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孤飞、陆一凡、靳九霄与薛绣绣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因为他们都发现了三件事。
——得到了紫色玉牌的风凌居然没有离开“海皇城”。
——“醉仙居”的老掌柜南宫好客却忽然“失踪”了。
——而“醉仙居”的新掌柜做起生意来竟然比老掌柜还要“精明”得多。
新掌柜就是齐阿九。
他在“鸟语林”里曾经开过一家“望海楼”,端的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所以自从南宫好客“失踪”之后,他就重操旧业,顺理成章的接管了“醉仙居”。
他当上新掌柜之后的第一个决策,就是将“海棠酒”的价格涨了十倍。
所以陆一凡就摸着衣袋,叹着气,愁眉苦脸的道:“齐掌柜,你这里的酒卖得也未免有些贵得离谱了。”
凤孤飞、靳九霄与薛绣绣虽然平日里都不大敢与陆一凡交往,此刻却也不约而同的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他们的金子早已被赛黄金赢得精光,银子自然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齐阿九笑了笑,道:“不贵!不贵!陆画师可知道这里卖的是什么酒?”
陆一凡道:“当然是‘海棠酒’。”
齐阿九道:“陆画师可知道这种‘海棠酒’乃何人所酿?”
陆一凡道:“当然是南宫老掌柜。”
齐阿九点了点头,道:“那么陆画师可知道南宫老掌柜此刻人在何处?”
陆一凡道:“听说南宫老掌柜已经失踪了。”
齐阿九抚掌道:“这就是了!‘海皇城’之中只有南宫老掌柜一个人懂得如何酿制这种‘海棠酒’,而南宫老掌柜失踪之后,这种‘海棠酒’的酿制之法便成绝响。我已经仔细清点过库存,所有酒窖里的藏酒加起来也只有九十三坛……”
陆一凡道:“那又怎么样?”
齐阿九淡淡的道:“那也没什么。不过‘海皇城’里已经只剩下九十三坛‘海棠酒’,喝光一坛就少一坛,你说是不是应该卖得贵一些呢?”
凤孤飞叹了口气,道:“言之有理。我们走吧!”
齐阿九笑道:“各位高邻不想先喝上几杯再走么?”
靳九霄苦笑着道:“想,可惜我们喝不起。”
“海棠酒”惊人的价格吓走了所有的客人。
于是,“醉仙居”的生意就变得冷清了。
赛黄金、金忘筌、齐阿九、狄雁儿与风凌也都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们关心的当然不是“醉仙居”的生意,而是鲁缺已经离开了整整五十天居然依旧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沉默了很久,齐阿九终于大声道:“我相信鲁缺绝对不是那种人!”
赛黄金道:“什么叫做‘绝对不是那种人’?”
齐阿九道:“‘铁血鲁班盟’一向急人之难,义字当先。‘玉斧匠’鲁缺既然身为‘铁血鲁班盟’的盟主,应该绝对不是那种置朋友安危于不顾的小人。”
赛黄金笑了笑,道:“这里有他的朋友么?”
齐阿九道:“我们这一次在海上同舟共济,一起出生入死,难道还不能够算是朋友?”
赛黄金淡淡的道:“那也说得是。既然是朋友,你就应该信任他,又何必如此着急?”
金忘筌道:“不错!他一回到中原,必定就会想尽办法来搭救我们。何况我们虽然暂时被困在这里,却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
齐阿九道:“此刻我们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风凌笑道:“我们至少还可以与邻居们聊一聊。”
齐阿九摊了摊手,道:“可惜邻居们好像都已经故意躲了起来,再也不肯上门了。”
狄雁儿道:“他们故意躲起来做什么?”
金忘筌摇了摇头,道:“这许多天以来,他们全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仿佛很神秘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狄雁儿想了想,道:“其实‘海皇城’里能够吃饭的地方并不多。虽然‘醉仙居’的‘海棠酒’的确卖得稍微贵了一些,但是也不至于将所有的邻居全都拒之门外。所以,我有一个预感……”
齐阿九道:“什么预感?”
狄雁儿微笑着道:“我想,我们的邻居们就快要登门了。”
齐阿九道:“什么时候?”
狄雁儿道:“也许就是今天。”
女人的预感通常都很准。
第一个登门的邻居是靳九霄。
齐阿九笑了,道:“靳大老板已经攒够了银子喝酒么?”
靳九霄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齐阿九道:“不来喝酒,来做什么?”
靳九霄道:“送礼。”
齐阿九又笑了,道:“靳大老板太客气了。”
靳九霄淡淡的道:“其实礼物并不是送给你的。”
他的目光一转,就落在了狄雁儿的脸上。
狄雁儿瞪大了眼睛,道:“难道礼物竟是送给我的?”
靳九霄道:“是的。”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摸出了一只锦盒,轻轻打开。
三寸见方的锦盒中盛着一颗黄澄澄的药丸。
狄雁儿怔了怔,道:“这是什么?”
靳九霄叹了口气,道:“这就是‘灵犀八宝地龙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狄姑娘笑纳。”
他将锦盒塞进了狄雁儿的手里,居然转身就走。
狄雁儿大声道:“喂!喂!我又没有生病,好端端的你送药丸给我做什么?”
靳九霄却不再回头,转瞬之间已然去得远了。
沉默片刻,赛黄金忽然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唉!想不到……”
风凌道:“想不到什么?”
赛黄金道:“想不到他居然肯将‘灵犀八宝地龙丸’轻易送与旁人。”
狄雁儿看着自己手上的锦盒,道:“‘灵犀八宝地龙丸’究竟有什么用处?”
赛黄金道:“四十年前,‘千手真君’靳九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以十三颗‘火树银花钉’威震武林,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在他的面前全身而退。当时他年轻气盛,行事未免太过鲁莽,不留余地,所以无端结下了许多仇家,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就是苗疆‘极乐峰’的逍遥客。”
狄雁儿道:“这位‘逍遥客’想必也是当时的一流暗器高手了,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不过他用的暗器很特别。”
狄雁儿道:“有什么特别?”
赛黄金道:“他用的暗器都是活的。”
狄雁儿道:“活的?”
赛黄金道:“不错!苗疆气候特异,盛产毒物,苗人多以饲养毒物为乐,着实出了许多用毒的大行家,逍遥客便是其中之一。他居然精心饲养了许多毒青蛇、毒蟾蜍、毒蝎子、毒蜈蚣与毒蜘蛛,号称‘极乐五毒’,作为平素行走江湖之时对敌所用的暗器。旁人的暗器再快,终究也是死物,而他的暗器却是活的。那‘极乐五毒’不仅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而且还可以自行转折,追击敌人,端的是歹毒无比……”
狄雁儿吐了吐舌头,道:“果然厉害!‘千手真君’这一次只怕要一败涂地了。”
赛黄金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当年逍遥客与‘千手真君’靳九霄狭路相逢,便将‘极乐五毒’掷了出来,打算出奇制胜。谁知那五种毒物触及靳九霄之时居然不敢叮咬,逍遥客震惊之下手足无措,反而身中靳九霄的十三颗‘火树银花钉’,不免一命呜呼。”
狄雁儿奇道:“那是为什么?”
赛黄金道:“因为逍遥客不知道靳九霄的身上暗藏着一颗灵丹,能避百毒,天下间的任何毒物闻到那颗灵丹的气息都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叮咬?”
狄雁儿道:“那是什么灵丹?”
赛黄金微笑着道:“当然就是你手上的那一颗‘灵犀八宝地龙丸’了。”
狄雁儿也笑了。
第二个登门的邻居是薛绣绣。
她一走进“醉仙居”就盯着狄雁儿不停的看,看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很美。纵使在我容颜全盛之时,只怕也及不上你。此刻面目全非,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原本雪白的脸颊上不知被谁抓出了十七、八道深深的血痕,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狄雁儿心中不忍,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言语,却又不知如何措词,只好含糊着道:“薛姑娘太谦了。”
薛绣绣凄然一笑,道:“红颜薄命,自古已然,多言又有何益?其实我今天是专程来送礼的。”
狄雁儿道:“送给我?”
薛绣绣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团黑色物事,轻轻的放在了狄雁儿面前的土台上,道:“是的。这是一件‘天蚕亵衣’,穿在身上冬暖夏凉,于你将会有莫大的好处,切记!切记!”
狄雁儿抓起那团黑色物事,只觉得入手轻柔,宛如无物,抖开看时,果然是一件内衣,质地绵密,经纬分明。奇在衣、裤竟然连成一体,甚是罕见。
狄雁儿脸上微红,急忙将那件“天蚕亵衣”重又团作一团,道:“这件礼物好生…好生古怪。”
薛绣绣道:“这件‘天蚕亵衣’是以昆仑山谷中之特产‘墨蚕丝’织就。‘昆仑墨蚕’本属稀有,而一生之中又仅吐一根整丝,是以‘天蚕亵衣’也就浑然一体,格外珍贵。”
狄雁儿想了想,道:“这件礼物如此珍贵,我又如何承受得起?不如……”
薛绣绣神情木然,摇了摇手,道:“我们能够在‘海皇城’里相逢,实是有缘,那也就不必客气了。”
她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纤腰一扭,人就已经到了“醉仙居”的门外,身法飘忽无比,竟宛如鬼魅。
第三个登门的邻居是凤孤飞。
他的形容憔悴,鬓边白发陡增,五十日不见竟仿佛忽然老了十五年似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神之中却充满了兴奋。
齐阿九向着他神秘的笑了笑,道:“你也是来给狄姑娘送礼的么?”
凤孤飞对于齐阿九的“料事如神”居然并不诧异,淡淡的道:“不错!”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三寸见方的木盒,与靳九霄送来的那只锦盒的气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木盒里也盛着一颗药丸。
惨碧色的药丸。
狄雁儿苦笑着道:“又是药丸?”
凤孤飞向土台上的那只锦盒瞥了一眼,淡淡的道:“是的。‘千手真君’靳九霄的‘灵犀八宝地龙丸’虽然珍异,却又怎能比得上我的这一颗‘旷世奇丹’?”
狄雁儿道:“‘旷世奇丹’?这究竟是什么‘旷世奇丹’?”
凤孤飞一字一字的道:“‘续命灵丹’!”
风凌忍不住道:“你终于炼成了‘续命灵丹’?”
——“石城医隐”凤孤飞当年与“起死人、肉白骨”袁百草齐名,医术神奇,不可思议。据说他为了炼制一种“续命灵丹”,居然不惜冒险远赴“东海无名岛”采集“九烈还魂草”。
凤孤飞点了点头,道:“不错!我闭门谢客,穷七七四十九日之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炼成了一颗‘续命灵丹’。当然,这也要多谢你送给我的那些‘九烈还魂草’……”
说到这里,他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木盒轻轻的放在土台上,转身离开了“醉仙居”。
最后一个登门的邻居是陆一凡。
他用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三尺见方的木盒,径直来到狄雁儿的面前,道:“我是来送礼的。”
木盒极浅,盒底均匀的铺了一层细沙,细沙之上却用树枝画着一幅人物肖像,笔法细腻无比,但见衣袂飘飘,面目栩栩如生,赫然便是狄雁儿。
狄雁儿仿佛吃了一惊,道:“送给我的?”
陆一凡将木盒轻轻的放在了土台上,道:“是的。”
狄雁儿端详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好漂亮的画儿!可惜画在了细沙之上……”
陆一凡道:“画在了细沙之上又有何可惜?”
狄雁儿道:“细沙乃流动之物,岂能长久?倘若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木盒,这幅画儿可就毁了。”
陆一凡淡淡一笑,道:“红颜弹指即老,芳华本就宛如梦幻,其实人世间美丽的物事大抵如此,又岂足深怪?”
风凌忽然道:“稀奇!真是稀奇!”
陆一凡白了他一眼,道:“‘海皇城’里纸张稀缺,除了‘海皇’之外,谁都没有画纸。我平时也总是在细沙之上练画,那又有什么稀奇?”
风凌笑道:“我也听说过‘画荻教子’的故事,将画儿画在细沙之上当然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你这一次画的居然不是老虎,而是女人。”
——陆一凡是金陵武学奇才,号称“丹青第一、剑法第二、酒量第三”。江湖传言,他最擅长画虎,几近痴迷,因此得了一个“虎痴”的雅号。据说他的‘出匣七剑’也是从猛虎扑击之状中领悟出来的。
陆一凡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错!我平素喜欢画虎,一生之中就只画过两幅女人的肖像。”
风凌道:“只有两幅?”
陆一凡点了点头,道:“狄姑娘的肖像是第二幅。”
风凌道:“第一幅呢?第一幅画的又是谁?”
陆一凡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极古怪的表情,喃喃着道:“第一幅?那…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啊,久得连我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了,你又何必再提起……”
说到那“第一幅画”,他的情绪就仿佛变得越来越激动。
他忽然大叫一声,狂笑着冲出了“醉仙居”。
沉默了很久,金忘筌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人一定是个疯子。”
风凌笑了笑,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疯了。”
齐阿九道:“他究竟为什么发疯?”
风凌道:“为了一个女人。”
——男人发疯,通常都是为了女人。
齐阿九道:“什么女人?”
风凌道:“‘公主’。”
金忘筌道:“‘海棠公主’?”
风凌道:“是的。记得不久之前,陆一凡还曾经在这里忽然发了疯似的乱摔东西,就是因为言语之中提及了‘公主’。”
金忘筌道:“他与‘公主’之间莫非有什么恩怨?”
风凌道:“据说他曾经得罪过‘公主’,所以这里的街坊们平时都不敢与他来往,生怕会惹祸上身。”
金忘筌想了想,道:“可是你适才说的是‘第一幅画’,不是‘公主’。”
赛黄金皱了皱眉,道:“难道‘第一幅画’里面画着的女人就是‘海棠公主’?”
齐阿九笑道:“一定就是这样。想当年他为了讨好‘海棠公主’,就打算画一幅‘公主’的肖像画当作礼物。谁知他平日里画惯了老虎,初次画女人自然难免乱七八糟。‘公主’看过之后大大生气,便与他结下了不解之仇。”
狄雁儿也笑了,道:“这倒真是有趣得紧。可惜我又不是‘公主’,他这一次为什么要送画儿给我呢?”
陆一凡的“沙画”、靳九霄的“灵犀八宝地龙丸”、薛绣绣的“天蚕亵衣”与凤孤飞的“续命灵丹”并排摆在土台之上。
风凌望着狄雁儿收到的这四件礼物,沉吟着道:“‘虎痴’陆一凡的‘沙画’神妙绝伦;‘千手真君’靳九霄的‘灵犀八宝地龙丸’与‘梦泽织女’薛绣绣的‘天蚕亵衣’都是武林至宝;而那颗‘续命灵丹’更几乎耗尽了‘石城医隐’凤孤飞的半生心血,端的非同小可。他们…他们为什么竟会不约而同的将这些东西当作礼物轻易送给旁人呢?”
“醉仙居”门外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淡淡的道:“因为天下间从来就没有白喝的喜酒。”
风凌的心中一震,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