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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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日薄西山。

“平安镇”在残照里显得神秘而荒凉。

“贾家老宅”大门上的油漆剥落不堪,仿佛一张苍老的脸,记载着尘世间永恒不变的风霜;屋檐下的那一双燕子却已经沉默了许多个春天,似乎早已无心再向路人诉说此间昔日的繁华与荣耀。

柳姑娘居然没有去敲“贾家老宅”的大门。

她带着风凌与狄雁儿走进了客栈。

“平安镇”四面环山,“贾家老宅”也是依山而建。

镇上只有一家“平安客栈”,就在“贾家老宅”的斜对面,地方简陋,陈设破旧不堪,所以生意萧条。

狄雁儿皱了皱眉,道:“柳姑娘,我们是不是已经将你平安的送到了‘贾家老宅’的大门前?”

柳姑娘道:“是的。”

狄雁儿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不是也已经完成了?”

柳姑娘道:“是的。”

狄雁儿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去‘贾家老宅’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带着我们去客栈?”

柳姑娘淡淡的道:“不是我带着你们去客栈,而是你们跟着我来到了客栈。”

狄雁儿怔了怔,道:“我们跟着你来到客栈做什么?”

柳姑娘笑得很妩媚,道:“来到客栈当然是为了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

狄雁儿又怔了怔,道:“睡觉?”

柳姑娘笑道:“是啊!睡觉又有什么好奇怪?难道你们都是不用睡觉的?”

风凌也笑了,道:“当然不是。我们只不过是都已经习惯了在睡觉之前先喝一点点酒而已。”

可是,“平安镇”上居然连一个小酒馆都找不到,看来也只有这家“平安客栈”里才有酒卖。

客栈里的掌柜、大厨、跑堂与杂役居然都是同一个人,街坊们都很亲切的称呼她为“孟婆婆”。

孟婆婆又矮又胖,虽然已经六十几岁了,手脚却依旧利落,算盘打得也很精。

据说她从来都没有嫁过人,仿佛早已下定决心守着这一间陈旧的店面孤独终老。

风凌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

这种女人的脾气通常都不会很好。

孟婆婆的脾气果然十分古怪。

她的表情冷冰冰的,先是眯着眼睛将风凌、狄雁儿与柳姑娘都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然后就漫不经心的道:“你们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

风凌道:“我们打算先来八个热菜、两坛好酒,再要三间上房,舒舒服服的洗一个热水澡。”

孟婆婆的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笑容,淡淡的道:“小店一共有九间上房,此刻恰好还空着三间。不过若是想要喝酒、洗澡,就得自己去后院的‘牛棚’与‘木屋’了。”

风凌怔了怔,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牛棚’与‘木屋’?”

孟婆婆道:“因为‘牛棚’中才有酒喝、有菜吃,而‘木屋’就是这里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

“木屋”里可以洗澡并不奇怪。

可是喝酒、吃菜为什么一定要到“牛棚”中去呢?

风凌笑了。

柳姑娘显然并没有“在睡觉之前先喝一点点酒”的习惯,所以她宁愿独自躲进屋子里啃自己随身带着的干粮。

狄雁儿却硬是要拉着风凌一起去喝酒。

风凌苦笑着道:“虽然我也很想陪着你喝一杯,但是我不想去‘牛棚’。”

狄雁儿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人是不应该在‘牛棚’里喝酒的。”

狄雁儿笑道:“那你可就错了!人既然可以‘对牛弹琴’,为什么不能‘与牛共饮’呢?”

“牛棚”里没有牛。

“牛棚”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用帆布搭起来的凉棚而已。

凉棚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十来个酒坛子、四十多个空盘子与两大盆下酒菜。

酒是孟婆婆自己酿的村醪。

下酒菜是干牛肉与盐水煮花生。

没有跑堂的伙计,看来每一位到“牛棚”中喝酒的客人都得自己动手。

桌子就只有一张,客人却已经有七位。

巨大的松木圆桌直径足足有七尺长,再摆上去两盘菜与一坛酒也丝毫不见局促。

风凌与狄雁儿先吃一颗花生,都撇了撇嘴;再嚼一块干牛肉,都皱了皱眉;最后喝一口酒,终于都失望的叹了口气。

花生煮得太咸,牛肉晒得太硬,酒也酿得太酸了。

可是,其余那七位客人却都仿佛对这里的酒食很满意。

两个老者一高一矮,相对而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吹着胡子、瞪着眼睛,仿佛是你嫌我长得太高,我又嫌你生得太矮了。

两个出家人一僧一道,比邻而坐,你嚼一块干牛肉、我就喝一大口酒,吃得痛快淋漓,仿佛都早已将清规戒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个孪生兄弟一模一样,并肩而坐,先将煮花生与干牛肉大把大把的抓起来塞进嘴里,再用酒送下肚去,仿佛都觉得这样的吃法才比较有趣。

吃相最好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白衣人,动作很慢,咀嚼得很仔细,喝起酒来也好像是在品茶一样。

风凌知道这个白衣人一定就是“昙花圣教”属下“白鸽堂”的堂主“一笑凌云”容信之。

因为他发现这个白衣人虽然只是漫不经心的向着狄雁儿望了一眼,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尊敬与回护。

其实,他还发现了另外两件事——

这七位客人的年纪居然都比孟婆婆还要大,就连其中最年轻的“一笑凌云”容信之恐怕也要比孟婆婆大上好几岁,而孟婆婆若是与那位年纪最老的老和尚相比,年轻得简直就好像是一个小姑娘了。

这七位客人显然都是来头极大的武林高手,可是除了那个“一笑凌云”容信之之外,每个人的身份都仿佛很神秘,就算想破了头也猜不出他们究竟都是何方神圣。

大家似乎都已经沉默了很久,那位高老者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说话了。

他居然向狄雁儿笑了笑,道:“小女娃儿可美得紧啊!”

狄雁儿微笑着道:“你老人家也很有精神啊!”

高老者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风凌,道:“你是跟着他一起来的么?”

狄雁儿道:“是的。不过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大姑娘。”

高老者道:“大姑娘呢?”

狄雁儿笑道:“大姑娘很会害羞,所以躲到客房里去了。”

高老者想了想,忽然道:“大姑娘很会害羞,你们呢?你们晚上是不是睡在同一间房子里?”

风凌的心中微微一荡。

狄雁儿俏脸飞红,连忙摇着手嗔道:“当然不是!你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可以这样问人家?简直就是……”

矮老者接口道:“简直就是为老不尊!”

高老者不去理他,却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里的九间上房此刻都已经住满了人。既然已经不会再有其他客人,看来我们似乎也就不必再等了。”

老道士道:“的确已经不必再等。”

老和尚淡淡的道:“可惜僧多粥少,就算已经不必再等,也未必每个人都有粥喝。”

孪生兄弟齐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白了他们一眼,却向着老道士笑了笑,道:“没有什么意思。出家人四大皆空,喝粥是空,不喝粥也是空,喝与不喝,一切随缘而已,道长你说是不是?”

老道士笑道:“大师言之有理。”

矮老者却摇了摇头,道:“大师妙悟禅机,识见果然与众不同。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如果喝不到粥,就会很生气。”

高老者道:“生气又有什么用处?想要喝粥,就得有本事。如果没有本事,气死了也是白搭。”

矮老者冷笑着道:“什么本事?”

高老者淡淡的道:“当然是喝粥的本事。”

他忽然长臂一捞,已然勾起了容信之面前的那个酒坛子用力的向外甩出。

沉甸甸的酒坛子带着一股劲风撞向了后院的围墙,眼见便要碰得粉碎。

一条淡淡的白影却忽然从高老者的眼前掠过,去势竟比那个酒坛子更快,半空中及时赶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居然带着那个酒坛子又从高老者的身后飞了回来。

酒坛子依然安安稳稳的摆在容信之的面前,仿佛与它的主人一样根本就没有动过。

高老者皱了皱眉,道:“这个酒坛子里一定有鬼。”

老道士道:“为什么?”

高老者道:“因为它摔不破。”

老道士道:“酒坛子里有什么鬼?”

高老者道:“当然有酒鬼。”

老道士笑了,道:“没关系。我最喜欢驱邪捉鬼。”

他忽然伸出右手,五指如钩,凌空一抓,容信之面前的那个酒坛子居然为他指上内力所激,凭空跳起了两寸。

容信之左手一操,托住了坛底,道:“道长果然好手段!”

眼前寒光闪烁,孪生兄弟的右手上已然同时多了一柄款式一模一样的青钢剑,双剑齐出,于电光石火之间各自刺出了十七剑,尽数刺在酒坛之上,每一剑的力道都均匀无比,恰到好处,酒坛子在利剑攒刺之下居然还是没有破碎。

好厉害的剑法!

酒浆从三十四个小孔中流出,转眼之间便已流干。

矮老者却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孪生兄弟齐声道:“可惜什么?”

矮老者道:“可惜酒鬼还躲在酒坛子里。”

他忽然伸出双手在桌子上一按,矮小的身躯已经平平飞起,向前疾冲,用头顶恶狠狠的往那个酒坛子上撞去。

容信之以左手托住酒坛子,竖起右掌挡在身前,只听一声闷响,矮老者的头顶已然重重的撞在了他的掌心上。

矮老者“哇哇”怪叫,身形却为容信之的掌力所迫,重又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容信之的身子也微微一晃,苍白的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又听见“波”的一声,左手上托着的酒坛子忽然粉碎!

——他适才那一挡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却已是毕生功力之所聚。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功力忽然在一瞬之间爆发,威力自然非同小可,那个酒坛子又怎能经受得住?

老道士笑了笑,道:“酒坛子已经破了,酒鬼为什么还是没有出现?”

老和尚道:“因为酒鬼根本就不在酒坛子里。”

高老者道:“不在酒坛子里在哪里?”

老和尚道:“在你的心里。”

高老者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心里有鬼?”

老和尚淡淡的道:“‘丹崖长臂’丁白猿是何等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有鬼,又怎会迂尊降贵来到这种连兔子都不爱拉屎的穷乡僻壤活受罪?”

矮老者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丁白猿?”

老和尚微笑着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丹崖长臂’丁白猿,还知道你是‘金顶侏儒’谭烈,这位道长是‘妙手擒龙”萧如意,而那位好像生了翅膀一样护着酒坛子的朋友就是‘一笑凌云’容信之。”

矮老者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指着那对孪生兄弟道:“他们呢?他们又是谁?”

老和尚道:“他们的‘天地无极、乾坤剑网’绵密绝伦,当然就是‘落虹谷、傲剑阁’的金氏贤昆仲了。”

谭烈道:“金商、金晋?”

老和尚道:“不错!”

金商忽然冷冷的道:“好眼力!可是我们兄弟二人至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认得我们的剑法?”

金晋、丁白猿、谭烈、萧如意与容信之一齐盯着那个老和尚,显然也都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老和尚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和尚而已,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各位却都是武林元老,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英雄,既然都已经数十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此刻又何苦再入红尘?”

萧如意笑道:“大师这是明知故问了。”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平安镇上,重宝将现。贾家老宅,恭候有缘!’各位想必也都收到了同样的匿名信。可惜此刻究竟谁是‘有缘人’还不知道,又何必先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金晋也点了点头,道:“不错!”

萧如意道:“那么依大师高见,我们之中谁是‘有缘人’?”

老和尚忽然向风凌与狄雁儿笑了笑,道:“既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诸般因缘自然也就不可强求。各位武林元老武功虽强,终究也无法逆天行事。最后的‘有缘人’说不定还是这两位小施主……”

容信之接口道:“那也未必。大师适才一直不肯出手,深藏不露,足见高明。最后的‘有缘人’说不定就是大师呢?”

丁白猿淡淡的道:“我可不相信什么天意。依我之见,最后谁能够带着宝藏活着离开这里,谁就是真正的‘有缘人’!”

这,就是结论。

孟婆婆所谓的“上房”其实破旧不堪。

幸好枕头、被褥还是新换过的。

狄雁儿就抱起了一个枕头,倚在床头上听着风凌叹气。

她已经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叹了多少口气?”

风凌道:“四十七口。”

狄雁儿笑了,道:“你为什么叹气?”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了。”

狄雁儿道:“何以见得?”

风凌道:“‘丹崖长臂’丁白猿、‘金顶侏儒’谭烈、‘妙手擒龙’萧如意、‘落虹谷、傲剑阁’金氏昆仲再加上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和尚,卷进‘匿名信事件’里的人物已经越来越多。他们显然都是归隐已久的武林元老,此刻居然为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匿名信就全都重出江湖,难道这还不够复杂?”

狄雁儿点了点头,道:“他们的年纪都比‘铁血九飞鹰’还要老得多,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的武功显然与‘铁血九飞鹰’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当真动起手来,我们虽然有本教三大堂主相助,也未必便能够占到上风,看来这一次的确有一点儿麻烦。”

风凌道:“不错!何况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们的武功。”

狄雁儿道:“不是武功是什么?”

风凌道:“经验。”

狄雁儿怔了怔,道:“经验?”

风凌道:“不错!他们都是武林元老,都是千锤百炼的老江湖。他们的经验绝对比他们的武功更加可怕。”

狄雁儿道:“那也说得是。不过既然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为什么还会对那封莫名其妙的匿名信感兴趣?”

风凌沉吟着道:“匿名信、大宝藏,这种故事虽然老套,可惜越是老套的故事却偏偏越是能够感动那些真正的老江湖。‘平安镇上,重宝将现。贾家老宅,恭候有缘!’我想发这封匿名信的人必定也是一个老江湖了。”

狄雁儿道:“你猜他为什么忽然要给那许多武林元老发这种匿名信?难道‘平安镇’的‘贾家老宅’里果然藏着什么惊人的宝藏?抑或是他从前就与那些武林元老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处心积虑的想要将他们全都引出来,一网打尽?”

风凌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我想‘平安镇’上应该不会再有‘平安’了。”

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很凝重。

狄雁儿却忽然打了一个哈欠,道:“我困了!”

——当一个女孩子对你说“我困了”的时候,通常也就表示你们之间的谈话已经应该结束了。

风凌笑了,道:“既然困了就乖乖的睡觉吧。”

狄雁儿道:“可是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说一个故事哄我睡觉?”

风凌柔声道:“可以。”

狄雁儿也笑了,道:“那么你此刻就已经可以开始了。不过求求你千万不要说江湖上的故事。”

风凌道:“为什么?”

狄雁儿道:“因为我想要做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