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楼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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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危楼记事之四(2)

老乔替他回答:“公鸡的性格,一是好色,二是好斗,这是当时造反派老爷少爷们最憧憬的——”

武老笑而不答。他对我们俩,不大摆神仙架子。

这当然有点来由。“文革”初期,我们三人有过一段患难友谊。那时,S市的武斗,步步升级,动用真枪真炮,在全国全省数高水平的。武家老坟是一派武斗据点,而对立的一派,则在动物园里筑垒坚守。附近居民吃尽了苦头。譬如我们危楼,就经常吃鬼魂派(因为扎营在坟地的原因,远看磷火荧荧,得了这个称号)从河那边发射过来的流弹,但猢狲派(由于指挥部设在动物园里的猴山而得名)也不示弱,炮弹从危楼顶上曳着长长的尾光飞过。有一回,猢狲派进攻失利,不知怎么晓得武老是那块墓地的唯一嫡系后裔,便象抓民伕似地从危楼拖走,要他去他家祖坟侦察对方的火力,有多少枪,有多少炮?飞机当然不会有,但坦克、装甲车之类,登陆艇之类,没准给装备上也未可知。猢狲派无人支持,缺乏重型武器,但手边有几只懒洋洋的狮子和被炮声吓得战战兢兢的孟加拉虎,实在打不过,只好打开笼门,放狮虎去参加武斗。这主意多少有点臭,因为狮虎读不懂社论,逼急了,或者饿坏了,不管哪一派都要吃的。这样,把重任交给武老,不去也得去。

“我当不来探子!”武老还从来没这样谦虚过,他害怕一过两军对峙的界河,真枪子飞来,什么气功也顶不住。猢狲派架好机枪,掩护他冲过火线,看来此去侦察,倘不成功,只好成仁。乔老爷有点侠义心肠,加上我们当时同属“坏人”之列,便拉上我,陪着武老,凭他早年蹬三轮熟门熟路,绕了个大圈,到达郊外荒野柏树林围着的墓地。

那时,武老相当背时落魄,远没有如今发达阔气。刚一露头,鬼魂派认准他不是好人,拿冲锋枪顶着,押到他老祖宗的坟头上。

“我们不是猢狲派——”他吓得赶紧声明。武老本来做过阴阳先生,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全凭耍嘴皮子吃饭。但此刻枪口顶住后腰,舌头便打了个结,来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不是当奸细来的!”

“你这个老猢狲,不说实话,把你毙了!”

他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哀求造反派爷爷饶命,同时把来意实情全盘托出:“我是医生,可怜可怜我吧!他们逼着干的呀!”这家伙,非但没把鬼魂派火力探明白,相反,倒把猢狲派的实力和秘密武器(狮子老虎),一五一十全招了供。

猢狲派算准这老家伙探听不出虚实,便提前发动了进攻。鬼魂派忙于应战,便把我们推进一个扒开的墓穴里,等战斗结束再行处理。说实在的,乱世出英雄,此话颇有见地。那些造反的男女,平素也许连二踢脚也不敢放,武斗时操纵各式兵器,却能应付自如。更甭说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个个皆有将才。整个坟茔壕堑相连,地道贯通,储藏的枪枝弹药无数,完全打阵地战的架势。老乔不仅叹息,当年攻打进S市的解放军,二双爸爸当参谋长的那支部队,恐怕也未必打得过他们,首先哪有这等先进精良的武器啊!

那是S市著名的一次武斗事件,危楼吃了三发炮弹,竟然没倒塌,屹然挺立,动物园的生灵,也安然无恙。但猢狲,鬼魂两派却无辜伤亡若干人,让火葬场加班加点忙了一阵。回想战斗中,最令我们敬畏骇异的是,无论轻伤挂花,重伤垂危的伤员,都毫无畏惧退缩,懊悔苦痛之色。一个个喃喃念着语录,按都按不住地要回火线上去。那个抓住武老的造反派,也负伤抬了回来,大腿中弹,血流如注。见到我们,满腔仇恨发泄出来:“我恨不能毙了你这个老猢狲!”要不是他体克过去,他一定扳动枪机,朝武老用冲锋枪嘟嘟的。

哦!那个阴惨惨的岁月啊!

乔老爷一看形势不好,便拉起叩求老祖宗保佑的武老。“别迷信啦,老祖宗救不了你,咱们要想活命,先得去救他们伤员的命!你没听说过,有个判了死刑的犯人,临枪毙前,献出了一个治癌的秘方,给改判无期徒刑么?”

“文革”中这类传说非止一起,武老问,“老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是医生,我们俩当你的助手,抢救伤员去!”

“我是中医!”武老哭丧着脸:“只会号脉,不会手术!”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上去!”老乔拉着我,把那个要枪杀武老的伤员拖下来。反正已经休克,我们怎么折腾,他也发不了造反派的脾气,只好悉听君便了。等他苏醒过来,发现已经给他包扎停当,多少有点感激地瞧武老一番。老先生顿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冥冥中得到什么启示?于是,接二连三又抬来一些伤员,轻的由老乔朗读语录止疼,我来包扎。重的,给他唱样板戏也无济于事时,武老情急智生,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土洋结合,先一拳将伤号击昏过去,再进行急救。哦!那真是奇迹的年代!

等到战斗平息,医院来了救护车,看我们也成了血人,一并拉走了。途中,武老好象从蒙昧中开窍似的大彻大悟:“二位,我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真理——”我俩一夜未睡,累得要命,没有兴致理他。老先生自言自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点也不错啊!”

在真理变为谬误的时代,谬误自然化为真理了。

这句话本是大跃进年代的“精华”,从此成了他的主导思想,他就这样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我写这篇记事为止,粗略统计一下,武老身兼我们S市未来学会理事、UFO研究会常委、气功探讨会会长、特异功能研究中心董事长、长寿与长生药杂志主编、潜科学谘询会顾问,接待外星人临时小组成员等等七八个职务。凡是介乎科学与迷信之间,或似是而非的“科学”,又搅进许多愚昧的东西,他都十分热衷。再加上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信徒们的拥戴和吹嘘,重要人物的捧场,这样,成为S市的祥瑞。

其实他只有六十多岁,危楼的人心里明白。但他到了J巷里,便自称过了古稀之年。一旦在Y大街喷水池边,给徒子徒孙们指点他这派气功要领,就说外国人刚给他送来了祝贺九十寿辰的蛋糕。要是出了S市,他会说有位外国总统发请柬邀他去参加百岁老人祈年会。既然洋人说了话,想必是不会错的了。正如有的作家评论家,一张嘴总是洋和尚的经,念得如何如何之地道,而鄙夷自己同胞,是如何如何的不灵。其实,他既不识西班牙文,更不懂葡萄牙文,却敢脸不红地侈谈拉美文学之崛起。这和武老一样,卖野人头的成份是不少的。

现在,这位九十多岁,快一百岁的老先生,站在坟圈中心,盯着只是摇头的神童,相信经过盗墓践踏和武斗挖掘以后,祖宗的遗泽已无可惠及他这后裔了。

“你可看准了!”他又叮嘱这小圣人。

怪才必异相,这个长着冬瓜脑袋的孩子,用山沟里的乡音回答:“没!”然后,呆呆傻傻地瞧着大家,眼皮也不眨。

怎么办?武老自然要盘算的,按移迁棺枢的协议,每个坟头补贴几块钱,若要雇工,买装骨殖的木匣,根本不够。偌大一片坟地,少说也有近百位列祖列宗躺在那里,细细算来,自己办必然费资不少。当然也可以签字认可,统由施工单位去办,但考虑到神仙的形象,办出这不孝不义之事,是否合适?

武老正琢磨怎样体面地撤退,祖坟无油水可捞,危楼地下可是个富矿。说来也巧,我们的阿珠姐冲进人群,望着武老,象是对上帝那样虔诚服贴,呢喃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显然激动得不能自已:“有,有,有了……”

“什么有了?”武老意识到什么天机似的,忙一把抓住,生怕这天使般的女人飞了。

“危楼那儿——”她还未说出子午卯酉,不但武老顿悟,在场所有干部群众,统统明白奇迹在危楼那儿发生了。

阿珠是专程到公共汽车总站补三张票,路过J巷,带来了这条按“文革”标准算是特大喜讯的消息的。其实,她丈夫开车,完全可以沾光坐趟蹭车,但她和丈夫,妹妹硬挤公共汽车来,这也罢了。谁知奇迹牵动了万千S市老百姓,车子挤得满满登登,她丈夫无法买票,到站只好挤下来。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又不是蓄意揩油,但阿珠是不依不饶的。“你这算怎么一回事?”她停下脚,责备她丈夫。满头热汗,象是犯了错误的司机,知道一顿牧师式开导少不掉的。

“姐姐,三个人,才一毛五分钱!”奶油花劝说着。

阿珠在汽车站上,连她妹妹一块教育着,什么是公?什么叫私?虽然是平心静气,但也足够惹起来往行人的关注。“那怎么能行呢?坐车买票,国家规定的呀!”

“好好——”她丈夫理解她的性格,这番苦口婆心的教育,是不肯轻易刹车的。这时,正好驶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他跳上车,伸出头来对阿珠说:“你别讲啦!我去补三张票还不行吗?”

也许这是应该赞美的,但在危楼邻居眼里,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圣洁,却是十足的矫情。那两年,她婆婆从乡下来,偶尔不适,谁家抽屉里翻不出几片治伤风感冒的药呢?她不但拒绝别人的好意,连自己从医院取回的A。P。C,解毒丸,也不让婆婆服用,非另外掏钱到诊所挂号,自费买药不可。大家觉得阿珠实在别扭,可她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妈不享受公费医疗嘛!”也许会认为她独对婆婆苛刻;其实,她亲妹妹也不例外。市委机关发给阿珠两口的电影票,奶油花是电影迷,当然是想看的,但你可以想象得到,即使阿珠不看作废,她妹妹也休想沾光。理由很简单:“那是机关给我的待遇,是让我去看的,又不是发给你,你怎么好拿去看呢?”

阿珠就是这样一个人,号召上山下乡,她妹妹本可留城,她动员奶油花坚决要求去插队。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她正怀孕临产,到底打发婆婆回老家去。号召推广武老的无麻手术,她头一个去进行剖腹产。“四人帮”粉碎后,好多女同志烫发,她迟疑了好久,直到报上提倡美化生活,才在妹妹的督催下,烫了两个鬈儿。可随后反对精神污染,她又慌不迭地央告奶油花,把一根根头发烫平神直。“怕什么?有的人太神经过敏了!”她妹妹和她相反,才不在乎呢!

“变了,精神变了,抻不直就绞掉吧!”

“再剪短该成尼姑啦!”奶油花生气地说:“你管他们呢,大惊小怪!”

“报上登啦!”其实阿珠并不看报,而且报上也没号召把烫弯的头发再熨直。但是她把报纸摊开,要奶油花看,她相信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她认为已经变了的精神。她相信这些,虽然在“文革”期间,这精神一会儿这样变,一会儿那样变,她有时紧追慢赶跟不上,但总是努力适应。适应了,她就觉得生活得很充实。“文革”能够肆虐十年,是有许多因素构成的,你说不是这样么?

司机补了票,似乎得到解脱地赶了回来,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老先生怎样依靠小圣人的特异功能,探测地下宝藏。阿珠把手伸过来:“票根呢?”

“什么票根?”他胡涂了。

“补票的票根——”

他疏忽了,已经补了票,便扯掉了。

“你根本没有去补,你还撒谎,这是个品质问题,党教育你这么多年……”

“姐姐,够了,够了!”奶油花十分同情她这个窝囊废的姐夫,强烈抗议着。

也许因为人多,不便进行教育,也许考虑到挽回一毛五分钱影响,连朱大姐都劝阻不住,到底又坐车到总站去补了票,作了口头检讨,才赶回来。顺路把危楼出现的特大喜讯,给奇迹妄想狂们带来。

于是,人流又逆方向朝危楼拥去,象海潮一样,拦也拦不住。弄得全市交通堵塞,车辆停驶,人仰马翻,警察出动。也许我们S市人格外天真无知(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愚昧了),盲从者多,思索者少,特别容易轻信,喜欢依赖别人的头脑替自己思维。一眨眼功夫,狭窄的J巷差点被蜂拥的人潮挤裂开来。

签字认可的武老,表面上做出不能尽孝而苦楚万分的样子。别看老乔演过话剧《日出》,其实真正会演戏的,还是我们这位老先生,差点都要掉泪了。那孝思把信徒们感动得五体投地,便拥戴着这位神仙和那小圣人登车直奔危楼而去。其实老头子满脸苦痛,是着急未等他驾临,别人竟敢在危楼先下手为强,那宝库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呀!

朱大姐拖住阿珠一家,也挤进出租汽车赶紧追上。很清楚,奇迹出现,钞票到手,计数器上跳动的数字,根本不在话下。

“这老头是什么人?”开车的是个年青人,有眼不识泰山地问。也许大限临头,才求生欲望强烈,小伙子离死还远着咧,所以不急于延年益寿,也不幻想奇迹,因此不知道这位受众人膜拜的神仙。

一车信徒都惊讶了,这岂非咄咄怪事?铁树开花,哑巴说话,无麻手术,气功治癌,第六感觉,五行学说,鸡血疗法,采阴补阳……这都是武老的伟大贡献呀!朱大姐塞给他一份宣传武老先生运用气功和诱发功治疗癌症的小册子。“看看吧,看看吧,小伙子!”小册子记载着武老一辈子和各种癌症搏斗的历史,除了遗憾老先生没长过子宫癌外,什么癌症他全得过,无数次被医生判处死刑,宣告无救,但由于他自创这一路气功,死里逃生,活到九十多岁。

“什么?”小伙子惊讶:“他有九十?顶多六十多岁!”

一车信徒马上辩诬似的反驳:“九十,一点不错,外国人都给他祝寿来着。”其实,这些邻居分明知道武老在户口簿上的年龄,但是,大家都说九十,外国人也说九十,市里领导好象也认为他九十,于是这些信徒就动摇了,大概是九十,慢慢地,连大概也不存在了。所以,太相信了,或相信过了头,就会目迷五色,黑白莫辨,明知是假,却以当真。因此,相信什么必求适度,犹如饮酒,少些呷两口,促进血液循环,兴奋中枢神经,这便是益处了。喝到淋漓尽致,进入微醺境界,虽陶陶然,飘飘然,但无论看什么,都有点模糊朦胧。若是暴饮如牛,一醉如泥,胡话连篇,神志昏迷,那必然闹出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当作一尊菩萨来供奉的笑话。而这位被信徒簇拥起来的阴阳先生,特别在经历了虚妄怪诞,狂热梦魇的年代以后,渐渐地相信自己,也许果然是半仙之体,或者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神的样子。

只有他和我单独相处时,才多少撕掉一点神的面孔。因为他悟道的一刹那,我是了解全部道行的真谛。而且,我还发现这位仙家对于女弟子,尤其有姿色的,似乎未能脱俗。仍有一点弗洛依德的东西。老头子连忙打断我:“现在我已经是骑虎难下啦!老弟!”

等到汽车驶进J巷,这里早已挤得满坑满谷。武老走出来,一看平整的场地上,象地裂似地凹陷下去一块,挖掘机的铲斗悬在那里,推土机侧歪着身子,半倒在地穴旁边,顿时无名火起。神仙发脾气,必然是雷霆万钧,包括现场施工单位的头头脑脑,都有点胆怵了。但闯祸元凶乔老爷在挖掘机上承认:“对不起,我试了一试!”

危楼二双是从犯,也坦白了:“我们鼓动乔叔干的。”

武老一看这三位,便隐忍未发,什么话也不讲了。要不是老乔,那回替猢狲派当探子,还不是被鬼魂派毙了?要不是二双他爸——被迫害身亡的前市委书记庇护,几次医疗责任事故,还不得蹲班房去?人是感情动物,神仙则未必,冲武老还念旧情这一点,他尚未完全成为神仙。不过也好,老先生暗自思量,这奇迹恰巧在这几个持非议观点的人手底出现,正好打他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