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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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旱潮初涨,天空海阔,满眼风涛。

冶城的风光早已与吴国的雄图霸业一道灰飞烟灭,归于尘土,当年冶制吴刀、吴钩的遗迹亦早已不复睹于后人。唯有征虏亭依然矗立,幕府山依然雄峻,金陵却已渐渐远了。

一辆马车缓缓的向东北方驶去。

狄雁儿拉着风凌的手,舒舒服服的坐在车厢里,却侧过了头望着风凌脸上的笑容出神。

风凌此刻的确笑得好开心,就仿佛是忽然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金元宝。

狄雁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为什么这样开心?”

风凌笑了笑,低声吟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狄雁儿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真的有那么好?”

风凌点了点头,又低声吟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狄雁儿的脸已经有些红了,柔声道:“可是我记得金忘筌曾经说过,‘给人家当跟班可是一份苦差’。你真的愿意陪着我一起去游山玩水、浪迹江湖?”

风凌道:“当然是真的。”

狄雁儿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伤感?”

风凌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伤感?”

狄雁儿道:“因为与好朋友们离别本来就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情。”

风凌道:“你说的‘好朋友们’是不是厉天罗与鲍平安?”

狄雁儿道:“是的。”

风凌苦笑着道:“他们的确都是很难得的好朋友。所以有一件事我也始终都觉得很奇怪……”

狄雁儿道:“什么事?”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始终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的好朋友们总是喜欢将马车作为礼物送给我呢?”

——他此刻乘坐的豪华马车就是鲍平安送给他的。

——其实几个月之前,他的总角之交石非也曾经送给他一辆非常漂亮的马车,只可惜那辆非常漂亮的马车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叹息声中,另外一辆马车忽然从车窗外疾驰而过。

车是破车,马是老马。

车夫头戴一顶破旧的马连坡大草帽,身穿一件早已洗得褪了色的青布长袍,背后却背着一杆红旗。

鲜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竟赫然用丝线绣着一颗白森森的狼牙与一柄黑沉沉的宝剑。

风凌轻轻的“咦”了一声,道:“是他?”

狄雁儿道:“你认得他么?”

风凌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他,我只认得他身后背着的那杆旗。”

狄雁儿道:“那杆旗是什么旗?”

风凌道:“‘狼牙锈剑旗’!”

狄雁儿怔了怔,道:“他就是江南‘狼牙镖局’的总镖头‘锈剑无敌’顾铁衣?”

风凌道:“是的。”

狄雁儿笑了,道:“据说此人无亲无友,二十年前白手起家成立‘狼牙镖局’,一心只想靠走镖发大财,所以从来不肯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无论是贪官污吏还是土豪劣绅的生意都来者不拒,甚至连几百两镖银的小买卖都照接不误。”

风凌道:“不错!据说他为人不但市侩,而且吝啬,平生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甚至连一个老婆都舍不得娶。他手创的‘狼牙镖局’生意兴隆,应接不暇,可是他居然连镖师与趟子手都舍不得雇,所有的事情都要亲历亲为。”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小富由俭,大富由天。’难道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风凌笑了笑,道:“如果他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戴旧帽、穿敝袍,破车老马独闯江湖了。”

狄雁儿道:“据说他所用的兵器也是一柄生了锈的烂铁剑,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不过据说他的剑法很好,那柄生了锈的烂铁剑也重达三十七斤零四两。二十年来他只身一剑走镖数百次,却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闪失,连号称‘吴中第一大盗’的‘独臂鬼王’江平伯都栽在了他的手上。”

狄雁儿道:“真的?”

风凌点了点头,道:“江平伯手使一柄车轮短斧,‘二十七路盘根错节斧法’独步江南。那一次他出手劫镖,一斧就劈在了顾铁衣的后背上,想要将顾铁衣连同那杆‘狼牙锈剑旗’一起砍倒。谁知顾铁衣没有倒,‘狼牙锈剑旗’也没有倒,而江平伯却莫名其妙的倒在了那柄‘锈铁剑’之下。所以经过那一役之后,顾铁衣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锈剑无敌’,连那杆‘狼牙锈剑旗’也多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狄雁儿道:“什么名字?”

风凌道:“‘砍不倒的镖旗’!”

镖旗是砍不倒的。

九棵大树却莫名其妙的被九个红衣人同时砍倒了,直挺挺的倒在大路中央,顿时枝飞叶散,尘土飞扬!

顾铁衣吃了一惊,收缰勒马。

九点寒星忽然从那九个红衣人的手中疾射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分别撞向顾铁衣胸前的九处要穴!

乌光一闪,顾铁衣的右手上已经多了一柄黑沉沉的“绣铁剑”,剑光圈转,竟于电光石火之间将那九点寒星一齐击落,身形却已离鞍而起,轻轻的飘落在那九个红衣人的面前。

那九个红衣人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下巴上都留着长长的胡须,腰间都系着一条黄布带,胸口处的衣服上都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黑鹰,左手上都倒提着一根四尺长的铁鹰爪!

顾铁衣怔了怔,道:“‘铁血九飞鹰’?”

——“鹰爪门”中有九大高手,分别叫做“金眼鹰”、“铁翎鹰”、“白头鹰”、“雪爪鹰”、“穿云鹰”、“冲天鹰”、“横江鹰”、“击海鹰”、“食尸鹰”,合称“铁血九飞鹰”,三十年前曾经独霸淮南,闯出了好大的名头。

“白头鹰”哈哈大笑,道:“我等归隐林泉三十载,想不到今时今日,江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铁血九飞鹰’这个名字!”

顾铁衣叹了口气,道:“各位都是武林中的高手耆宿,一向与世无争,今日找上晚辈,不知有何见教?”

“击海鹰”道:“你就是‘狼牙镖局’的顾铁衣?”

顾铁衣道:“不错!”

“金眼鹰”道:“好身手!‘锈剑无敌’果然名不虚传!”

顾铁衣道:“不敢!各位前辈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雪爪鹰”淡淡的道:“好说!我们对你的镖银没有兴趣,只不过是想要看一看你的马车里究竟藏着什么人而已。”

顾铁衣怔了怔,道:“晚辈的马车之中只有一个女人。”

“冲天鹰”道:“只有一个女人?那就请她下车相见!”

顾铁衣面露难色,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只怕不方便下车拜见各位前辈。”

“铁翎鹰”“哼”了一声,道:“她就是你的雇主?”

顾铁衣道:“是的。”

“穿云鹰”道:“你要将她送到哪里去?”

顾铁衣道:“‘平安镇’,‘贾家老宅’。”

“横江鹰”冷冷的道:“果然如此!那封信呢?”

顾铁衣又怔了怔,道:“什么信?”

“食尸鹰”阴森森的笑了笑,道:“要命的信!”

阴森森的笑声中,“穿云鹰”、“冲天鹰”、“横江鹰”与“击海鹰”忽然一齐出手,四根铁鹰爪同时闪电般抓向了顾铁衣的胸口!

顾铁衣神色一变,飘身向后避开。

“金眼鹰”、“铁翎鹰”、“白头鹰”与“雪爪鹰”却早已展动身形,绕到了顾铁衣的身后,此刻齐声冷笑,四根铁鹰爪闪电般探出,同时抓住了那杆“狼牙锈剑旗”的旗杆,手腕抖处,竟将那杆“砍不倒的镖旗”笔直的掷上了半空!

“穿云鹰”、“冲天鹰”、“横江鹰”与“击海鹰”一击不中,爪法陡变,如影随形般扑来,四根铁鹰爪一撞面门、一划咽喉、一掏前心、一插小腹,招式尽皆毒辣无比!

鲜红的镖旗在半空中猎猎飞舞。

顾铁衣却忽然轻叱一声,身形陀螺般旋转,三十七斤零四两重的“锈铁剑”横扫而出,幻成一团黑气!

只听得八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金眼鹰”、“铁翎鹰”、“白头鹰”、“雪爪鹰”、“穿云鹰”、“冲天鹰”、“横江鹰”与“击海鹰”的咽喉已经同时被那柄“锈铁剑”割断!

半空中鲜血疾飞,洒落在鲜红的镖旗上,染红了那颗白森森的狼牙,看来恐怖而狰狞。

好快的剑!

“食尸鹰”脸色惨变,身形踉跄着后退。

顾铁衣接住从半空中下落的镖旗反手插在了背后,淡淡的道:“‘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飞鹰有金眼、铁翎、白头、雪爪,三十年前也许真的可以穿云、冲天、横江、击海,只可惜三十年之后,飞鹰却已经老了,老得已经飞不动……”

“食尸鹰”的眼神里居然没有恐惧与愤怒,只有悔恨。

他盯着顾铁衣手中的那柄“锈铁剑”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送旧人。’‘铁血九飞鹰’原来真的已经老了。何况就算没有老,也未必便能够抵挡得住适才那一剑之威。唉!横行淮南、不可一世的‘铁血九飞鹰’其实竟只不过是九只‘井底之蛙’罢了!”

顾铁衣道:“前辈言重了。不过‘铁血九飞鹰’归隐已久,今日为何竟会重出江湖,来寻‘狼牙镖局’的晦气?”

“食尸鹰”道:“当然是因为那封信。”

顾铁衣目光闪动,道:“那封信究竟是什么信?”

“食尸鹰”却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言又有何益?飞鹰虽老,尊严犹在!老夫又岂是甘愿受人盘问之辈?”

顾铁衣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敬意,道:“既然如此,前辈就请便吧!他朝如欲报仇雪恨,晚辈在‘狼牙镖局’恭候大驾!”

“食尸鹰”惨然一笑,道:“不必了!一只老得已经飞不动的鹰还能够到哪里去?还能够去找谁报仇雪恨?此刻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相信,‘铁血九飞鹰’虽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却也绝对不是浪得虚名的鼠辈。我们既不会屈服,更加不会逃走。就算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

顾铁衣叹了口气,道:“淮南鹰爪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这一点,江湖上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

“食尸鹰”也叹了口气,道:“多谢!”

叹息声里,他忽然用自己的铁鹰爪抓破了自己的咽喉!

风凌轻轻的握住了狄雁儿的手。

他们走下马车的时候,恰好看到鲜血从“食尸鹰”的咽喉处喷溅而出!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一阵掌声。

鼓掌的是两个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人脸色蜡黄,目光冰冷如刀锋,瘦削的身子里仿佛蕴涵着无穷的精力,随时都在准备着爆发,身上穿着一套土黄色的紧身衣裤,上面绣满了金钱,腰畔悬着一柄短刀,刀柄顶端用青铜铸着一个狰狞的豹头。

另外一个人白面微须,两只黄澄澄的小眼睛不住转动,闪烁的眼神之中仿佛充满了灵气,颧骨很高而下巴很尖,穿一件火红色的长袍,领口处斜插着一把折扇。

看到这两个人,狄雁儿的身子仿佛微微一震!

红袍客一边用力的鼓掌,一边笑眯眯的望着顾铁衣,尖声细气的道:“一剑斩八鹰,果然是好剑法!”

顾铁衣皱了皱眉,道:“两位又是什么人?”

红袍客道:“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们只想知道你的马车里究竟藏着什么人。”

顾铁衣道:“你们也想见一见马车里的人,是不是?”

红袍客微笑着道:“不是。想见一见她的人不是我们,而她一个妇道人家,此时此刻只怕也不方便下车与我们相见。所以,我们只想带她走。”

顾铁衣道:“带她去做什么?”

红袍客道:“当然是带她去见一个‘想见一见她’的人。”

顾铁衣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此刻她是‘狼牙镖局’的客人。两位若是真的想要带她走,就不妨去‘平安镇’上的‘贾家老宅’接她。因为她的人到了那里之后,无论再想跟谁走都已经与我无关。”

红袍客淡淡的道:“如果我们此刻就要带她走呢?”

顾铁衣摇了摇头,道:“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红袍客叹了口气,道:“那就只好得罪了!”

叹息声里,黄衣人已经出手!

他忽然拔出了那柄“豹头短刀”,瘦削的身形随即向前扑起,半空中寒光一闪,厉电般疾刺顾铁衣的胸膛。

顾铁衣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掌中那柄三十七斤零四两重的“锈铁剑”斜斜指出,凌空点向黄衣人的小腹,正是举重若轻,以攻为守。

黄衣人身在半空,“豹头短刀”居然变刺为斩,重重的砍在了“锈铁剑”的剑脊之上,身形已经借力弹起,刀光圈转,猛劈顾铁衣的头颈,招式狠辣绝伦,身法却灵动无比。

两人以快打快,顷刻之间已然拆了四十余招,忽然同时轻叱一声,各自向后跃开。

顾铁衣的右手手背之上鲜血淋漓,已经被“豹头短刀”割破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黄衣人蜡黄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左边肩头处血迹斑斑,显然伤得更重。

红袍客叹了口气,道:“‘锈剑无敌’果然了得!看来我们单打独斗都不是你的对手,那也就只好倚多为胜了。”

顾铁衣“哼”了一声,将“锈铁剑”交到左手。

红袍客从衣领后取过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只见淡青色的扇面之上竟绘着一只白兔。

黄衣人咬了咬牙,猱身又上,“豹头短刀”疾刺顾铁衣的右肋。

红袍客身形展动,也从左侧欺近,折扇带起一股劲风,划向顾铁衣的脸颊,出手迅捷,势道沉猛,功力显然绝不在黄衣人之下。

顾铁衣的武功本就与这两个人分别在伯仲之间,又不习惯用左手使剑,此刻施展平生所学奋力撑持,在“豹头短刀”与“白兔折扇”的夹攻之下却依然不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风凌与狄雁儿躲在一旁相对苦笑,心中均知那个号称“锈剑无敌”的顾铁衣转眼之间便会败落。

堪堪又拆了十余招,黄衣人的“豹头短刀”忽然斩落,切下了顾铁衣的一片衣角。

顾铁衣神色大变,挥剑奋力斩出,想要将黄衣人迫开。

红袍客却趁机收拢折扇,拧身侧步,斜打“肩贞”。

只听“叮”的一声,三十七斤零四两重的“锈铁剑”已然跌落在地上!

黄衣人冷笑一声,道:“今日倒要看一看你的那杆镖旗是不是真的砍不倒!”

冷笑声中,“豹头短刀”已然狂劈而出,半空中寒光闪烁,飞斩顾铁衣背后的那杆“狼牙锈剑旗”!

这一刀好狠!

狄雁儿却忽然大声喊道:“住手!”

“砍不倒的镖旗”果然还是没有被砍倒。

因为听见了狄雁儿的叫喊声,黄衣人竟真的忽然悬崖勒马,“豹头短刀”奇迹般停在了顾铁衣的身后,雪亮的刀锋距离那杆“狼牙锈剑旗”的旗杆已经不足五寸!

顾铁衣面如死灰,转过头来盯着黄衣人,厉声道:“顾某今日力所不敌,有死而已!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黄衣人却摇了摇头,忽然向后退开十余步,还刀入鞘。

红袍客笑眯眯的看着顾铁衣,道:“因为我们此刻已经不想杀你,我们只希望你能够先留下你的马车,再带着你的锈剑与镖旗尽快离开这里。”

顾铁衣盯着红袍客掌中的折扇看了很久,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没有拾起自己的“锈铁剑”,反而将背后那杆“狼牙锈剑旗”用力的掷到了地上。

黄衣人冷冷的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铁衣神色惨然,道:“‘狼牙镖局’一向信誉卓著。顾某只身一剑闯荡江湖二十年,走镖数百次却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闪失。今日既然栽到了两位的手上,‘狼牙镖局’从此自然也就不复存在,江湖上从此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顾某这样一号人物。既然如此,还留着锈剑、镖旗做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然后就转过身来,向着大路的尽头处缓缓走去。

他走的是一条回头路。

破旧的马连坡大草帽在阳光下看来显得有一点儿孤单,早已洗得褪了色的青布长袍也在大风中无奈的颤抖着。

背后少了那杆“砍不倒的镖旗”,每个人的心中却都仿佛忽然多了一种淡淡的失落,只可惜偏偏没有人能够想得通那种失落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