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顽童自左侧上,边拍手,边说歌谣。
顽童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开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儿梳小辫儿!你拍三,我拍三……
马三胜 (恼火地)混蛋!这儿是玩儿的地方吗?妈的,滚!
两个顽童吓得掉头就跑,由左侧下。
马三胜追至左侧幕边,站住。打了个哈欠,从裤兜儿里掏出一个烟盒,看了一眼,是空的,攥瘪了,扔掉。犹豫了片刻,由左侧下。
静场。
德子媳妇身穿白衣白裤自左侧上,心怀忐忑地探头看了看,见灵堂无人,才走了进来。
德子媳妇 (深情地注视着毛主席的遗像,喃喃地)毛主席呀,毛主席……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您老人家说!您是我的大恩人,我至死不忘您的大恩大德!(热泪夺眶而出,一步步向前走去)(痛哭失声,“扑通”跪倒)是您派来的解放军把我救出了火坑!像我这么一个人,在新社会能嫁给个拉车的德子,我知足了!可是,解放二十七年了,我只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运动一来,我怎么又成了“臭窑姐儿”?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呢?共产党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良”以后的“窑姐儿”还是“窑姐儿”吗?您告诉我,告诉我啊!(停顿,片刻的寂静,她泪眼仰望,却得不到回答)毛主席,您怎么不说话?怎么不说话?我知道自个儿出身低贱,这辈子没有多大的望兴,只求活得像个人,跟旁人一样的人!我不偷不摸,不坑不骗,没有害人的心,没做过一件坏事儿,我这心是干净的,手是干净的,为什么世人还嫌我“脏”,嫌我“臭”?我到底“脏”在哪儿,“臭”在哪儿?(捶胸痛哭)唉!要怪只能怪我自个儿,不该听了孙主任的话,在诉苦会上倒那一肚子苦水!我要是不说呢?不就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踩践我了吗?瞒他们一辈子,骗他们一辈子,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多踏实!可是,共产党不是教导世人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吗?我说了实话,怎么反倒遭了罪呢?这个世界整个儿颠倒了,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泪眼仰望,仍然得不到回答)毛主席,您跟我说句话呀!我有苦没处诉,有冤没处申,您制订这政策,那政策,求求您开开恩,显个灵,也给我一条政策吧!毛主席,您不能走,救救我吧,救救我,可别扔下我不管啊!……(情感失去控制,号啕痛哭,扑倒在地。)
孙桂贞捏着手电简,自左侧上。
孙桂贞 (诧异地)这是谁啊?哭得这么伤心!
德子媳妇猛地一个震动,满脸是泪,回过头来。
孙桂贞 (一愣)怎么是你?这会儿不是三胜的班儿吗?谁叫你来的?
德子媳妇 (惶恐地)我……我也想给毛主席守守灵……
孙桂贞 (鄙夷地)哼,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啤们革命群众还没死绝呢,哪儿轮得到你?
德子媳妇 (苦苦哀求)孙主任,我心里难受,您就让我在这儿哭一场吧?
孙桂贞 那哪儿成?呣们能让一个窑姐儿给毛主席守灵?啧啧!
德子媳妇如雷击顶。
孙桂贞 (厌恶地推了她一把)快走吧你,快走!
德子媳妇缓缓地站起,丧魂失魄的双眼呆望着前方。
灯暗。
第四幕
第一场
一九七九年夏,黄昏。
广播中,本年度新片《甜蜜的事业》插曲:“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工业农业手挽手齐向前啰喂,呣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
舞台前区灯亮。黑子一手提着铺盖卷,一手搀着他奶奶,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 (重睹阔别十多年的胡同,百感交集)回来喽,这个老地方我可回来喽!
马三胜、梁奶奶和手提鸟笼的玉器赵等人自右侧上。
梁奶奶 (激动地上前拉住黑子奶奶的手)张嫂,没想到咱姐儿俩还能再见面儿!
黑子奶奶 (热泪盈眶)说得是啊,我也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回来!听说,您家思济也回到医院上班儿了?
梁奶奶 (兴奋地)是啊,那档子事儿给呣们翻过来了……
马三胜 还补发了十来年的工资呢!彩电、音响、冰箱,全齐了,梁大夫一步登天,提前跨人现代化了!
梁奶奶 人哪,只要站得正,走得直,到了儿归齐,还是有理走遍天下!
马三胜 得啦,那是因为政策变了,地富反坏齐摘帽儿,冤假错案一风吹!我早就说过,甭管什么运动,最后一道工序都是:落、实、政、策!
鹩哥声:“落、实、政、策!”
马三胜 嘿!这鸟儿还真会来事儿,紧跟形势啊!它要是个人,准能当官儿!
众人大笑。
右侧幕内,汽车喇叭声。
(回头一瞅)呦,小卧车进了咱这条胡同,少见啊!
右侧幕内,问讯声:“师傅,孙主任家住哪儿?”
(热情地伸手指路)照直走,前边儿一拐弯儿就到了!
右侧幕内,喇叭声,汽车发动声。
(好奇地)她家来了什么贵客啊这是?走,瞧瞧去!(由右侧下。邻居们除黑子祖孙二人外,也一起随下。)
灯暗。
舞台灯光齐明,现出居中陈设的八仙桌、太师椅,以及新设置的沙发、电视,显眼的部位悬挂着“光荣烈属”镜框。
马三胜带领着老区长、何处长以及随行人员自左侧上。
马三胜 (高声)孙主任,有贵客!
右侧幕内,孙桂贞的声音:“别挨骂了!你小子算什么贵客?”
孙桂贞 (自右侧上,迎面看见老区长,一愣,急忙改口)呦!我的天哪,老区长?可不是贵客嘛,请都请不来啊!
老区长 (握手)孙桂贞同志,你好?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
孙桂贞 (激动地)可不是嘛,“文化革命”整整乱了十年哪,连您这样的大干部也遭了罪了!那会儿,他们说您是“假党员”,我就不信!这不,到了归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您不是又官复原职了嘛!
老区长 (本能地说官话)这些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嘛……
玉器赵、花儿洪以及男女老少众多邻居挤在舞台左侧,既对老区长的到来感到好奇,又不便登堂入室。疯顺儿满脸满身泥污,也混在人群里,好似在看别人家的热闹。孙桂贞说到老区长“官复原职”时,人群中一阵骚动,显示出小民对高官的敬畏与仰慕。
老区长 (做亲民状)来嘛,都进来吧,我这个人哪,就是喜欢和群众在一起!
马三胜、玉器赵等壮着胆子和老区长握手,受宠若惊。
孙桂贞 老区长,您请坐!(对右侧)娟子,快给客人沏茶!(望着何处长)这位同志是……
老区长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区委统战部的何处长。
孙桂贞 噢,何处长!您也请坐!
老区长、何处长落座。娟子端着茶壶,许炳炎端着水果,自右侧上。
何处长 (像是随意攀谈,实则胸有成竹)孙桂贞同志,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孙桂贞 (一边倒茶,一边说)姑娘,姑爷,儿子……(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还有孩子他叔……
何处长 您的丈夫……
孙桂贞 (黯然)他牺牲多年了。
何处长 他是不是叫吴玉贵?
孙桂贞 是啊。
何处长 解放前是“和合居”饭馆的掌柜?
孙桂贞 是啊。那时候……(提起往事,伤感拭泪)
何处长 您别难过,今天我和老区长来,就是要告诉您,吴玉贵先生有消息了……
孙桂贞 (一愣)什么?您说什么?
何处长 您丈夫,他还活着……
孙桂贞 (大吃一惊)啊?!他还活着?(脱口而出)他在哪儿?
何处长 在台湾。
孙桂贞 (脸色骤变)台湾?!(手中的茶碗失手落地。)
众人“轰”地大乱,嘁嘁嚓嚓。
玉器赵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她爷们……敢情还活着?
花儿洪 在台湾?
马三胜 (一把抓住疯顺儿)小子哎,别再把你叔当爹了,你爹没死,跑台湾去了,知道不知道?
疯顺儿 (瓮声瓮气地)知道的也说不知道……
马三胜 得,连他都知道,合算就蒙咱们大伙儿!供了这么多年的“烈士”原来是假的?瞧着吧,这个代代红的娘们儿,够她喝一壶的了!
疯顺儿他叔匆匆自左侧上,挤进人群。
疯顺他叔 怎么回事儿?
马三胜 好事儿,您自个儿瞧瞧去吧!
孙桂贞 (恐惧地拉住何处长的衣袖)何处长,天底下重名儿重姓儿的有的是,您弄错了吧?
何处长 恐怕不至于。对了,他还托一位美籍华人带来了一张照片,您看看!(从皮包里掏出照片,递给孙桂贞。)
孙桂贞 (手颤抖着,和疯顺他叔一起看照片,仔细辨认,大惊,突然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两眼翻白,昏厥跌倒。)
疯顺他叔 (急忙戗住孙桂贞,对人群大喊)快着,请梁大夫!
人群中,喊声:“梁大夫还没下班儿呢!”
疯顺他叔 (吓坏了)这可怎么好?
娟子和许炳炎乱作一团,围着孙桂贞喷凉水,掐人中。
何处长 (也慌了)老区长,您看这……
老区长 (强自镇定)这很正常嘛,几十年音信隔绝,突然听到她丈夫的消息,她太激动了!
孙桂贞 (苏醒过来,睁开眼惶恐地望着老区长)老区长!我是您培养出来的干部,您可得为我做主!这些年,呣们跟那个死鬼没有过一点儿来往啊!(挣扎着起身,朝老区长跪倒。)
老区长 (一把扶住孙桂贞)不要这样,孙桂贞同志,镇静,你要镇静!听到这个好消息,你应该高兴啊!据那位带信儿来的美籍华人说,你丈夫早已经离开了军界,在台北开了个饭馆儿,用的还是“和合居”的老字号。他在那边儿生活得很好,就是想念你们,非常想得到你们的消息,将来,他还要叶落归根呢!
孙桂贞 啊?他还想回来?
老区长 回来好哇!怎么连你这当干部的也心有余悸?思想跟不上形势喽!全国人大常委会今年元旦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学习了没有?解放军已经停止炮击金门了嘛!我们的一贯政策是:爱国不分先后,欢迎台湾同胞回来,为统一大业作贡献!对于他们在大陆的亲属,人民政府一定要给予很好的照顾,落实对台政策!
孙桂贞的表情急剧变化,喜出望外。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花儿洪 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马三胜 邪门儿,“烈属”一转眼又变成“台属”了,天上又掉下来一张馅儿饼!这个娘们儿怎么专走红运?
玉器赵 你小子不是什么都早就知道吗?
马三胜 咳,实在是想不到,好事儿全让她们家给占了!
孙桂贞 (剎那间像是变了个人,满面春风,忙着给客人倒茶、点烟)老区长,何处长,请喝茶,抽根儿烟!(插空推了疯顺儿他叔一把,低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儿把那个……(朝“光荣烈属”镜框努努嘴。)
疯顺儿他叔会意,连忙让许炳炎踩着凳子,取下了“光荣烈属”镜框。
老区长 (坐在太师椅上,抽着烟说)孙桂贞同志,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由这位何处长负责解决!如果我们照顾不好台属,市里可要打我的屁股噢,哈哈哈!
孙桂贞 (喜气洋洋)没什么困难,呣们生活好着呢!这不,(指着娟子、许炳炎)姑爷、姑娘在铁路上工作,都是干部,俩外孙子都上着学呢!……
疯顺他叔 (在一旁捅捅她的胳膊)别忘了,顺儿还没个工作呢!
孙桂贞 (赶紧说)要说困难……也就是老儿子还在待业……
老区长 这好办!我准备把“和合居”的老字号再恢复起来,就让你儿子负责吧,子承父业嘛!
围观的人们哄笑起来。孙桂贞面有难色,和疯顺他叔对视一眼。
老区长 吴玉贵先生还有个打算,他想和那位美籍华人合伙在洛杉矶开一个“和合居”的分号,把中国餐饮业打进国际市场,这可是个大好事儿!到时候,你儿子也可以去美国主持业务,呃,他英语怎么样?
孙桂贞语塞。
马三胜 还让他说英语呢?他能把中国话说利落就不错了!
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
老区长 (兴致勃勃地)公子在哪儿呢?叫他出来,跟何处长见个面,以后还要经常联系嘛!
孙桂贞 (为难地)他……他没在家……
围观的人们却嚷道:“在这儿呢!”
马三胜 (往前推着疯顺儿)上前头去,让首长见识见识咱胡同里的精华!
疯顺儿立楞歪斜地站在前面,满脸泥污,手指抠着嘴唇,哈喇子垂下一个惊叹号。孙桂贞、疯顺他叔陷入尴尬,老区长和何处长都愣住了。
德子媳妇自左侧上,挤过人群,怯生生地走向舞台中心。围观的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老区长等人都莫名其妙。
孙桂贞 (恼火地)你?……
德子媳妇 (双膝跪倒)青天大老爷,我有冤!
老区长 什么“青天大老爷”?我们是人民公仆!快起来快起来!
孙桂贞 (气急败坏地)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德子媳妇 我想问问老区长,这政策……
老区长 (一愣)什么政策?反映问题也不用下跪嘛,封建意识!你是干什么的?
德子媳妇 (有口难言)我……
孙桂贞 她是个窑姐儿!
老区长 (恼火地)妓女?新社会怎么能容许这种沉渣泛起?我们四九年就取缔娼妓了嘛,啊?只要共产党执政,这条政策就决不能变!快把她弄走!
孙桂贞 (伸手去拉德子媳妇)快走快走!把呣们一条街的脸都丢尽了!
德子媳妇 (匍匐在地,双肩抽动,失声痛哭)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切光。
第二场
数曰后,夜。
舞台前区灯亮,德子家的一角:右侧一张床,一只小凳儿。矮柜上背对着观众摆着一台九英寸电视机。
德子媳妇斜卧在床上,双手掩面,苦苦沉思。
德子疲惫地自左侧上。
德子 我下班儿了。咳,你干吗呢?
德子媳妇 (一惊,翻身下床)噢,我……忘了做饭了,这就给你做去!
德子 (无可奈何)唉,你呀,忘性越来越大了,想什么呢?哎,听说今儿晚上电视里演电影儿,日本片儿《望乡》,咱瞅瞅啊?
德子媳妇 (毫无兴致)哪有心思瞅电影儿啊,爱瞅你自个儿瞅吧,我做饭去。(由右侧欲下。)
德子伸手摁电视开关,回身坐在小凳儿上。
整幅天幕瞬间化为电视屏幕,映出影片《望乡》的黑白图像。电视声,太郎造:“从今天晚上起,你就跟阿文、八重一样,开始接客!”阿崎:“我不干!我不愿意!”
德子一愣。德子媳妇在一旁闻声停住,猛然打了个寒战,转脸望着电视机。
电视声,阿崎惨叫:“我不接客!说什么也不接!”
德子媳妇 (情不自禁地一声惊叫)啊?!
德子 (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啪”地关上电视机,天幕上的图像及音响也随之消失)这是他妈的什么电影儿?甭瞅了!(愤愤地往左侧走去。)
德子媳妇 你……上哪儿去?还没吃饭呢!
德子 你甭管我,不吃了!
德子媳妇失神地一声叹息。
舞台前区灯暗。一束追光照着德子,漫无目的地转悠。
马三胜走进追光。
马三胜 德子哥,哪儿去啊?
德子 (一肚子烦恼,心不在焉)哦……没事儿,随便儿转转。
马三胜 快来瞅电影儿咳,日本片儿,《望乡》!
德子 (触及痛处)不瞅了,没意思!
马三胜 你那九寸黑白的,当然没什么瞅头儿,还是孙主任家的大彩电带劲,搬到院子里让大伙儿瞅,快来吧!
德子 不啦,不啦!
舞台后区灯亮,孙桂贞和疯顺儿他叔面朝左侧幕,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摇着芭蕉扇,在看电视。左侧幕内是电视机所在。左邻右舍男女老少像开会似的,各坐马扎、小凳,挤在他们身旁,黑子祖孙二人也在其中。天幕上映出影片《望乡》的彩色图像,图像由隐渐显,音响由弱渐强。
疯顺他叔 (招呼德子)来吧来吧,这儿有地儿!
德子进退两难,颇不情愿地跟着马三胜走进人群,站在旁。
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看德子,黑子祖孙二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孙桂贞 (兴致勃勃地指着左侧幕)快瞅,这轱辘儿热闹!
天幕上,日本水兵在《军舰进行曲》中,喧嚷着拥进“八号番馆”。太郎造:“请先交五块过夜钱!……别挤别挤,五块,五块!……按次序来!”
黑子 (兴奋地)好家伙!一人接三十个客,那还不累散了架啦?
人们放肆地大笑。德子的表情极不自然。
马三胜 (毫不顾忌身旁的德子)这有什么新鲜的?窑姐儿嘛,哪有不接客的?都这样儿,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要不然,老鸨儿靠什么发财啊?
黑子 那可就乱了套了!阿崎要是生下一堆孩子来,就说都是日本种儿,也弄不清谁的爹是谁,真他妈的“八格牙鲁”!
众人哄堂大笑。黑子奶奶净瞎说!窑姐儿还能养活孩子?
孙桂贞 就是!玉器赵不是说过嘛,当窑姐儿的都喝过“断根儿汤”,一辈子甭想生养!
德子一个冷战,转身就走。
马三胜 (一把拉住德子)哎,别走啊!
德子极度屈辱,使劲甩开马三胜,走开。他的身后,一片哄笑声。
舞台后区灯暗,天幕上的图像渐隐,但电视声依旧。一束追光照着德子,他窝着脑袋,像没头的苍蝇东闯西撞。
电视声,《军舰进行曲》大作。
德子 (愤然怒吼)祖宗的!今儿个怎么不停电?我……我把电视机都给你们砸喽!(由左侧下。)
灯暗。黑暗中,电视声在继续。
舞台前区灯渐亮,右侧的床铺、小凳儿、矮柜、电视机依旧。德子媳妇坐在床沿上,神情投入地在看电视,脸上挂满泪痕。
天幕上的图像渐显。电视声,阿菊妈:“我早年到了南洋,卖身为娼……不要男人的钱,只要他们的戒指……只只戒指都是我血泪的见证啊!……”
德子光着膀子,一手揪着搭在肩上的褂子,手持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醉醺醺自左侧上,晃晃悠悠,险些摔倒。
德子媳妇听见响动,一惊,看见德子,连忙去搀扶。
德子 (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一把推开她)别碰我!德子媳妇你……怎么又去喝酒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夺过酒瓶。)
德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东西!(打了一个嗝儿,看见开着的电视机)你怎么还瞅电视啊?(恼火地抬手一抡,把电视机打落,天幕上的图像和电视声戛然而止。)
德子媳妇 你看你,喝醉了就毁东西!(把手中的酒瓶放在矮柜上,俯身望着残破的电视机,心疼地)唉,好容易买了个电视,让你给砸了……
德子 砸了活该,一辈子不瞅电视!(甩掉褂子,往床上一歪)哼,那个破电影儿,有什么瞅头儿?
德子媳妇 我寻思,国家的电视台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放这样的电影儿吧?说不定有什么政策要下来了?
德子 政策,政策!上回,老区长都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哎,你说,什么政策能落实到你头上?你这个案怎么翻?让上头下个文件儿,说你没当过窑姐儿?说你压根儿就是良家妇女?哼!政府能给你编这样儿的瞎话?好比说一块白布,已然染黑了,你怎么洗,它也白不了啦!
德子媳妇 ( 猛地一震)德子,你这……这是说我呢?
德子 还用我说?那是你自个儿做出来的!
德子媳妇 (愤然)我也没瞒着你!当初,你干吗娶我?
德子 (翻身坐起,眼睛瞪得血红)都怪我穷疯了!那时候我年轻,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你们那里头的事儿!你跟我说,你在那儿“宁死不从”,“死也不接客”!哼,真是这样儿吗?天底下哪有这样儿的窑姐儿?那个叫“阿崎”的,她开头也是这么说,可是后来呢?还不是一天接他妈的三十个客?(猛地揪着媳妇的衣领)你是不是也这样儿?说!
德子媳妇 (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我……我……
德子 你也是这样儿的货!我问你,那个断子绝孙的“断根儿汤”,你喝过没有?说!
德子媳妇如雷击顶,无言以对。
德子 (颓然松开手,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像一只跌进网里的野善,痛苦地挣扎)完了,我算完了!我断子绝孙!我他妈的不是人,是个大王八!
德子媳妇 (恐惧地)你……别嚷嚷,半夜三更的,让人家听见了……
德子 (踢开被子,跳下床来,像一头暴怒的公牛,咆哮着)还怕人家听?你的事儿,谁不知道啊?就我一个傻瓜蛋信你的!在这条胡同里,我早就把脸丢光了,人人都可以戳着脊梁骨寒碜我,指着鼻子恶心我!我他妈的招谁惹谁了?都是因为你!你、你、你毁了我一辈子!
德子媳妇心如死灰,茫然呆立。
德子抓起被子,一只胳膊夹着,气呼呼走向左侧。
德子媳妇 (如同从梦中惊醒)哎,你上哪儿去?
德子 我走,上运输公司睡去!
德子媳妇 (一愣,却又不由自主地追上来,伸手抓住德子手中的被子,凄然地)德子,德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个家就完了!
德子 (愤愤地)家?这个家,我不要了!(猛地挣脱她的手,一扭头,由左侧下。)
德子媳妇本能地朝前追了两步,又站住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梁思济胁下夹着皮包,自左侧上。迎面碰见丧魂失魄的德子媳妇,朝她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打招呼,而是绕开她,朝舞台深处走去。复出之后的梁大夫又恢复了往日的矜持,与市井小民拉开了距离。
德子媳妇 (被脚步声惊动,回头)哦,梁大夫……
梁思济 (站住)嗯?有事儿吗?
德子媳妇 我还得麻烦您,给我点儿安眠药……
梁思济 我的失眠症已经好了,所以,家里也就不再预备这东西了。
德子媳妇 (失望而又极力自制地)噢,那就不麻烦您了。
梁思济 你可以到医院挂个号,请大夫开点儿嘛!(下。)
德子媳妇 (喃喃地)咳,我真傻,不会自个儿上医院开去?
灯暗。
第三场
数曰后,晨。
舞台一片黑暗,空中掠过一阵鸽哨声。
一束追光下,马三胜手提一串鞭炮自左侧上。玉器赵手提鸟笼自右侧上,走进追光。
马三胜 赵大伯,吃了吗您哪?
玉器赵 没呢,我得先遛鸟儿去。(指指马三胜手中的鞭炮)你这是干吗?谁家办喜事儿啊?
马三胜 您没听说?今儿个,“和合居”老字号重新开张,老区长主持揭幕仪式!
玉器赵 掌柜的是谁?请二爷出山啊?
马三胜 老家伙说话就要出国了,上洛杉矶耍手艺去,这边儿有少东家疯顺儿呢!
玉器赵 (“扑哧”一笑)他?开他妈什么玩笑?
马三胜 哎,挂名儿的!屁事儿不管,白吃一份皇粮,这是老区长对他的特殊恩典!
玉器赵 嘿,真是傻人有傻福!
马三胜 管他老姨嫁谁呢,反正咱都是八大碗!孙主任说了,开张头一天,免费招待街坊四邻!这事儿咱还能不去?(举举鞭炮)凑个热闹儿,恭喜发财!
鹩哥声:“恭喜发财!”
马三胜 好小子!又学会了这一口儿,多招人爱啊!走吧,咱们白吃一顿儿去!(二人由右侧同下。)
舞台灯亮,德子家的一角:一张方桌,两把木椅。桌上有半瓶德子剩下的“二锅头”,一盒“工农”牌香烟,一盒火柴,一把插着钥匙的锁。背对着观众的矮拒上已没有了电视机。柜旁一个铁制的脸盆架,上面放着脸盆,挂着毛巾。
德子媳妇神情憔悴地自右侧上,穿过矮柜和方桌之间,走向台口。
幕后,鞭炮声。
德子媳妇(喃喃自语)这个世界真热闹!可这都是旁人的热闹,没我什么事儿了。
空中,鸽哨声。
德子媳妇 (抬头望着自由翱翔的鸽子)唉,三十年了,三十年就像一场梦啊!当初跳出火坑,我觉着自个儿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天那么高,地那么大,自由自在地飞吧!可哪想到,飞到半截儿,又被一棒子打了下来,连只鸽子都不如了。(伤感地低下头来)唉,德子啊,德子,这么些年,我一心扑在你身上,把命拴在你身上,守着你,疼着你,旁人踩践我,奚落我,为了你我都忍了。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我还为谁活着呢?
疯顺儿立楞歪斜地自左侧上,手里托着一个烧饼。
德子媳妇 疯顺儿?今儿个“和合居”重新开张,你怎么没去啊?
疯顺儿 去了……(把烧饼递过去)给你!
德子媳妇 (震动)啊,你还想着给我送个烧饼来?好兄弟,谢谢你了,我不饿,你留着吃吧!
疯顺儿点点头,把烧饼装在衣兜儿里。
德子媳妇 听说,你现在也有了工作了?
疯顺儿“嘿嘿”地傻笑。
德子媳妇 (感叹)各人有各人的命!疯顺儿,有人给你铺平了道儿,你就好好儿地朝前走吧!我……也该走了!
疯顺儿 你上哪儿去?
德子媳妇 找个好地儿去。那地方,人人都一样,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踩践谁,只有到了那儿,人和人才真的“平等”了!
疯顺儿 (莫名其妙)那是哪儿啊?
德子媳妇 (苦笑)跟你说,你也听不懂,算了,你快回家吧,我这儿还有事儿呢!
疯顺儿却不肯走,仍然愣愣地瞅着她。
德子媳妇 (叹了口气)疯顺儿,那我托你办点儿事儿。
疯顺儿忽闪着眼睛,等着她的吩咐。
德子媳妇转身慢慢地走回去。疯顺儿随后跟上来。
德子媳妇 (拉开矮柜的抽屉,取出一些零钱,一一数着),这是三六一毛八,你拿着!
疯顺儿 (听话地伸出手去,但不明白)干吗?
德子媳妇 等晚半晌儿,你给马三胜送去,这是我还他的三个油饼儿钱。记住了?三六一毛八!
疯顺儿 嗯。(郑重地攥住钱,转脸要走。)
德子媳妇 等等!(从方桌上拿过那把带着钥匙的锁,递给疯顺儿)你出去把门给我锁上。
疯顺儿 (接过锁,认真地问)钥匙……
德子媳妇 钥匙,你就扔了它,我用不着了!你记住,甭管谁问你我的事儿,你都说不知道,明白吗?
疯顺儿 嗯。(一脸庄重)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
德子媳妇 好兄弟,你一点儿也不傻!好了,谢谢你,你……走吧!
疯顺儿由左侧下,关门声。
随着关门声,灯光转换成淡蓝色。
上锁声,“踢踏”的脚步声远去。
德子媳妇 我谁也不欠了,跟这个世界的账,清了!
德子媳妇俯身拉开矮柜下层的柜门,取出一件旧褂子,往身上比了比,朝右侧幕内的镜子看了看,摇摇头。又取出一件府绸上衣,端详片刻,又摇摇头。她想了想,再取出一件银白色暗花旗袍,对镜自览,反复端详,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拿着旗袍走进右侧幕内,旋即重上,旗袍已经穿在身上。
她走向脸盆架,从容地洗脸。然后,拿起方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划着火柴,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烟,在空中把火柴甩了几甩,甩灭了,右手捏着熄灭的火柴棍儿,朝着右侧幕,用炭灰仔细描着自己的眉毛。
德子媳妇 (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扔掉火柴棍儿,拉开矮柜上层的抽屉,取出一个药瓶,正要打开瓶盖,突然一震,两眼望着抽屉,颤抖的手拿出那只镶着照片的镜框,动情地凝视着,眼泪夺眶而出)我的救命恩人!你万万想不到我会走到这一步,当初你救了我,可我如今倒要自个儿去死!你可别怨我,人哪,但得还有一线活路儿,谁愿意死啊?可要是到了活着还不如死的时候,就觉着还是死了好!细想起来,三十年前我就该死了,那个时候要是死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省得再遭这么些罪。省得耽误了德子一辈子,也省得给街坊四邻添堵,一了百了,那该多好啊!
她放下照片,闭上眼睛,仰起头,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打开方桌上的酒瓶,把整瓶的药片都倒进展开的左手里。
她转过身,拿起方桌上的酒瓶,凝望片刻,猛然把左手托着的药片吞进嘴里。右手举起酒瓶,喝了一口,呛得满眼泪水,一狠心,“咕咚咕咚”全部喝了下去,酒瓶随着垂下的手摔落。
药性急剧发作,她立足不稳,摇摇晃晃地向舞台中心走去。
白色的烟雾像云海,像巨浪,向舞台中心涌过来……
烟雾中,德子媳妇艰难地回首,矇昽的双眼巡视着这个即将告别的世界。
烟雾弥漫,湮没了德子媳妇,舞台上一片洁白,一片朦胧……
灯渐暗……
尾声
还是那条胡同,只是多了一些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
旁白:又是好多年过去了,胡同依旧,人事沧桑。孙桂贞家最为兴旺发达,重新开张的老字号“和合居”越办越火,玉器赵家、花儿洪家也相继重操旧业,跻身于“先富起来的人”之列。梁大夫当了院长。马三胜退休了,黑子下岗了……
马三胜和黑子各蹬着一辆客运三轮自右侧上,装饰鲜艳的车篷子上绣着“胡同一日游”字样,车上坐着外国游客。
马三胜 (口若悬河地)告诉你们说,咱这胡同文化的学问大了去了,老年成,四合院讲究的是门簪儿门墩儿大影壁,天棚金鱼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指着前方,颇有些炫耀地)哦,对了,这儿还有一景,早先,这院儿里还住过一个窑姐儿呢!
外国游客 (用生硬的汉语)窑姐儿?什么是窑姐儿?
马三胜 (蔫笑)就是“鸡”啊!
外国游客 鸡?Chicken?
黑子 No!不是chicken,是prostitute,妓女!
放肆的笑声。
灯暗。
——剧终
(根据作者同名小说改编。发表于2005年第2期《新剧本》。2004年获第二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优秀剧本奖。2005年4月由中国国家话剧院首演,2007年5月参加纪念中国话剧一百周年暨第五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
附:瞒和骗以及悲剧的看客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崇尚“诚信”,但我可以说,真正做到人和人之间互不设防的“诚信”社会,五千年来都未曾有过,将来也未必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在讲堂上被教导说“要诚实”,“不要说谎”,那些教条只能写进套话连篇的作文中,而在没有外人的私密场合,家长教给孩子的处世箴言却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才是最实用的。因为历朝历代都可以举出许多因为讲真话而倒了霉甚至丢了性命的事例,经验和教训使得人们变得圆滑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孙桂贞最大的成功就是敢于撒谎而又善于撒谎,撒谎撒得有技巧,有水平,达到了弄假成真、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她才能代代走红,无往而不胜。德子媳妇却至死都无法理解:为什么真诚的代价是如此的惨烈?马三胜们则扮演了悲剧的看客。当人们失去了怜悯、宽容、爱等一切美德的时候,一具具行尸走肉都变成了互相杀戳的斗兽机器,而看客也是他们的同类。鲁迅说:“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
(2004年,国家话剧院排演四幕话剧《红尘》。为帮助演职员理解剧本,作者应曹其敬导演之约,写了以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