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N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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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2)

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仅把这种做学问的方法用在他们的文章中,他们还把这种方法用在生活中,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仿佛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书中早就规定好了的事,他们的知识害死了他们,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实践圣人在书中已经规定好了的预言,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圣人预言的实现。他们失去了活生生的自己,那个有血有肉的人死去了。他们害怕任何书外的东西,任何圣人没有说过的东西,他们都感到害怕,一件小小的新鲜的东西(例如一块新品牌的冰激凌)都会使他们装满文字的脑壳短路,因而他们除了成天躲在家里做所谓的学问之外不敢做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不敢外出,街上的摩登女郎使他们眩晕,摩登女郎的超短裙击中了他们道德主义的脑门,使他们发出非道德主义的惊呼。他们对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是恐惧的,他们不敢和这个世界接触,于是他们就用一种理由将自己禁锢起来,这个理由我们经常听到──学者要坐冷板凳。他们太虚弱了,虚弱到霓虹灯的光线也会使他们生病。所以他们只能坐在家里的冷板凳上。

这就是知识在他们身上的反映。他们用知识代替思考,对于他们来说知识就像我们每天刷牙一样无可怀疑。他们生活在知识中觉得无比的安全。所以他们手不释卷,离开了书他们该干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中国知识分子病得最严重的地方是道德。他们的道德太多,他们试图为社会建立道德秩序,他们乐意充当社会的道德总裁判的角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头重脚轻的人,他凭什么在这个世界立足,他如何证明自己为这个世界所必需?他说:我的形是颓的,我的身是弱的,我的体是虚的,但是我的魂是强大的,我的灵是高贵的,我的神是勇敢的;他说: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重要的是灵魂的安妥和清洁,身体是可耻的粗陋的卑下的污秽的,只有灵魂是伟大的高尚的纯洁的美满的。──文人就是这样利用身体和灵魂的二分法证明了自己的高人一等,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从而解除了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焦虑,把这种焦虑转嫁给了劳力者。

就是这些文人杀死了原始的安居于这个世界的灵肉统一不分的身体本真地处于安妥状态的人,建立了两个妖怪:灵魂的人、肉体的人,并为这两个虚想出来的怪物编织了无数的神话。文人说:道德即知识。文人自己是靠知识吃饭的人,他就说只有知识才能导致道德,言下之义就是只有文人(有知识的人)才是真正的拥有道德的人。由此我想到一个劳动者──一个农民,他会不会象一个文人一样一边在田间劳作〖比如喷洒农药〗,一边说自己的劳动是唯一的道德,〖他不会说只有喷洒农药才会导致道德。〗并要求所有的人都象他一样劳动(喷洒农药)。一个农民,一个纯朴的农民他不会这样,他只是默默地耕耘,他的道德就是他的身体,他的体力,以及他的体力的结果──那些鲜绿鲜绿的青菜、萝卜,那些通红通红的番茄、苹果,当他来到菜市场,他弓腰坐在他的蔬菜摊前,他无需说话,用不着夸夸其谈,他的蔬菜就是最好的语言,他的道德就在他沉默的弓腰而坐的身体里,在他的新鲜而自信的蔬菜里。他的道德是沉默的的身体性的凝结在结果中的,而不是语言的、灵魂的、看不见的、虚幻的和说辞的。文人说:“爱灵魂不要爱身体,爱上帝不要爱自己”,“肉体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最可鄙的人就是只爱自己和那具臭皮囊的人”。──文人进一步说这个社会的灵魂就是他们,大众这只是这个社会的肢体。在这里人的身-心二分法落实为现实世界的人在主体地位上的(超越主体与一般主体)的绝对等级制度。文人说:道德即秩序。儒家讲“无违”,就是要人们对社会等级制度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

在中国,儒家的对于身体的蔑视〖“君子舍利而取义”、“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是一以贯之的,中国历史的源头没有象古希腊的伊壁鸠鲁那样的崇尚身体、感性的反对派伦理学家,又没有经历尼采那种非道德主义哲学的冲击,所以中国的反身体、敌视感性〖感官〗、视肉体为仇寇的道德主义观念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中国人在长达几千年的过程中一直受着这些可耻的道德主义者的愚弄和欺骗,以至中华民族看起来似乎是先天就反身体的,中国人不重视身体锻炼、缺乏户外体育活动的兴趣──对身体蔑视得太久了,几千年的结果人们获得了一种种族上的身体的颓败形式,道德主义者应该为这种身体素质的普遍虚弱、体力的普遍萎靡,感官〖感性〗的普遍退化负责,〖一个灵魂主义的民族怎么不会得此体症呢?〗

我们承认人道主义的精髓在于对个体的人的自我选择和决断的权力的肯定,那么我们会清楚地发现道德主义者的文人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反人道主义,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个体:自由自觉自主的个体,而代之以那些无个性无决断的“群众”。他们把道德抬高到绝对,其目的就是要无数个体放弃个性没入普遍理性和普遍意识之中。进而言之就是要牺牲无数人的个性,使他们不能成为个人,而成为道德主义者的道德容器,执行思想而不是创造思想,甚至连选择思想的权力都没有。对于世界这将是怎样一副图景?世界之舟的最上层是道德主义者“高大”的身影,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只能在底层的船舱里划桨,对于这船划向哪里他们无权过问。他们除了划桨之外不再有任何权力。

面对道德主义者我总是对自己说:别盲信,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决断。必须认清道德主义者的虚伪的面目。为了更加清楚地说明这一点,现在我们把这个世界简化到只有三个人,这是一个简化的世界模型。假设他们三人只有一个面包作为食物,这是道德主义者会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应该讲讲道德,应该将面包给有病的人吃(我就是那个有病的人)。”而个体主义者会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有权选择你们对面包的态度,但是我对面包拥有三分之一的权力,我将使用这个权力。”第三个人,他听信了道德主义者,他说:“亲爱的道德主义者,其听从您的教导,为了道德的完善,我将面包献给您。”第三天我们将看到道德主义者在吃了双份的面包之后满面红光,他的道德主义说辞越发凌厉辉煌,而那个献出面包的人已经饿得两眼昏花,连说一句“给我一片面包吧”的力气也没有了。不要相信道德主义者的说教,不要将自己降格为一个无思想无个性无决断的人,一旦我们解除了对道德主义者的迷信,人们不再相信关于上帝、圣人、大全的说辞,对于绝对主体的信仰没有了,那么相信一种超凌于个体之上的道德规范为一种绝对的普遍有效的道德规范的信念也会跟着瓦解。人们就会从这里回家,回到那个个人的立场。换句话说,没有普遍必然的道德律,道德主义者无权充当绝对主体,无权对公众指手划脚。

然而一个道德主义者,他不对大众指手划脚,他还能干什么呢?那些道德主义者,时刻都会用道德主义的眼光来审视你,一旦风吹草动,为了保住他道德主义的声誉,为了他的知识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你。他们是一些只有脑壳而没有身体的怪物,而他们的脑壳里无一例外地装满了“知识”这个浆糊──他们是把知识变成浆糊储存在他们僵硬的脑壳里的。因而他们在生活上毫无趣味可言。他们成天就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他们读那些死去的人的书,只和那些死去的人交谈。

我宁可和那些毫无知识的人交往:他们的脑子里没有浆糊,没有圣人的条条框框,因而他们的行事依靠自己的判断,甚至本能。他们的身体保留着鲜灵灵的活力,他们不仅用脑子思考这个世界,还用自己的身体来思考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用他们身体的行动证明自己的思考。他们没有知识,可是拥有比知识更为宝贵的本能,他们知道冷暖饥饱,知道如何维持自己的存在,不会象那些所谓的学者那样标榜自己“废寝忘食”,把手表放到饭锅里,出门总是撞到电线杆上,他们知道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必然的欲望: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欲望,为了存在他们早出晚归,不吝啬使用自己的身体,相反他们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他们循着自己的本能在夜晚和自己的爱人作爱,他们用他们的身体表达对他们的爱人的感激和衷情而不是用夸张乏味的语言,他们渴望生育,为自己的生育能力感到自豪,他们不会象那些“有知识”的人那样拒绝生育,拒绝为人类的延续承担义务,他们的本能使他们自然地亲近人类的使命,而不象那些“有知识”的人那样拒绝生育。单纯地做一个知识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所以我要反对知识,在一个本真地存活于世的人和一个骄矜的知识者之间我选择前者,我愿意我的身边充满了那样的朋友。他们胖胖地、松软地活着,丝毫也不因为“知识”的理由而变得畏缩、委琐,他们大大咧咧,对着酒瓶喝酒,在傍晚的光线中他们哼着流行歌曲回家,你经常可以听到他们发自本能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对于道德主义者,我天生就感到恐惧。在他们的诡辩和技俩面前我常常会感到非常软弱,他们太会利用大众了,他们用“义正词严”的面孔蛊惑了大众,大众像羔羊追随他们,他们浩浩荡荡,像一支战无不胜的大军。历史的深处,到处布满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刀和剑奕奕闪光,多少英魂消失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们有人缘,他们有势力。而被中伤者则是孤家寡人,他们被订在耻辱柱上,我常常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从杨贵妃的阴魂背后,从十字架上基督的背后闪现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他们现在就在中伤我了,他们已经从道德上取消了我,仅仅因为我不能认同他们的道德,他们就说我没有道德,那么,亲爱的道德主义的知识分子们,请问你们,你们中有谁能和我对质?你们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会比我更热烈吗?你们为这个国家流过的眼泪会比我更多吗?你们的学术理想比我更崇高吗?你们的学术道德比我更高尚吗?拿着你们的道德离开我,让我做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吧!请将你们的道德拿走,将我的道德留下,让我在你们的词典里做一个流氓吧,因为在我自己的词典里这正是英雄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