲和力》里就会为主人公担忧。而当剧中人物面临着身体的威胁时,读者或者观众就会感到害怕,例如在《苦役船上的奴隶》和《自由射手》里就是这样;是的,在《狼谷》一场甚至已不止于惧怕,演到后来简直叫目睹那场面的观众无不魂飞魄散。 现在曼佐尼也利用这种惧怕,而且用得很成功,他的办法是将其消解稀释为感动,通过感动把我们引向钦佩。惧怕是物质性的,每个读者心里都会产生;钦佩却源于认识,即认识到作者在任何情况下都精于应对,无懈可击,也只有行家,才会因有了这种感觉而无比欣悦。你怎么评价这样的美学观?要是我年轻一点,我就会照此理论写一点东西,即使不是像曼佐尼这样的巨著。

“我真的盼望《地球》的编辑先生们会对这部小说发表点高见;他们足够机灵,看得出它的不同凡响;还有,这部作品总的倾向也正中自由主义者们的下怀,尽管曼佐尼表现得非常克制含蓄。不过呢,法国人看一部作品很少像我们似的倾向鲜明,爱就是爱;他们懒于设身处地体察作者的情感,而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不合他们意的就统统是作者的败笔。”

随后歌德给我复述了小说的几个段落,以便我尝试一下它所体现的创作精神。他继续说:

“曼佐尼的成功归功于四件事。首先他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者,因此他的创作风格极为端庄和坚实,这就使他这部作品的价值远远超出了所有通常所理解的小说。二是信奉基督教使他获益匪浅,由此产生出了许多富有诗意的场景,可他要是个新教徒就不会有此收获了。三是作者在充满斗争摩擦的革命年代吃过许多苦,即使他本人未曾卷入斗争摩擦的漩涡,他的一些朋友却成了斗争的靶子,部分人甚至遭到了毁灭。最后对这部小说有利的是,故事情节发生在风光迷人的科莫湖湖滨,诗人的脑子里从小就铭刻着对这个地区的印象,也就是说对它已经烂熟于心。因此也就有了小说的主要成功之处,就是富有地方风情的描写明晰细腻,令人叫绝。 ”

(钟情历史研究有碍曼佐尼和席勒的创作)

今晚快八点的时候去歌德府上打听他在不在,回答是他还没有从花园别墅回来。我于是去迎接他,发现他正坐在公园中菩提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身边坐着他的孙儿沃尔夫冈。

歌德看样子挺高兴我来了,招手示意我在他身旁坐下。我俩没有寒暄两句,谈话马上转到了曼佐尼。歌德说:

“我最近不是告诉你,身为历史学家对咱们的诗人写这部小说很有帮助,可现在读到第三卷,却发现历史学家坏了诗人的事,因为曼佐尼先生突然脱掉诗人的袍子,有好一阵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历史学家啦。具体讲是在描写战争、饥荒和瘟疫的时候;这些东西本来已经令人讨厌,现在再经干巴巴的编年史似的繁琐细节描写,就更叫人受不了哦。德语译者有必要设法去除这个错误,有必要缩减战争描写的一大部分,瘟疫描写的三分之二,只留下为交代清楚人物的关系所必需的那么多。曼佐尼身边要是有个朋友给他提建议,这样的错误原本很容易避免。可身为历史学家,他太敬畏现实。这对他的戏剧创作已带来麻烦,可他想办法解决了,用注释交代多余的历史素材。可在眼下这部小说里他却无计可施,没法割舍掉丰富的历史材料。这可就怪了。然而一当人物重新登场,诗人又开始大放异彩,迫使我们又不得不一如既往地对他表示叹服。”

我们站起身,漫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叫人简直没法理解,”歌德继续说,“像曼佐尼这样一位诗人,能够做出如此令人惊叹的完美布局,怎么可能违反文学创作的规律,哪怕只有一秒钟。然而事情就这么简单,事实就是事实。

“曼佐尼天生是个诗人,就跟席勒一样。然而我们的时代太糟糕了,诗人不再有其他有用的天赋,足以适应他们生存的社会环境。为了奋发有为,席勒采取了两个辅助手段:哲学和历史;曼佐尼仅有历史。席勒的《华伦施坦》如此伟大,不可能再有堪与比肩的作品;但是你会发现,正是那两大辅助手段,在剧中的不少地方挡了道,妨碍了纯粹的诗意发挥。曼佐尼呢吃亏就在历史的比重太大。”

“阁下的意见太重要了,”我接过话头,“真是荣幸,能聆听您这一席话。”

“曼佐尼启发我们产生了这些有益的想法,”歌德说。

他原想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时缪勒首相已从歌德府邸花园的门边上迎过来,谈话遂告终止。我们见到他挺高兴,他便参加进来,和我一起陪歌德登上狭窄的楼梯,穿过朱诺胸像陈列室,走进狭长的客厅,室内已经放下窗帘,靠窗的桌子上有两支蜡烛吐放光明。我们围着桌子坐下,随后歌德跟首相谈起了其他事情。

1827年9月24日,星期三

(批评德国诗人无病呻吟;郊游观感)

陪歌德去贝卡温泉。八点刚过登车启程;早晨非常美。大路一开始向山上走去,没有什么自然景物好观赏,于是歌德谈起文学问题来。一位知名德国诗人近几天途经魏玛,曾把他的留言簿给歌德提意见。

“那里边是些什么玩意儿哦,你不会相信的,”歌德说。“全都那么哼哼唧唧,活像诗人们一个个都是些病人,整个世界是座医院。谁都在诉说人世的烦恼和苦难以及彼岸世界的欢乐,谁都不满自己现实的境况,还相互助长着心里的不满。这是真正的滥用诗歌,因为诗的作用原本就在平复我们生活中的小小怨恨,使人对世界和自身的处境感到满足。然而眼下这一代人惧怕任何真实有力的东西,只对软弱感觉称心,只有无病呻吟让他们觉得有诗意。

“为了激怒这些先生,”歌德说,“我想出来一个很好的词。我想称他们的诗为‘伤兵医院的诗’;相反称真正的诗为 ‘提尔托伊风的诗’。后者不光像战歌似的雄壮嘹亮,还要鼓起人们生活斗争的勇气。”我完全同意歌德的话。

在马车里,我们脚下摆着一只用蒲草编结成的有两个提手的篮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歌德告诉我说:

“它是我从玛丽温泉带回来的,那儿有各种大小相同的篮子。我已经用惯了,旅行都不能不带上它。你瞧,它空的时候可以折在一起,只占很少的位置;装满了则向四面伸开,能盛的东西比想象的多。它柔软易叠,同时又坚韧结实,可以装运很沉很沉的东西。”

“看上去还很有画意,甚至带着古典味道哩。”我说。

“你说得对,”歌德道,“它近乎于古典,因为它不只如此理性,如此实用之极,而且形状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爱得不能再可爱,以至于能够说:这就是完美的最高境界。在我去波西米亚山区考察和采集矿石的时候,它特别管用。现在它装的是咱们的早餐。如果我带了把榔头,今天也决不放过机会这里那里敲下一块石头,装它满满一篮子带回家去。”

我们上了山顶,视野开阔起来,只见山下一座座的丘陵,贝卡温泉就躺在丘陵后面。往左一点便看见通往赫池堡的峡谷,在那儿的伊尔姆河对岸耸立着一座山峰,这时候朝向我们的是它的阴面,让伊尔姆上腾起的雾霭缥缥缈缈地笼罩着,在我们眼中便呈现一片青色。我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青色立刻显著减弱。我向歌德报告了这个发现。

“由此可见啊,”歌德说,“即使观察纯粹客观的颜色,主体仍旧起很大的作用。视力弱就会增加灰暗程度;反之,视力增强了会驱赶走昏暗,或者至少使其减弱。”

“你说的完全对,”歌德讲,“一只好望远镜甚至可以让最远处的群山的青色消失掉。是的,观察任何现象,主体的重要性都超出了想象。甚至维兰特对此也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总爱说:只有那种会开心的人,你才能使他真正开心。”对于这句妙语,我们都不禁莞尔。

说话间已经进入一道小峡谷,车路在这里越过一座带顶的木质廊桥,桥下便是流向赫池堡的小河;眼下它由雨水冲刷而成的河床已经干涸。一群护路工人正忙着在廊桥两边砌石墙;从淡红色砂岩中开采来的石材,引起了歌德的注意。过桥以后,车路大约在一个投掷距离之外开始缓缓向丘陵上延伸,丘陵背后便是此行的目的地贝卡温泉了,这时歌德叫停车。他说:

“咱们在这里下去一会儿,看在空气新鲜的野外用点早餐如何。”

我们下车东张西望。用人便在公路边通常都有的四方形石碓上铺开一块桌布,然后从车里提来蒲草编的篮子,从篮子里取出新鲜的小面包、烤鹧鸪和酸黄瓜来摆在桌布上。歌德切开一只鹧鸪,给了我半只。我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歌德则坐在石碓的一个角上。石块冰凉,上面还挂着露水,很可能对他身体不好,我想,就说出了我的担忧。歌德却保证他一点儿没事儿,我因此也放了心,并视其为他心理健康的一个新征兆。这时用人又从车里取来一瓶酒,给我们斟上了。这时歌德开了腔:

“咱们的射手朋友真不错,每个礼拜都溜到乡下来;咱们要拿他当榜样。只要天气不变得太坏,今天就不该是最后一次郊游。”我很高兴他这个承诺。

接下来陪歌德到了贝卡温泉,到了通多福村,度过了极有意义的一天。一路上他文思泉涌,妙语连珠,也谈到他当时刚认真着手创作的《浮士德》第二部,讲了许多想法,因此我也更加惋惜,在我的日记里仅留下这个开场白,而未做更多详细的记录。

1827年9月26日,星期五

(郊游忆旧;谈自己晋封贵族的感想)

今天早上,歌德邀请我陪他乘车出游,前往厄特尔斯贝格山最西边的霍特斯德特角峰,然后再去厄特尔斯堡的猎宫看看。天气好极了,我们早早地穿过雅科卜门出了城。过了吕岑多夫村开始爬山,车只能缓缓上行,我们有了机会做各式各样的观察。在右手边公爵田产背后的篱笆上,歌德发现了大群的鸟儿,便问我是不是百灵。—— 你这位伟大而受爱戴的人啊,你对整个自然的研究很少有人可比,对鸟类学的了解却幼稚得像个孩子!

我们继续吃力地往上爬,过了一会儿终于爬上山顶,到了一片松林的边上。我们经过一个采石坑,看见一堆碎石。歌德让停车,请我下车去看看能否发现一点化石。我找到了一些贝壳和菊石化石的碎片,把它们递给歌德,重新上车坐好。车继续前行。

“总是这个样子!”歌德说,“总是古老的海床!—— 从这高峰顶上回首俯瞰魏玛,俯瞰周围的一座座村落,你就会感觉世界真是奇妙:你对自己说,曾几何时,曾有过鲸鱼们在那边山下宽阔的谷地里嬉戏。确实是这样啊,至少也极有可能。可是那些当时掠过淹没了这座高山的海洋的海鸥,它们万万想不到今天我俩会驱车经过这里。在许多万年以后,谁知道又会不会有海鸥在这山上盘旋来着。”

眼下已经到达山顶,我们的车迅速前行。在我们的右手边,生长着许多橡树、榉树和其他的阔叶树。回头已经看不见魏玛。我们已抵达西边的最高峰;极目望去,但见明媚晨光中开阔的温斯特鲁特谷地里,静静地躺卧着点点村落,座座城镇。

“待在这儿真不错!”歌德说,同时吩咐停车,“我考虑,这儿空气如此新鲜,咱们不妨来吃一点儿早餐吧。”

我们下了车,在一片干燥的平地上,在一些屡遭风暴摧残的半大橡树脚下踱了几分钟步;这时车夫弗里德利希打开带来的早餐,摆放在了一个小草坡上。从那儿远眺,晨光朗照、秋高气爽的山谷景色美不胜收。朝南和西南方向望去,图林根森林的群山尽收眼底;朝西望去,越过艾尔福特城,能看见高高的哥塔宫堡和茵瑟尔贝格山;往北一点,看到了朗根萨扎和缪尔豪森后面的座座山峰,继续往北,穿过黛青色的哈尔茨群山,目力才到达了极限。

我们背朝橡树坐在地上,以便一边用早餐,一边远眺始终在面前的半个图林根的美景。就着新鲜的白面包,我们嚼着一只又一只烤松鸡,喝完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而且喝酒用的是只能弯折的金碗,通常歌德总用一个黄色的皮匣子装上这只碗出来郊游。

“我常上这个地方来,”歌德说,“而且在最近几年经常想,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来了吧,最后一次从这里饱览美景如画的大千世界。然而总是再一次鼓起了勇气,我并且希望,今儿个也不是咱俩最后一次来这里度过美好的一天。我想今后要经常来。老蹲在家里人会萎缩的。在这儿,人感觉自身本性得以恢复,已变得像眼前的大自然一般伟大而自由。”

“在这个地方,”歌德继续说,“有许多事物让我回忆起自己漫长而多彩的一生。在那边伊尔美瑙的群山背后,青年时代的我什么没有干过哦!随后在下边可爱的艾尔福特,又经历了怎样的奇遇啊!还有很早以前也经常喜欢去哥塔;只是后来已经多年几乎不再去了。”

“从我到魏玛以来,”我指出,“就想不起你什么时候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