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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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陆画师也许真的喝醉了。

听见“海皇城”这三个字,他就忽然发起狂来,猛的大喝一声,将面前的碗、筷与酒坛子都摔在了地上。

南宫好客想要将他扶住,却被他用力推开,重重的跌了一交。

然后他就仰天狂笑,踉踉跄跄的奔出了“醉仙居”。

南宫好客爬起身来哼唧了半晌,才向风凌哭丧着脸道:“这位陆画师麻烦得紧,其实你本不该请他喝酒的。”

风凌道:“你不是说这位陆画师的酒量惊人么?”

南宫好客苦笑着道:“他的酒量的确惊人,只可惜他耍起酒疯来的模样更加惊人。”

狄雁儿笑了,道:“不错!他的那一招‘酒不醉人人自醉’倒真是厉害得紧!”

南宫好客道:“其实他装醉装疯也只不过是一种发泄而已。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很寂寞,因为得罪了‘公主’,所以街坊们平时都不敢与他来往,生怕会惹祸上身。”

狄雁儿道:“街坊们?”

南宫好客道:“是的。除了我之外还有‘杏林堂’的凤大夫、‘裁云馆’的薛姑娘与‘伤心赌坊’的靳大老板。”

狄雁儿道:“‘公主’呢?‘公主’又是谁?”

南宫好客道:“‘公主’就是‘海皇’的妹妹。”

狄雁儿道:“这里既然叫做‘海皇城’,‘海皇’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的妹妹是‘公主’,难道他竟真的是‘皇帝’?”

南宫好客道:“‘海皇’不是‘皇帝’,但是他的权利比‘皇帝’还要大得多。因为他是神,是掌管大海的神!”

他的话虽然很荒谬,可是他的态度却很严肃。

风凌道:“掌管大海的神?”

南宫好客道:“是的。‘海皇’是统制着所有海域的神灵。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令大海上风平浪静,保佑过往的船只安全航行。”

风凌道:“如果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南宫好客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掀起巨浪狂澜,发生海难。”

风凌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他最近的心情一定不太好。”

南宫好客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

风凌苦笑着道:“因为最近有许多人都遭遇了海难。”

南宫好客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情,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风凌道:“是的。”

南宫好客道:“其他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风凌道:“是的。”

南宫好客道:“那位嗜赌如命的老先生也是你的朋友?”

风凌与狄雁儿的眼睛里已经同时发出了光。

——“那位嗜赌如命的老先生”一定就是“黄金船长”赛黄金!

风凌连忙点了点头,道:“是的。”

南宫好客的眼睛里居然也发出了光。

他忽然握住了风凌的手,道:“那位老先生既然是你的朋友,想来必定肯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去劝一劝他?”

风凌道:“劝他做什么?”

南宫好客道:“劝他不要继续赌下去了。”

风凌怔了怔,道:“为什么?”

南宫好客苦笑着道:“因为他赌得太精,倘若继续赌下去,街坊们恐怕就要输得连裤子都当掉了。”

风凌笑了,道:“此刻他的人在何处?”

南宫好客道:“‘伤心赌坊’。”

“伤心赌坊”的老板姓靳,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鹰鼻阔口,看来颇具威严,所以街坊们都称呼他为“靳大老板”。

靳大老板的赌技精湛,平时与街坊们赌钱一向百战百胜。街坊们早已输得叫苦连天,可惜明明知道一定会输,却还是忍不住每天都要来“伤心赌坊”找靳大老板赌上几次。

因为“海皇城”里的生活实在太寂寞。

寂寞的生活需要刺激。

输钱,岂非也是一种刺激?

街坊们每天都输得很“伤心”。

所以这间赌坊才会叫做“伤心赌坊”。

街坊们“伤心”,靳大老板自然就“开心”了。

他已经“开心”了许多年,直到不久之前,“海皇城”里忽然来了两个奇怪的陌生人。

其中一个人年纪很轻,面色黧黑,头发有些散乱,衣襟上满是污渍,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另外一个人年纪很老,身子瘦小枯干,颧骨很高,两颊深陷,下巴尖尖的,嘴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活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年轻人从不赌钱,老头子却嗜赌如命。

他们第一次来到“伤心赌坊”的时候,原本身无分文。

老头子要赌钱,年轻人就将自己的剑押给了靳大老板。

那柄剑的长短与款式都很普通,所以只押了五两银子。

可是就在短短的七天里,老头子不但替年轻人赎回了剑,还赢光了靳大老板的全部积蓄。

所以就轮到靳大老板押东西了。

此刻,他押的是自己的最后一间房子。

三粒用木头雕刻出来的骰子已经被靳大老板手心里的冷汗浸得潮湿了。

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宛如黄豆粒般的汗珠。

年轻人静静的站在老头子的身后,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对这一局的胜负漠不关心。

老头子就坐在靳大老板的对面,中间隔了一张土台。

风凌与狄雁儿并肩走进“伤心赌坊”的时候,正巧看到靳大老板咬着牙将手里的三粒骰子掷了出去。

三粒木头骰子在土台上滴溜溜的转动,停下来的时候竟然全部都是五点的一面向上。

“三个五!”

这种点数的赢面已经极高。

可是靳大老板却面如土色。

狄雁儿笑了。

那两个人果然就是赛黄金与金忘筌!

金忘筌居然还是不动声色。

赛黄金却向狄雁儿瞥了一眼,淡淡的道:“庄家已经掷出了‘三个五’,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替我担心?”

狄雁儿故意叹了口气,悠悠的道:“既然你已经赢了,我为什么还要替你担心?”

靳大老板转过头来瞪着狄雁儿,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赢?”

狄雁儿淡淡的道:“因为他掷骰子从来就没有输过。”

靳大老板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输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因为他在七天之中已经赌过了九十三次,他每一次掷出来的都是‘三个六’!”

“三个六”就是“豹子”,是通吃的“至尊宝”。

赛黄金笑了笑,道:“其实你还有机会。闲家先掷,同点庄吃,这是赌坊里永恒不变的规矩。只要你也能够掷出‘三个六’来,赢的那个人就是你。”

靳大老板摇了摇头,道:“每一个赌过骰子的人都知道,可以掷出‘三个六’来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可是你居然能够连续掷出九十三次。所以我原本以为你必定是一个‘郎中’。”

“郎中”,就是在赌坊里作弊的人。

赛黄金道:“可惜我不是‘郎中’。”

靳大老板道:“你的确不是。倘若在骰子里灌了水银,我也一样可以掷出‘三个六’来。此刻我们用的却是木头骰子。一个可以随手用木头骰子掷出‘三个六’来的人绝对不是‘郎中’。因为,他靠的不是欺骗,而是技巧。”

赛黄金点了点头,道:“说得好!赌博其实也是一种艺术。赢要赢得光明正大,输才会输得心服口服。只可惜十赌九骗。所以,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赌徒并不多。”

靳大老板道:“你是真正的赌徒?”

赛黄金道:“是的。”

靳大老板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古怪,道:“可惜我也是。”

赛黄金笑了,道:“所以你虽然已经输得心服口服,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翻本,是不是?”

靳大老板道:“是的。所以我还要与你再赌一次。”

赛黄金道:“此刻你还有东西可押么?”

靳大老板道:“有!至少还有这一间‘伤心赌坊’!”

赛黄金却摇了摇头,道:“不行!”

靳大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

赛黄金淡淡的道:“因为赌钱不但是我唯一的乐趣,也是街坊们唯一的消遣。‘海皇城’里只有这一间赌坊,如果你将它也输掉了,街坊们岂非就会变得更加寂寞?”

靳大老板道:“可是如果你赢了,你就是‘伤心赌坊’的新老板。街坊们还是一样有得赌。”

赛黄金微笑着道:“你错了!喜欢赌钱与喜欢赚钱根本就是两回事。所以我虽然喜欢赌钱,却不喜欢开赌坊。就算你肯将这一间赌坊送给我,我也绝对不会答应。”

他笑得好像一只老狐狸。

“伤心赌坊”门外却忽然有人“哼”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

门外有风吹过。

一个容颜娟好,仪态万方的中年女子衣袂飘飘,缓缓的走进了“伤心赌坊”。

她的肤色白腻,身材修长,穿着一条崭新的百褶裙,右臂弯处却挎了一个用树枝编成的大筐。

看见这个女人,“靳大老板”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个女人却连看都没有看“靳大老板”一眼,只是向着赛黄金冷冷的道:“站起来!”

赛黄金神色不动,道:“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这个女人道:“因为我是‘公主’!”

风凌与狄雁儿都笑了。

——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海皇”的妹妹,就是陆画师曾经得罪过的那位“公主”。

赛黄金居然也笑了笑,道:“你真的是‘公主’?”

这个女人没有回答。

靳大老板却大声道:“当然是真的!她就是‘海皇’的妹妹‘海棠’,就是‘海皇城’里唯一的‘公主’!”

赛黄金叹了口气,道:“可惜就算她真的是‘公主’,我也一样不能够站起来。”

“海棠”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敢对我不敬?”

赛黄金道:“不敢。”

“海棠”道:“既然不敢,为什么还不站起来?”

赛黄金道:“因为我没有腿。”

他真的没有腿。

他的两条腿都早已被齐根截断!

“海棠”怔了怔,道:“你的腿呢?”

赛黄金道:“三十年前,在一个赌局里输给别人了。”

靳大老板忍不住“啊”了一声,道:“你也曾经输过?一个可以随手用木头骰子掷出‘三个六’来的人也会输?”

赛黄金道:“是的。因为那一次赌的不是骰子。”

“海棠”忽然道:“你平生之中一共输过几次?”

赛黄金道:“一次。因为我只有两条腿。”

“海棠”淡淡的道:“一次就输掉了两条腿,你不后悔么?”

赛黄金摇了摇头,道:“其实赌局里本来就有赢有输。从来都没有输过的赌徒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赌徒。”

“海棠”想了想,道:“那也说得是。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局?”

赛黄金道:“敢。”

“海棠”道:“你此刻一共有多少赌本?”

赛黄金道:“除了七十九张一千两的金票之外,还有‘醉仙居’南宫掌柜的两个酒窖、‘丹青阁’陆画师的五间画室、‘杏林堂’凤大夫的三家药铺、‘裁云馆’薛姑娘的一所绣房与‘伤心赌坊’靳大老板的十四座别墅。”

——七万九千两黄金、二十五处房产。

——这七天里他赢的可真是不少。

“海棠”居然不动声色,道:“你打算怎样赌?”

赛黄金道:“你是庄家,规矩自然应该由你来定。”

“海棠”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爽爽快快的一局定输赢。”

赛黄金怔了怔,道:“只赌一局?”

“海棠”道:“是的。”

赛黄金道:“你的赌本够么?”

“海棠”道:“‘公主’的赌本怎么可能不够?”

赛黄金道:“‘公主’的赌本在哪里?”

“海棠”道:“在筐里。”

她忽然将右臂弯处挎着的那个大筐放在了赛黄金面前的土台上。

筐里竟赫然装满了野果。

风凌与狄雁儿都怔住。

他们都曾经在南宫好客的“醉仙居”里吃过这种野果。

又酸、又甜、又涩的野果。

赛黄金向大筐里瞥了一眼,道:“这就是你的赌本?”

“海棠”道:“是的。”

赛黄金道:“你的这些赌本叫做什么名字?”

“海棠”道:“‘海棠公主’的赌本当然就叫做‘海棠’。你认为这些赌本够不够多?”

她的这些赌本根本就连一两金子都不值。

赛黄金居然叹了口气,道:“已经够多了。”

叹息声中,他忽然抓起了土台上的那三粒木头骰子,随手掷出!

三粒木头骰子在土台上陀螺般飞速旋转。

靳大老板的嘴角边现出了一丝苦笑。

他不用去看也猜得出来,赛黄金这一次掷出来的点数一定还是“三个六”。

“海棠”却笑了。

她淡淡的道:“你好像说过我是庄家,所以规矩应该由我来定,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

“海棠”道:“好!这一次我们就来比小。谁掷出来的点数小,谁就是赢家!”

她居然直到此刻才来更改规矩。

靳大老板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

“三个六”原本是大得已经不能够再大了的“豹子”。

只可惜这一局比的却是小。

谁知赛黄金也笑了,道:“好!”

三粒木头骰子在土台上又滴溜溜的转动了一会儿,停下来的时候竟然全部都是一点的一面向上!

他这一次掷出来的居然不是“三个六”,而是“三个一”!

堆砌土石为墙,编织树枝为顶的小屋中央居然铺着一层细沙,摸起来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这座小屋原本是“丹青阁”陆画师的一间画室。

“海皇城”里纸张稀缺,所以陆画师平时只好用树枝在铺平了的细沙之上“挥毫泼墨”。

赛黄金就坐在细沙上叹了口气,道:“好险!好险!”

风凌与狄雁儿都笑了。

狄雁儿微笑着道:“你是说适才与‘海棠公主’的那一局赢得好险么?”

赛黄金道:“不是。我是说你们这一次出海真的好险。”

风凌道:“我们?”

赛黄金点了点头,道:“你们是不是也遭遇了海难?”

他猜得好准!

风凌苦笑着道:“是的。我们收到了‘黄金船’出事的消息之后就赶回‘鸟语林’,与齐阿九结伴出海,准备营救你与金忘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赛黄金已经大声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们三个人根本就不懂得航海,又能够救得了谁?”

风凌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们还拉上了鲁缺。”

赛黄金道:“‘铁血鲁班盟’的盟主‘玉斧匠’鲁缺?”

风凌道:“是的。据说他是鲁班的‘第三十九代传人’,不仅会打造船只,而且精通航海。”

赛黄金淡淡的道:“他的确是一位能工巧匠,只可惜他打造的船只也与我的‘黄金船’一样经受不起真正的风浪。因为他太自负。”

风凌道:“自负?”

赛黄金道:“不错!他自负技艺精湛、巧夺天工,所以他要与天赌,他认为人定胜天!”

金忘筌忍不住插口道:“你认为他也是一个赌徒?”

赛黄金道:“是的。不过他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赌徒。”

金忘筌道:“为什么?”

赛黄金道:“因为一个真正的赌徒会去与别人赌,甚至会去与自己赌,却绝对不会去与天赌。”

金忘筌道:“所以你认为他的想法很可笑?”

赛黄金道:“不错!‘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似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天威难测,人性卑微。‘人定胜天’也许根本就是一句玩笑话。”

金忘筌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分辨不清你说的话究竟是对还是错。不过我想,倘若鲁缺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海难,他或许就不会再有‘人定胜天’这种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