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海棠春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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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帝台春

一梦酣沉。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窗外虫鸣响成一片,蛐蛐,蝈蝈,或许还有纺织娘,敛着翅膀伏在草丛里,混乱的合唱。云裳披衣起来,上夜的小宫女伏在外间桌上睡得正香。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雕花木窗“吱呀”一响,一线银白的月光照了进来,温柔的笼在她的脸上。

沐云裳,你的人生里,还真是处处充满惊奇。

心中浮现起白天的情景,心里好像还是有把火在烧。强而有力的拥抱,牢牢将她困在怀中,不留半点抗拒的余地。细琐的亲吻落在耳朵上,他抚着她散乱的长发,轻言细语:你情愿吗?虽然我不老不丑不讨厌……可你嫁到宫里来,是否觉得委屈?

眼泪,忽然在那一刻决堤。

他是真的动了心,决意要定了她,所以才下诏选她入宫的;十二夜的冷淡疏离,是因为尊重,更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她的心意。大婚之夜,他当众掀开她花冠上的翠玉障面时,那双眼底静无波澜,没有半分惊喜。面对“沐淑媛”低眉顺眼的逢迎和退让,白宸浩忽然起疑,自己面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当年的云裳?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不记得那些事,眼里只剩下陌生和恭敬,就连脾气秉性,都变得软弱可欺。

他等了很久,十二夜,夜夜给她背影,夜夜不能安睡。他希望她忍无可忍的冲过来质问他的过分,他希望看见七年前那个聪慧泼辣毫无顾忌的云裳,可是十二夜过去,他又开始拿不准,要是她一直都不发作,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他没提起沐梓荣,但云裳心里明白,帝君对她剖白的这番心迹里,试探中仍还掺杂着一丝防备。他的迟疑里,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她是沐家的女儿。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为家门计不得不奴颜婢膝,还有爹爹的叮嘱,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什么的……她说得有气无力。支离的话语纠缠在灼热的爱欲里,她好像已经无力挣扎,要被卷了进去。

可是忽然,他问她:嫁给我,你觉不觉得委屈?

白宸浩不会知道,那一刻,她脑中闪过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从她醒来的那天起,那个人就守在她身旁,不离不弃。他是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是那座冰冷华宅里最后的一星温暖。母亲死后,父亲仿佛很少想起她的存在。大娘嫌弃她,几个姨娘也变着法儿的欺负她,给她脸色看。下头的奴才们个个势利,难免狗眼看人低。这些年,碎香园里人迹罕至,只有她和两三个侍婢,名分上虽还是沐家的小姐,可就连吃穿用度这些……都能被人随意克扣了去。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什么都不说。装傻,充愣。日子久了,他们真当她是磕坏了脑子性情大变。他们笑够了就会各自走开,欺负腻了便懒得再来理她。他们不明白其实她有多么快乐——碎香园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沐家大宅里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也就不会有人束缚她的行迹。沐风行总有办法带她出去。化装成小厮,或者扮作书童,跟着他策马扬鞭的跑到外头去,游山玩水,会友清谈。走到哪儿他都牵着她的手,无论何时他都会照顾她……

如果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一夜之间,他变了。爹说要她入宫的时候,她曾找他哭过,可是他却告诉她说——那是我的主意。短短六个字,瞬间把她的泪全都给噎了回去。他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他说:云裳,你不能一直跟着我。嫁到宫里,帝君就是你后半生的倚靠,最坚实的倚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风雨落在你的肩上。你……

他一味的辩白自己是为她着想,固执的按着自己的想法为她安排好的未来,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觉不觉得委屈?

她真的很想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呢?就这么跟你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吗?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无论是当妹妹或者做婢女,我都愿意。

可是她没有说。她只是微笑,清淡的笑容像一朵花,慢慢绽放在脸上,却浸着丝丝缕缕的苦意。她低下头,咬着牙,努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悲戚。

“你对我好,我知道。”最后,她这样说道。

千言万语压在心底,最终,连一个字都没有漏出来。

转念又想起跟白宸浩的对话。

惊觉她落泪,他那样怜惜的捧住了她的脸,一点一滴将她脸上的水珠拭去。“怎么哭了?”顿一顿,“若是你不愿意——”

他没说下去。不愿意又怎样呢?这样美好的女子,他等了七年下过无数次决心才终于得到的珍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放手。虽然仍旧有些忌惮她的出身,虽然还是不敢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但心底那些扰动的情绪早已渐渐汇成一片清明的心意:他从未对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动过这样的真心,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不会放弃。

“不是委屈,也不是不愿意。”云裳哭了一会儿,哽咽着开口,“是觉得悲哀。因为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见他不解,涩涩一笑。“我想要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七年前的沐云裳可以为保护母亲而拼出命去,可惜有心无力。而现在,当她可以去保护她了,那个人却不在了。龙王庙前,那个女孩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不过转瞬,俱已成空……

宸浩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放心,以后我会守护你。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云裳没有再哭,而是眉目婉转的一笑。她主动迎上去吻了吻他的面颊,“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欣慰。她最疼爱的女儿,终于不用再受别人的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抱起来的,也不知道繁复的华衣怎么就飘散了一地。她又觉得自己像块笨拙的木头了,笨得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身子像烧着了似的,火热。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下去,她惶惑的抓着他的手臂,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心底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无比的清晰:

“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绛龙城的初夏极其短暂。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海棠谢尽,蔷薇迟暮,御园里的荷花都开遍了。

夏日的午后最是无聊,整个人恹恹欲睡,却又睡不着。好在,鼓荡的山间的野风略微送来一阵清凉,稍稍消解了心口的烦躁。白宸浩出京巡察去了。云裳想着,日头晒得人眼晕,大概没什么人会往琴微殿里来。便换了件凉快的薄绸袍子,独坐在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头发。

忽地,湘妃竹帘一掀,镜子里看见敏珠笑吟吟走了进来。

“什么事把你喜成这样。”敏珠向来是最伶俐稳重的,她能喜形于色,必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小姐再也猜不到的。”敏珠嘻嘻笑着,接过梳子在她身后站定,梳着如瀑般倾泻而下的长发,“两桩,都是喜事。头一件是打陆茗那儿透出来的消息:帝君拟了旨,要升咱们老爷的官儿了……”

很显然,上次塞在荷包里递过去的那颗西海明珠确实起了作用。不过这个消息,云裳并不觉得意外。自她得宠以来,白宸浩已经给了沐家不少的赏赐,所谓的新政之争也渐渐被放下不提。君臣一心,上下合力,前朝的局面变得其乐融融。“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了,还能怎么升去?八成是你听错了。”还要加封沐梓荣?难道在丞相上头再设个新官职不成?

“加官是不能了,但还可以进爵啊。”敏珠俯下身来,贴着云裳的耳朵。“我听陆茗的说得真真的,这回啊,陛下想要给咱们家老爷进国公……”

云裳一愣。本朝传统,历来是优待皇亲国戚,少有给大臣封爵的先例。沐梓荣和黎钧两位相爷的郡公之衔,还是当年襄扶帝位全力平叛之功的特别加宠,乃是太皇太后金口亲许。后来黎家坏了事,朝中破例封爵的臣子就只剩下沐相一个,眼下又升国公。国公……这下子可把爵位给到了头。再往上就是王了。

“虚衔而已。”眼波一转,云裳故作淡定的说,“陛下只是想给老臣个尊荣的面子,哄我爹开心的,不值什么。”

“当年黎家气焰那么盛,争来争去,到了不也只是个郡公吗?我看啊,还是多亏着小姐。”敏珠高兴起来,便不太顾得看云裳的脸色,“早前我还担心,帝君老这么冷着小姐,咱们沐家的日子怕是要难过。如今看来,咳,还真是我想多了,自己吓自己。陛下对小姐那才是叫……”

“行了。”云裳打断她,“这宫里眼红心热看见我影子都恨不能气死的人多了,想方设法算计我的怕也不少,你要是在外头也这样张扬,被人听到……”

“这话,我也就只跟小姐说说。”敏珠麻利的梳好头发,给云裳看完,搁下花镜,“小顺子说,大公子知道小姐在宫里过得好,很是欣慰。”

听见沐风行,云裳顿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热辣辣的疼。“他都知道了?”才说完就觉得这是句废话,她受宠之事满宫皆知,沐家也颇沾了她不少的光,加官进爵,他在她身边又是有眼线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云裳顿时有些悒悒,敏珠却未察觉,仍旧絮絮说了下去:“这第二桩事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呢!您知道吗,帝君下了旨意,要大公子入朝听政!”

云裳身子一顿,猛一下转过身来。这事确实出乎她意料。沐风行虽有官职在身,但这些年来一直闲散在外。一边加封沐梓荣,一边喊他入朝从政……白宸浩提拔沐家的意思已是太过明显了。

明显得,令人有些不安。

门外轻声一叩。采绿扬声禀奏:“淑媛,飞音殿端妃娘娘打发人来送东西。”

云裳想着,大概又是叫人送琴谱之类。也不好怠慢,忙换了衣裳出去。不想却是几盒精致点心,并一盏拿冰镇着的碧绿色的汤。

端妃身边的宫女兰心走上来,盈盈拜了一拜,“这荷叶羹是大长公主府上做了消暑的,因为帝君公主都喜欢喝,所以年年进献。赶巧儿今儿又做了,我们主子说娘娘才入宫,没尝过,打发我来送些,请淑媛尝个新鲜。”

云裳默了默。“只我这里有,还是?”

兰心听出她的意思,忙摆手陪笑道:“公主和丽妃娘娘那里也有,已差人送去了。其他几位才人和美人那儿也送了。帝君没在宫里,这东西又不能留,看样子是赶不上了。我家主子说了,等陛下回来时,再叫府里的厨子单独做。淑媛您要是喜欢,打发人说一声,到时再给送来。”

“哦。”云裳应了声,“回去替我谢你们娘娘,就说改日我再登门去拜谢。”

敏珠知道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费力气,忙收了东西,打发下头小宫女送兰心下去喝茶。转身回来,只见云裳搅着碗里的汤,似是对那一盏浓碧颇有兴趣。

“端妃还真是会为人。”云裳慢慢道。自从白宸浩对她的态度变了以后,丽妃便很少往琴微殿里来了。虽然说话行事还是跟以前一样热络,但心里总像硌了什么,到底有些不自在。一如元公主所说,姜舒眉根本不是个脸上能藏住事儿的人。云裳有时想,也许,最初她为自己抱不平的那份心意是真的。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个女人,看见她真得了宠,而且日渐更为受宠,慢慢分走了帝君对自己的心,醋意还是挂上了眼角眉梢。人之常情。云裳想想,也就释然了。远了不提,清思殿听琴那日,丽妃对端妃的敌意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她看得开,心里没什么芥蒂,只是有些可惜,到底是失去了一个潜在的盟友。

端妃的态度则完全迥异。宣婷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温柔且亲和的态度,但她对人对事都有一点点疏离。让人觉得离她不太近,但又不太远。连这种送点心的小事情都恪守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不难洞察此人对世态人心的精确算计。云裳心里笑起来:就算明知丽妃会把她送的东西倒到马桶里去,端妃还是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送去。

大长公主的家教,确实好。

低头啜了口汤,果然带着丝荷叶的清香。又一口,甘洌清甜,像是微风拂过了荷塘。只是回甘中带有一星熹微的苦意,像是青草气,但又不是荷叶的那种涩……云裳眸光一亮,忽然笑了笑,又喝了两勺下去。

“敏珠,之前陆茗怎么跟你说的?帝君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就回。才走了两日呢,小姐这么快就想陛下了啊?”敏珠一边打趣她一边扭过头来,孰料却看见如此惊险的一幕——

云裳正坐在那里说话,忽然间却变了脸色,面上煞白一片。敏珠惊骇不已,才刚叫了声“小姐!”,就看见她身子晃了一晃,扑通一下,连人带椅一起摔在地上。

口鼻里,慢慢洇出血来。

触目惊心的,溅了一地。

白宸浩赶到琴微殿的时候,云裳已经昏迷了好几个个时辰。

顾不上未完的政务,策马扬鞭连夜赶回宫来,看到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她,面如死灰的躺在那儿,仿佛再也不能醒来。

敏珠守在床边嘤嘤的哭。云裳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

锦澜第一时间赶到,坐镇琴微殿。此时正在外面训一帮御医:“什么叫福泽深厚?什么叫必有天人护佑?!如果说沐淑媛要靠听天由命来度过此劫,那还要你们这些御医来干什么——”

这些话像锥子般扎进他的耳朵,恐惧和暴怒同时漫过了心头。“如果她死了,你们就去陪葬!”冷冷的一声,带着威严,更压着愤怒,“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总之,把她给朕救活!”一甩手,小宫女递上来的茶盏碎在了地上。

“宸浩!”锦澜没想到他会突然冲出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失控,忙不迭抚慰,“你先别急。”

御医脸上闪过迟疑的神色,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臣不敢欺瞒帝君,淑媛中的这毒十分的凶险……要是没有解药,要是没有解药……”涔涔冷汗滑落,“臣等真的无能为力。”

“你——”白宸浩刚要发作,锦澜已然摁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捏,扬眉冷喝:“解药已经差人去取了。”见白宸浩不再说话,又嘱咐道,“解药自是有的,可在解药没送来之前,你们必须保证守住沐淑媛的命,绝不能让她有差池!明白吗?”

御医们喏诺称是,拎着药箱又进了内室。锦澜拉着宸浩去书斋那边坐下,叹口气道,“你也先缓一缓吧,百多里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想也累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可顾不上休息。听说云裳昏死过去,他便匆匆赶了回来,并未细究缘由。竟然是……中毒?白宸浩的眉拧了起来,看着姐姐,“到底是什么毒?”

“七步断肠。”

七步断肠?白宸浩的眉拧得更深了,这东西是军中用来给机关暗器粹毒用的秘药,轻易没有散落出来的可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宫里?

“姑姑打发人送了荷叶羹进来,端妃照例给各宫分了……云裳刚喝下去没多久就……御医在剩下的半盏里验出了七步断肠。可同时送去我那里的那份,我喝了,没事。”剩下几个才人美人也喝了,都没事。只有送到临芳殿的那份,因为丽妃午睡未起,搁着没动。过后自然拿去查验过的,也没有下毒的痕迹。

“显见的是有人要害云裳。你放心,我已经在查了。”

这是几年前丽妃滑胎事件后,宫中最凶险的一桩阴谋。云裳昏厥之后,锦澜马上令人将琴微殿上下所有奴婢都拘了起来,又去追查送食盒来的人。端妃听到消息,马上表态说自己难避嫌疑,自请禁足于飞音殿,任由锦澜去抓公主府的厨子和经手过此事的奴婢。

“要真是姑姑那边做的,我倒不怕。”锦澜想了想,暗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怕的是……”

七步断肠乃是军中之物,确切说,是大将军手下夺人性命的秘器。纵使军中,一般人也根本见不到这东西。所以绛龙城里根本就没有解药,要千里加急去边关处取。宣家要是想害云裳,完全可以用其他凶狠的毒药来代替,如此大费周章,除非是有意要嫁祸给……

宫中能有机会拿到七步断肠的人,有两个。

“你怀疑舒眉?”白宸浩心里一沉,本想为丽妃开解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确实,七步断肠一出,她的嫌疑,太重了。

“若不是她,那就只能是我了。”风淡云轻的一笑,锦澜把自己也扯了进去,“以前跟着将军,七步断肠见血封喉这些,我可都曾见过……”不但她见过,姜舒眉也见过。再怎么关系好,此刻她也不能再袒护丽妃。毕竟人命关天。

“姐姐!”宸浩飞快的打断她,“姐姐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既没必要也没动机。低眉稍作思索,扬声下旨:“传我的话,既然端妃已经自请禁足飞音殿了,那让丽妃也留在临芳殿听候调查!姐,你放手去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到底!”

锦澜看看他,眼底忽然有些忧虑,“一查到底?”她倒不怕查不出来,而是怕真查到什么,彼此都尴尬。“万一……”万一真是丽妃或者端妃做的,那到时候……

“不管是谁,敢在朕的后宫阴谋陷害。朕一定不会轻饶!”咬牙切齿丢下这句,白宸浩转身折返回内室中去。御医们又给云裳用过了药,但她却仍是在昏迷。听见帝君问,为首的叶太医上前施了一礼,“回陛下,给淑媛灌了压制毒性的汤药,臣又施了一次针,现在情况稍有缓和。”

白宸浩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太医们如蒙大赦,赶紧散到外面候着。敏珠也不敢再在云裳身边多做停留,给帝君搬了个凳子放在床边,忙也退到了门外去。

低头看着床上的人儿。她的呼吸很轻,总像停了似的,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伸手到她脸上去试鼻息。轻微的翕动让他略略觉得心安。可看见裹在锦被中的云裳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边还噙着一丝殷红,他心里又一阵阵发紧。伸手给她拭去那血迹,他握起她的手。一片冰凉。

“不许死。”喃喃开了口,却不像是命令,而是哀求。“给我活过来,听见了吗?”

是他疏忽了,总以为自己能护着她,却忘了这宫中遍布丛生着各种阴谋。甚至,他开始懊悔自己对她突如其来的好——居心到底不纯,虽有真心,但真心里搀着假意,假意里又裹着刺探,总有那么三分,是防着沐家的故意做戏。他对她的心思把握得并不清晰,一直以来他都在怀疑:云裳顺从自己,到底是出于甘愿,还是为家门计的不得已?又或者,是跟他一样,真真假假,两者皆有?

他多么希望她可以站在自己身侧,两人并肩而立,就像当初在破庙里相依的那个夜晚,毫无保留的袒露心迹。

现在想想,也许,他不该强求她站在自己这边,毕竟,那是她的爹……血浓于水。他要求的太苛刻,白白在荒诞的猜忌和无望的等待里错失掉许多对她更好的良机。如果此时她能醒来,只要她能睁开眼看他一眼……不管了,让沐梓荣的野心继续膨胀去吧,看在云裳的面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放他一马。

“娘……”嘤咛一声,沉睡中的云裳呻吟着吐出一个轻微的音节。宸浩握紧她的手,“醒了?”

云裳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分明是被梦给魇住了,嘴唇轻轻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攥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半晌,忽然又听见一声疾呼:“不——别杀我娘!”

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音压得极低,却是凄楚无比。宸浩愣在那里。“云裳?”试探着开口唤她名字,却只看见她眼中渗出的淅沥泪珠,在眼角汇成绵绵的一线,沿着眉梢滑落进发丝里。

“求求你们,别杀她。”她已经完全被梦魇住了,醒也醒不过来,不停的说着胡话。苦苦哀求之后是咬紧牙关的痛哭,低泣着,像一只呜咽的兽。突然又换成了凄厉的诅咒。“我,沐云裳,以血为誓,今天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他日一定要你们以命抵偿!”

一时反应不及,宸浩有些被她吓住。他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良久,见她终于再次昏睡过去,才放手去给她掖了掖被角。

却又听见怀中女子嗫嚅出极低的一句:“荣华尽头,自是无垠地狱。爹,你既送我去了宫里,那女儿便送你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白宸浩定在那儿,整个身体都像是被那森森的寒意给冻住了,僵直着不能动弹。可是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猎猎的烧起来,灼热而滚烫。

听清这句话的瞬间,那颗心噼啪一下,炸得粉碎。

琴微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白色的窗纸上一直徘徊着帝君焦虑的身影。

好在,第二天晌午,侍卫官从翠芜山军营里带回了“七步断肠”的解药。敏珠小心翼翼化开给云裳喂下去,半柱香的工夫,灰颓的面上就又恢复了血气。

云裳醒来时,白宸浩并不在她身边。敏珠伺候着她喝了点水,御医们进来仔细诊过脉,喝了药,漱过口,便又沉沉的躺下了。

她不知道这会儿清思殿里有多热闹。

锦澜和宸浩面面相觑。原以为最有嫌疑的最没嫌疑,既然七步断肠难免跟丽妃扯上关系,那肯定不是她用这种蠢计。锦澜已经做好了查出端妃毒害云裳证据的准备,不料抽丝剥茧之后,顺着蛛丝马迹追下去,端妃和公主府竟都是清清白白。到底,还是是查到了丽妃身上——

种种迹象都显示,是丽妃派人下的毒。

“想必舒眉也是一时糊涂。”锦澜这次真是为了难,姜舒眉是她一力保举的人,如今却做了这种事,她心里不快,嘴上却还在辩解。“也不能全怪她,这段时间,你确实是冷落她了……”

“下毒暗害!”白宸浩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几个雪瓷果盘叮当脆响,“我才冷落她一下她就要对别的妃嫔下手……要是哪天我真立了别人,她是不是连杀我的心都要有了?耍这种手段,她跟当年的黎氏有什么区别?”

“你先消消气。”锦澜想了想,又劝,“只是几个下人的供词,到底没逮到舒眉的手腕,也不能说十成十就是她做的。”话虽如此,但她也明白,这个罪名丽妃洗不脱了。毕竟,哪个主子杀人会自己动手?

白宸浩还要发作,忽听贴身的小太监进来通报,说沐淑媛醒了。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起驾就往琴微殿去,临走还不忘丢下话,叫好生看着丽妃,回头要亲自审她。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大意了。

才刚在琴微殿云裳身边坐定,一袭明艳的身影就冲了进来。

是丽妃。依旧是平常穿惯的宫装,此刻却隐隐透着三分杀气。她瞪着眼睛看他,一字一句的问:“他们说陛下下旨将我囚在临芳殿,还说要亲自审问,是真的?”

“放肆,”一声轻喝,白宸浩面有不悦,“待罪之身,谁许你来这里的?”

“我想来,还用得着别人许?”水红色长袖一摆,手中竟闪出柄刀来,“那些个饭桶侍卫,有几人能是我的对手?”门外已经躺倒了三个,其余的,被她威慑,只敢虚张声势举着刀剑,根本不敢围上前来。

丽妃提刀指着床上的云裳,对白宸浩冷冷一笑,“你觉得……我若有心杀她,犯得上使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七步断肠……哈!宣家那位还真是有心了,巴巴地找了这个来栽赃我。是,东西是从她宫里送出来的,虽然嫌疑最大,但她也最能摘干净……谁会傻到给人送吃的故意下了毒让人查出来呢?”她咬着牙,脸上在笑,语气却是阴冷的,“她宣婷莲不傻,难道说我姜舒眉就是个蠢货不成?我要下毒,什么东西不能用,非得从边关上弄来七步断肠,让人轻而易举查到我的头上?”

到底是愤恨委屈,眼里滚滚落下泪来。却还是咬着牙,“帝君当年允过我什么事,难道你都忘了吗?你亲口说过,如果我想杀人,只要我高兴,哪怕杀上十个二十个,你都不管!”丽妃说着,身形一动,已然逼近床边。

反手一挥,雪刃飞扬,直冲他的面门。白宸浩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手起,刀落。

幔帐上的一段白纱无声飘堕。

“我来,只是告诉你们,我姜舒眉没那么下作!要是真看不上沐云裳这个人,动了杀机起了坏心,我也会堂堂正正的明着来,而不是使下毒这种低级手段!”

“丽妃姐姐……”云裳咳了两声,挣扎着坐起来,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丽妃堵了回去,“别叫我姐姐,我是个粗人,当不起!你要是活得嫌腻,以后还是多跟飞音殿里那位走动吧!有你的好处!”冷哼一声,反手抹去面上泪痕,“陛下也不用审了,觉得我有罪,大可来治。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反正就算做了鬼,我也只一句:事不是我做的,信不信,随你!”

说完,见白宸浩沉吟不语,似是大失所望。腰身一拧,径自走了出去。侍卫们不敢拦她,纷纷退到两边,竟然就这样让她离开了琴微殿。

白宸浩心里有些乱。证据确凿,丽妃的争辩非常无力。可想到她素日的性格人品,他又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心里一时有些迷离,不由怔怔出了会儿神。忽听云裳嗫喏着在怀中低语,“不会是她……丽妃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怀疑端妃?”

“不。”云裳摇头,苦笑起来,“我谁都不怀疑。”她拉住他团织着行龙的衣襟,低声哀求道,“别再查了,无论是什么人干的,都不要再追究了……行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为什么这样大度?”

“不是大度。”云裳虚弱的躺下去,“我只是不想生事。查清真相,追究凶手,看起来对我是公道了,可却会令你为难不是吗?”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比她更清楚。宣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容小觑,姜焕现在也已经是封疆大吏。此事若是继续追查下去,虽能抓出主谋,惩罚真凶,但无论有罪的是哪一个,都势必引发前朝的动荡,破坏目前平衡的格局。白宸浩看着云裳,忽然有些捉摸不透她眼底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光芒,他自然欣慰她为他着想,可一转念,又不忍心,“我怎么能看你受这种委屈?”他说过,会守护她,再不让她受委屈的,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

云裳一笑,似是十分豁达。“也没什么好委屈的。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你就是替我报复回来也抹不去发生过的一切。再说,我不是没死吗?算了。”

白宸浩看着她,不再说话。相对无言的沉默里,一页荒唐就此不了了之,匆促的被翻了过去。

山间的夏夜,风凉如水。

挺拔的背影坐在书案旁边,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笺,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黑影悄没声息的跪在地上,良久,才听见上头问:“都查实了?”

“回主子的话,查实了。”其实详细的情况都写在桌上的卷宗里,一看便知。但主子既然问起,少不得还是要再说一遍,“姚如月是紫国人,生得美貌,其父是个商人。当年沐大人出使紫国时偶然见过她,惊鸿一瞥,顿时倾心。姚氏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已经许婚,但她父亲为了笼络沐相,把持两国在遇龙江上的船务,硬是将她送给沐大人做了二房。嫁入沐府之后,沐相对她倒是不错,日子也算安稳。可谁想过了十几年,她那恋人仍不肯死心,偷偷来到绛龙城,要带她走。不想事情败露,被沐家另一位夫人撞破了私情……姚氏羞愧难当,深觉无地自容,便偷偷服毒自尽了……沐大人知悉此事,且羞且愤,又丢不起这人,便对外说姚氏是暴病而死。叫人把她草草埋在了城外一间庙里,从此再也不提。”

灯花爆了一爆,啪地一下炸开一声轻响。书桌后的人沉吟一下,闷闷“嗯”了声。

“下去吧。”

琴微殿。

几缕青烟淡淡袅起,清幽的花香将最后一丝暑热驱散开去。云裳推开窗子,夜风卷着零星的几朵花瓣落入她的掌心。不远处,一棵粉红色的夹竹桃正在月光下懒洋洋打着骨朵。

窗扇洞开,山间的夜风呼呼吹进来,鼓荡着胸襟。她不禁微微一颤。刚要转身,忽地,背后伸过一只手臂,鹅黄色的披风一卷,顺势将她拉入怀里。

“病才刚好,身子弱,别贪凉。”温软的话呵在耳际,深青色衣袖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云裳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往前伸了伸手,“你看那月亮。”

天高云淡,夜幕深蓝。银白的月亮高悬在中天,盈亮如琉璃做的冰盘。

“又快中秋了。”他揽着她,耳鬓厮磨。忽然想起什么,声音一黯,“小时候过节最热闹了,奶奶、爹、娘、姐姐,还有我,团团圆圆一大桌子的人,赏月赏到后半夜。后来,父皇母后去了,年年中秋就只剩我们三个过。再后来,阿姐嫁了人,奶奶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难过。”

“云裳,今年中秋咱们好好热闹一下,好不好?”

漫不经心的应声,脑中忽然浮现起往年在家过节时的情形。当然也要跟爹妈姨娘们团聚的,但那不过是虚应故事,走走过场罢了。倒是每年半夜跟大哥坐在后山石头上喝酒赏月的光景,最是有趣难忘。云裳心里漫开一小片酸涩,心底某个说不清楚的角落里,隐隐有一种似要胀裂开的疼痛。她垂下眼,只听白宸浩伏在耳边轻声的问:“以前在家时,你跟你娘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云裳僵了一下,仿佛自己身后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宸浩虽然随和,但却不是个多话的人,忽然这么问起,必是另有深意——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茫然回过头去,“什么?”

他沉默的看着她,对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你在昏迷中时,曾说出一句吓到我的话。”既打定了主意要听她说出真相,那便不再绕弯,索性毫不隐瞒的将那日云裳梦里喊出的话一一复述给她。手心里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白宸浩扶她到床边坐下。“云裳,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你最后那一句,那句“荣极”,是真的吗?

云裳木然坐在床沿上,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只是木木的坐着。白宸浩等了半天,终于有一点不耐烦。“算了,全当我没问过……”

“他们杀了她。”突兀的开口。她并不想隐瞒,而是不知道该从何处起头。抬眼看了看他,深吸口气,又重复一遍,“他们杀了我娘。”

“其实,我不是不记得。——我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

六年前的那个春日,昏恹恹的午后。娘在屋里小睡,奶娘出去办事了,几个小丫鬟也躲清闲,不知跑到哪儿玩。云裳偷偷爬上了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像一只伶俐的白猫,钻到花冠里去,隐身于繁密的花丛之中。层叠的枝桠藏起她雪白的衣裳。日晴风静,花朵怒放如梦。小白猫迷醉在大片的花海里,一高兴,竟抱着树昏昏沉沉的盹了过去。

大娘带人冲进碎香园的时候,她被吵嚷声吓得从睡梦里睁开了眼。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就看到她们把娘从房里拽了出来。

她看见娘的衣裳被扯得凌乱,她看见她拼命的挣扎,可是奈何被几个壮汉摁住,动弹不得。柳氏站在院子当中,脸上挂着她此生所见最恐怖的一抹笑容,那样的毒辣,冷酷,带着报复的快感和洋洋的得意。她从婢女手里夺过酒壶,用眼神示意他们抬起娘的头来——

自有眼尖的亲信丫鬟赶忙跑上前去,硬生生掰开了娘的嘴。柳氏趋行几步,走到跟前,一扬手,青瓷酒壶里的液体就灌进了娘的喉咙。

云裳抱着树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瑟瑟发抖。就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清楚的猜到了,那是毒酒。

“你跟人私通的事,我已经写信告诉老爷了。”看着那绝色女子被酒呛得说不出话,几个人面上愈加显露出得意。跟在柳氏身边的三娘哪肯放过这样的讨好良机,立马接口,“沐氏诗礼传家,历来是最看重门风的,老爷听见你做了红杏出墙的事儿,气得不得了,恨不能马上休了你!”

“当然不能休。”柳氏扬眉冷笑,“休你出去,你就能跟那人远走高飞,岂不便宜了你?再说,这事一旦传扬出去,丢得可是咱们家老爷的脸!”

“不!我没有——”娘被他们摁着,半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大喊,眼里几乎要挣出血来,“我没有!是你们、你们诬陷我!我要跟老爷解释,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清脆的耳光甩在她脸上,柳氏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异常。“你以为你还会有迷惑老爷的机会?狐媚子!我告诉你,今儿这个结局,就是老爷安排给你的!哼,趁早安安心心去了吧,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的情郎和那个孽障丫头——别担心,他们很快就能陪你一块儿上路!”

听见这样说,惊慌和恐惧顿时写满了娘的脸。“不,不要!”失声尖叫后,她的口鼻里涌出血来,只剩下含混不清的音节,渐渐汇成一片模糊的哀求,“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女儿……不管怎么样,云裳是老爷的骨血……她是沐家的孩子……”

回应她的,是冷冷的笑。几位太太扇字排开,优雅地立在那儿,眼角含笑的看着她。毒酒带来的剧烈疼痛已经让娘站不起来了,可她还是挣扎着爬了过去,死命拽着柳氏的裙角,苦苦的哀求她。

“求求你,放了云裳吧,她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啊……”

柳氏冷声一哼,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黑衣大汉迅速冲了上来,他们七手八脚将娘拖走,拖到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底下,重重推搡在那儿。

云裳抱着树干,一动都不能动。她觉得冷,彻骨的寒意仿佛将身体里的血液都冻住了。母亲颓然的坐在树底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纸娃娃,整个人都散了架。鲜血最初是从她的口鼻里涌出来的,后来,裙摆也被血色湿透了……那么多的血,汹涌着,蜿蜒着,从身体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流淌出来,殷红的暗红的黑红的,由小溪慢慢汇聚成大河,渐渐洇满了裙摆,染红了地面。

最终,将一切都淹没。

“一直到死,她都在辩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云裳抬起头,静静看着正在注视自己的白宸浩。他面上不见半点波澜。“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根本没有所谓的青梅竹马的情夫和什么月夜私会的龌龊。”都是杜撰的,柳氏恨娘得宠恨了十几年,终于逮到机会陷害,趁着爹爹出京公务远在千里之外,设计下一出母亲红杏出墙要与情人私奔的毒计。“她编了一个谎言,然后让所有人都把这当成真的。她们联起手来,把这谎话说给我爹听,也说给别人听……”

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是所有人都信了。

甚至连那个唯一能够主持公道的人,她的爹爹,沐梓荣。——云裳后来才知道,他在接到柳氏的密信后怎样的大发雷霆,又是怎么写信给柳氏,要她“按家规处置”。他被母亲背叛的“事实”冲昏了头脑,甚至忘了去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罢了,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他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等他回到京时,娘已“畏罪自杀”一月有余,慑于柳氏淫威,阖府上下口径一致,甚至还有仆役出来作证说亲眼目睹过二夫人的丑事……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沐梓荣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屑的拂袖,背过身去,从此再也不许人提母亲的名字。

“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云裳笑了起来,可是却再也掩藏不住眼底的悲戚。“她们到底还是发现了我,见我目睹了一切,自然忙不迭要杀人灭口。那些人冲上来扯着我的腿硬往下拽,我紧紧抱着树干拼命挣扎,只想不让自己落到他们的手里……”

可是哪里挣扎得过。

到底还是摔了下来,一头磕在石头上,血染白衣。

那些人摸了摸她的鼻息,见没了起伏,只当她死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云裳冷冷一笑,眼底波光一转,带起丝丝寒意。“没想到我命大,昏死了半日,又给缓了过来。正巧大哥从外面回来,这才救了我……”沐风行回来时,她已被装在棺材里了,是他摸到她还有一丝气息,竭力主张要救。所以才有了后来所说的那场病,不小心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磕坏了头——云裳解开发髻,拉起宸浩的手往繁密的青丝深处探去,“现在这儿还有个坑呢,能摸到吗?”

他心疼的抱住她。“其实你什么都记得,只是装作……”

“不装,我怎么能活?不过我没骗你,以前跟你见过的事,我是真的不记得。”多亏她醒来之后痴痴傻傻的,什么都不记得。不然只怕伤还没好利索就又被柳氏灭口了。

多亏有大哥护着。那段日子,是沐风行须臾不离的守在身边,每次她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摸摸她的额头,“别怕,我在这儿呢。”

“我丢掉了很多东西,”爹的疼爱,娘的温柔,幼年时候的欢乐,还有天生大胆的性格。并不清晰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那棵树。娘死在树下,她从树上跌落,那么多的血。还有后来,满树海棠被血染成红色的一幕……烙印一般刻在心上,永难磨灭。“我只记得娘临死前的事,我只记得她死得有多么冤枉。我在她咽气的地方发下了毒誓,今生今世,无论用什么方法,哪怕出卖灵魂哪怕永不超生,我也要报仇——”

猛然抬眼,深如寒潭的眼底迸射出凛冽的光。“从那天起,我不哭,也不闹。我只静静装傻,每天对着他们笑。我对自己说,有机会,总会有机会的……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就算天不报,我也会来报!早晚有一日,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下地狱!谁也别想开脱,谁也别想逃掉!”

说罢莞尔一笑,眉目间流转出一抹妖娆的艳光,“觉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可怕?她竟然……可以这么歹毒。”

连自己的亲人家族,都不惜如此算计。

白宸浩看了她一会儿,唇角蓦地轻轻一勾,“似乎,我更喜欢这样真实的你。”他捧过她的脸,声音里仿佛裹着糖,满溢着甜蜜的诱惑。“告诉我,你打算怎样将他们送下地狱?我很有兴趣听听看,看我的淑媛娘娘心里到底藏有怎样歹毒的心机。”

“沐家,快到头了吧?”嫣然回眸,云裳脸上放出淡淡的光彩,眼波也变得柔和许多。她勾住他的脖子,“你心里想什么,我能猜到八九分了。可是还不够,还欠一把火……陛下,我既入了宫,又深得君宠,那……何不顺水推舟,将他们送上巅峰?”

白宸浩心里一动。

此话一出,她已然跟他站成了一线。再不必多言,彼此心事昭然若揭。

于公于私,他和沐梓荣都已是离心离德。动手清扫沐家,罢黜,贬斥,或者杀,都只是早晚的事。他唯一的顾虑是云裳。可现在她却告诉他,她希望让那个家族为冤死的母亲陪葬!

“我入宫前就已想过,黎家是最好的前车。”既然有过一个黎文君,那也就不在乎多个沐云裳。借她的宠,换沐家的荣,荣到极致,也就是爬到了顶峰。呵,她多想看到那一日。巴不得他们再爬得更高些呢……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功高盖主,擅权跋扈,结党营私,狼子野心。这些罪名,历来都是剿杀权臣的最好理由不是吗?”云裳眨着眼看他,不以为意的说了下去,“只欠最后这一把火,只要能把这些罪名都坐实了……”

白宸浩看着她,月光下忽然大笑起来,“我真傻。我们俩简直是傻透了!早知彼此心意相通,何苦白浪费掉最初那段时光。”

“现在,也不迟。”云裳敛眉,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你大哥?”未及她开口,他便已洞悉了那份心事。沐风行是她在那个家里最后的一星念想,她到底是有些不忍,想要保他一命。但有些事,他必须提醒她。“柳氏是他的母亲。”

“我知道。”云裳咬了咬唇,“我并不指望他不恨我,但……我不想他死。”她当然知道这一路走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局,他的母亲杀了她的母亲,现在,她要让整个沐家来做陪葬。从她有这个念头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早晚有那么一日,他跟她会势不两立。她也想过尽量避免这样的结局,她也想过就像之前的六年一样,影子般跟在他身边……可她没有想到,最后竟是他做出决定,将她送入宫门!

罢了,都是命。

白宸浩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好。我答应你。只要他不与我为敌,我不会伤他的性命。”

云裳舒了口气,侧身伏在他胸前。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滑下了肩膀,此刻只觉身上阵阵发凉。清冷的夜风吹进屋里,带来星星点点的水气。拍手唤人进来,宫女们忙不迭的关窗子放帘子。

不过展眼工夫,风已经很大了。他在她身边躺下,婢女们退出去的间隙,她听到清楚的雷声。

芙蓉帐里,春宵苦短。

琴微殿外,山雨欲来。

滚滚闷雷过后,又有一道白色的闪电,猛然撕裂了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