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楼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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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危楼记事之末(1)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古老破旧的楼房。唯其古老,所以破旧,倘不破旧,也难显出古老。S市人有点胆量,当然包括我在内,竟敢在这危楼里一住若干年,繁衍出两代人来。而更让人叹服的,S市领导层衮衮诸公,危楼象脓疮似的在眼皮下长着,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小半个世纪,可见其深悟为官之道,御民之术,已到如何透彻地步。

幸好斗转星移,万象更新,危楼终于夷为平地,众人也皆乔迁新居。过去既已成为过去,本应一律向前看。但当年并不曾为老百姓服务,而要老百姓为他服务的大小人物,至今还不懂得一点应该把脑袋钻进裤裆里去的羞惭。人们常由此想起古老破旧的危楼,噩梦般的岁月,和把荒唐当作正经来顶礼膜拜的悲剧,以及一切的灾难和不幸。什么叫历史?无数的教训加经验而已。一部《危楼记事》,也只不过是这段惨痛历史的小小注脚罢了。

故事之末:关于商代夜壶,关于由夜壶产生的想象,以及围绕夜壶的众生相,一篇结束《危楼记事》的主旨性小说。

“夜壶?”

“夜壶!”

“烟壶吧?”

“不,夜壶!”

“什么夜壶?”

“盛尿容器的夜壶。”

“夜壶也是可以写得的?”

“为什么不可以写夜壶?”

摇头,叹息,捶胸,跺足。“堕落啊堕落,颓废啊颓废,居然写开了夜壶。这样下去,岂不很快要写到抽水马桶了吗?”

我对这位长者表示忏悔,并请他老人家息怒。“杜老,是这样,抽水马桶肯定不会写的。但要不写夜壶,我就无法结束这组系列小说《危楼记事》。我不知道别的城市怎样,S市十年‘文革’却是不能不涉及这夜壶的。”

他忘了,他当年也对这只大夜壶顶礼膜拜过的。

在S市,患健忘症的人特别多。

同样,在S市,喜欢指导别人写文章,用一种十分和缓的口气,但却是相当坚定的态度,要你这样写,或要你不那样写的人,也特别多。

我还发现,在我们S市,凡患有健忘症的人,大多也染上了这种诲人不倦癖。所以,我这系列小说,一直无法收尾,一提夜壶二字,就象碰了谁的神经根似的,轻则金刚怒目,重则大动干戈。幸好,天无绝人之路,S市获准对外开放,来了一位推销过时产品的某国电脑公司的老板密斯特塞拉西——他长得很有点象那位被推翻的皇帝。他的名片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头衔: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

啊!万岁!

S市人顿时好象从睡梦中醒来,敢情,耻辱与荣光,卑污与高尚,并无截然的分界线,于是豁然贯通,夜壶也是上得台盘的物件。健忘症者的最大幸福,心灵上常无过去阴暗记忆的负担。健忘不同于麻木不仁,也不同于装孙子,健忘是一切一切均不存在,全部空白。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反套过来:最快乐的莫过于把昨天以前的羞耻全抹掉。于是,他们又簇拥到这只大夜壶身边。

大夜壶万岁!

也确确实实该喊万岁,这是一只商代夜壶。

据密斯特塞拉西先生用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测定,这青铜器夜壶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他服了,五体投地钦佩这只神圣的,隐隐可见光环围绕的夜壶。

他看见了,我们看不见。

正如我们读某些评论家所推崇的某些作品一样,他说得如何如何的美仑美奂,尽善尽美,无与伦比,足堪传世。我们读过来,读过去,把每一个老五号铅字,掰成四瓣来读,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折磨杀也么哥,可怜我等愚民。不论怎样努力,依旧一只夜壶,实在没有法子。

这位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被中华文化征服住了。塞拉西刚到S市来开拓他的市场时,何等趾高气扬,再加上我们一些同志,想换些兑换券,想捡些外国洋捞,想到国外溜达一趟,想把儿女送出去镀金,或者想借外国人的高鼻子、蓝眼睛吓唬本国同胞,都到当时S市唯一的宾馆去朝见这位皇帝——他长得真象下台的塞拉西,包括那撮山羊胡。门槛快被S市的显贵权要踩平了,恕我不一一列名了。反正老百姓一个没有,因为他们连宾馆也进不去,更休说跨进塞拉西的套房了。曾几何时,他坐车驶过Y大街J巷危楼旧址。房已经拆掉,土地平整得差不多,准备施工了。虽然现场贴有“时间即是金钱,效率等于生命”的大字横标,但人们却大方得并不在乎金钱、慷慨得不计较生命地在闲聊天咧。突然发现小轿车嘎地站住,跳下二个外国人来,直瞪着两眼,好象得了疯魔一样,直奔危楼人家尚未来得及运走,堆在一旁的破东烂西而去。

霎那间,施工现场的全体人员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S市人就是这样一个风气,要不然,十年“文革”会一浪赶过一浪地那样热火朝天么?别的且不说,仅就“文革”中改名而言,S市居全国之冠。小城市,人口不多,但百分之八十八以上,都换了顶顶革命的名字。连八十岁的瘪嘴老太,牙都掉光了,一辈子没个名字,户口簿上只写周吴氏三字,也是危楼住户,每天端把竹椅在门口坐着,呆呆地看过往行人,我们都管她叫老太。忽然间也有了名字,叫吴清华,吓我们一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位缠足老太和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女主角,联系到一块。一方面说明样板戏深入人心(至今犹绵亘不绝),一方面也证实了S市人的疯劲。

大家把塞拉西围裹得紧紧地,屏神敛息注视着这位几乎跪倒在大夜壶前的洋人。所谓伟大,所谓渺小,有时也很容易混淆,塞拉西视为圣器的大夜壶,竟和马桶、脚盆、垃圾箱、恶水缸挤在一起。

到底是夜壶权威识货,他马上辨明这只锈迹斑斓的铜家伙,是了不起的宝贝。“文革”十年,不知出了多少宝贝?什么都可以成为宝贝,有的比大夜壶也不如。人们由于偏见,由于盲目,由于无知,由于蛊惑,常常把不是宝贝当作宝贝,而把宝贝不当宝贝。这位电脑公司老板,曾经以《上古夜壶演变史》、《夜壶与亚文化史的渊源考证》、《夜壶——生殖器崇拜的异态心理研究》等论著,获得博士头衔的夜壶爱好者协会主席,竟膝关节一软,跪倒在这只商代夜壶前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虔信到相当程度以后,便会产生逸出常规的举动了。塞拉西先对大夜壶磕了一个中国式的头,然后又行了个洋礼,吻了吻这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董。

“谁的?”塞拉西问在场的人。

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谁也不肯承认是谁的。中国人,不,具体地说S市人,总怀有一种先天的原罪感,好象随时提防会飞来横祸似的小心谨慎,大家面面相觑地沉默着。

“那么,要多少钱?”塞拉西岂止汉语说得流利,汉学也很有根底。他怀疑自己的汉语表达能力,为什么一个个了无声息。但当他掏出钱夹,当真地准备付钞票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危楼住户和从未与危楼有任何牵连的,都自告奋勇当大夜壶的主人了。而且,钱根本还未到手,这里,自称是主人的一伙,先角斗起来,打得不可开交。要不是年逾八旬的老寿星来提醒大家,塞拉西可就有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嫌疑了。

老太颤颤巍巍地警告撕掳在一块,难解难分的人们。她双手一伸,指指天,又指指地:“真不要脸,这夜壶是没主的东西?你们记性让狗吃了么?”看起来,健忘症患者只要良知还未泯灭,总还是可以救药的。大家住了手,细想想,也无味,为一只夜壶,怪没意思的,讪讪地走散了去。这种白折腾一场,屁毛捞不到一根的无趣心情,S市人可没少体验。谁教他们那样疯?那样爱赶热闹?整整十年,最终不也没精打采地收场了么?

塞拉西没经过斗批改,没见识过小爬虫、变色龙,恐怕听都没听说过S市在十年间,有那么多疯狂荒谬,滑稽突梯,稀奇古怪,错乱痴癫,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苦难不幸。他哪知道商代夜壶的底细,便问老太:“我应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位负责人呢?”

“随我来!”

大家马上明白老太要把洋人领到什么地方去。

由此可以证明她虽年事已高,脑筋并不胡涂。记得S市“文革”初兴那阵,赐了她一个再革命不过的名字吴清华时,她对危楼左派范大妈说:“我活了宣统、民国、共产三个朝代,从来没个名字,不也活得好好的?干吗到‘文革’这朝代偏要改户口簿呢?”

“您老——”居民组长范大妈左归左,还未左到六亲不认,长幼不分,“这刮刮叫的名字,别人抢还抢不到手呢!我好不容易给您争取来的。”

“谢谢您啦!”老太半点也不承情,自言自语地,“哼,宣统梳辫子,民国放脚,共产吃双蒸饭,到了‘文革’这朝代,又要改名换姓,真让我越活越奇怪!”

要换个主儿,范大妈早就定性,恶毒攻击,送专政学习班去了。这不是型典的今不如昔的反动言论么?可是有什么办法,到底八十岁了,说句把错话,也不忍心捉她坐牢去。所以范大妈至死也是个居民组长,未能得到晋升,可能和她左得尚不彻底,还留有人性论或人道主义尾巴有关吧!有一回,全市开忆苦思甜大会,主会场在市中心十字街口,分会场分布郊区县数十处,广播喇叭连着,那声势,只有S市人干得出来。登台表演者凡数十人,从早晨直至傍晚,午间不休息,一律吃忆苦饭以不忘昨天的深重灾难。中国人,不,我们S市人真善于表演,台上人演给台下人看,台下人演给台上人看。说到痛心处,台上咬牙切齿,台下义愤填膺;台上痛哭流涕,台下涕泗滂沱。那天S市泪飞若雨,以致郁结成云,升腾而上,吓得民航机不敢降落,被这异常气象弄胡涂了。会议高潮,老寿星登台,她不但反复阐述四个朝代的理论,而且,“要说苦——”老太双手一伸,上指天,下指地:“苦莫苦过于吃双蒸饭那三年灾荒时期——”全市数十万众,听到这里,无不破涕为笑。天哪!这还了得!S市出了个八十岁的现行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