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暮色正浓。
莫惊鸿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动。
虽然她已经练成了可以无敌于天下的绝顶神功,终究也还是无法完全抗拒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虽然《逆旅因缘谱》上所记载的奇异心法已经迷乱了她的心性,终究也还是不能彻底泯灭女子永恒不变的温柔。
薛绣绣始终默不作声。
她因为莫惊鸿而自毁容貌,积怨自然极深。
莫惊鸿也许并不奢望她的原谅。
沉默片刻,莫惊鸿忽然笑了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狄雁儿道:“这里当然是‘海皇宫’。”
莫惊鸿摇了摇头,道:“你错了!这里不是‘海皇宫’。这里已经没有‘海皇’,又何来‘海皇宫’?”
狄雁儿笑了,道:“不是‘海皇宫’,是什么?”
莫惊鸿淡淡的道:“洞房。”
狄雁儿道:“谁的洞房?”
莫惊鸿道:“当然是新娘子的洞房。”
狄雁儿微笑着道:“可惜这里已经没有了新娘子。”
薛绣绣忽然大声道:“谁说这里已经没有了新娘子?”
狄雁儿怔了怔,道:“你说这里还有新娘子?”
薛绣绣道:“是的。”
狄雁儿道:“谁是新娘子?”
薛绣绣道:“我就是新娘子。”
狄雁儿吃惊的望着薛绣绣的那张伤痕累累的脸,道:“你是谁的新娘子?”
薛绣绣已经紧紧的挽住了金忘筌的手臂,道:“我已经决定嫁给他,当然就是他的新娘子。”
风凌向着金忘筌笑了笑,道:“昨天夜里她偷走了你身上的木牌,你却趁机偷走了她的心。看来果然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佩服啊佩服……”
金忘筌神情扭捏,一言不发,就任由着他胡说八道。
薛绣绣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温柔。
她悄悄的瞥了金忘筌一眼,柔声道:“不错!我的心的确已经被人家偷走了,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娶一个像我这样难看的新娘?”
金忘筌的脸已经红了。
狄雁儿微笑着道:“他当然愿意。”
风凌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愿意?”
狄雁儿淡淡的道:“他如果不愿意,又怎么会像一个大姑娘似的涨红了脸?”
莫惊鸿忽然神秘的笑了笑,道:“你呢?你愿不愿意?”
狄雁儿道:“愿意什么?”
莫惊鸿道:“好像薛姑娘一样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子。”
狄雁儿怔了怔,道:“我是谁的新娘子?”
莫惊鸿指着风凌,淡淡的道:“你当然是他的新娘子。你曾经对我说过已经与他有了婚约,既有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正所谓‘好事成双’,今夜有两对新人在这里喜结良缘岂非就会更加热闹一些?”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风凌与狄雁儿的脸就都已经红了,比金忘筌的脸还要红,齐声道:“我们……”
莫惊鸿故意沉声道:“难道你们不愿意?莫非你们之间其实根本就没有婚约?”
莫笑哭丧着脸,道:“你们知不知道天下间从来就没有人胆敢欺骗我家小姐,连一个都没有!”
莫哭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倘若你们胆敢欺骗我家小姐,今生今世就休想再离开这里半步!”
风凌与狄雁儿都不再开口,只是相视一笑,那一笑之中却仿佛蕴涵着千言万语、无限柔情。
赛黄金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古怪。
齐阿九却终于忍不住大笑着道:“看来这一次他们想不愿意都不行了。”
莫惊鸿抚掌笑道:“既然如此,两对新人就在这里拜堂成亲。良宵美景,嘉宾自然是越多越好。门外的三位朋友既然已经来了,便请入内一同观礼。”
门外人影晃动,果然有三个人轻飘飘的走了进来。
——好灵的耳朵!
第一个人身材矮胖,面如锅底,粗手大脚,不修边幅,正是“铁血鲁班盟”的盟主“玉斧匠”鲁缺。
第二个人生得瘦瘦小小,一身白衣如雪,赫然竟是“昙花圣教”属下“白鸽堂”的堂主“一笑凌云”容信之。
第三个人白面长须,宽袍缓带,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剑柄上镶着一颗黑色珍珠。
风凌怔住。
他认得这柄剑。
这柄剑叫做“沧海”,“江湖十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三。
他也认得这个人。
十余年前,他曾经在长安“第一庄”里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遗珠神剑”黄寿祺。
黄寿祺是“两河武林盟主”,在江湖上一向德高望重,果然气度雍容。
只见他向莫惊鸿拱手为礼,微笑着道:“我等不速之客冒昧来访,还盼贤主人勿怪是幸。”
莫惊鸿的双眼却望向空处,既不答话,也不还礼,仿佛对于这位“两河武林盟主”根本就不屑一顾。
莫哭笑了笑,道:“各位远道而来,便请上坐观礼。”
黄寿祺涵养甚好,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道:“多谢!”
鲁缺怔了怔,道:“观礼?”
莫笑哭丧着脸,道:“不错!今夜正是两对新人的佳期。吉时已到,便请各位上坐观礼。”
容信之脸色大变,望着狄雁儿,低声道:“大小姐,你真的要在这里成亲?”
狄雁儿嫩脸飞红,微微的点了点头。
赛黄金忽然古怪的笑了笑,道:“当然是真的。”
容信之转过头来吃惊的看着他,道:“可是…可是教主他老人家……”
赛黄金干咳了一声,淡淡的道:“狄教主那里我日后自然会有交待,此刻就不劳容堂主费心了。”
容信之犹自支支吾吾的道:“这…这…可是……”
赛黄金已经向着莫惊鸿笑了笑,道:“嘉宾既然都已到齐,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可以开始了?”
莫惊鸿微笑着道:“是的。”
于是,狄雁儿羞答答的打开了她的另外一箱“嫁妆”。
里面除了上好的绫罗绸缎之外,还有“千手真君”靳九霄送的“灵犀八宝地龙丸”、“梦泽织女”薛绣绣送的“天蚕亵衣”与“石城医隐”凤孤飞送的“续命灵丹”。
她轻轻的拉起了风凌的手,先与风凌一起将“灵犀八宝地龙丸”与“天蚕亵衣”摆在了白玉床上,又将那颗“续命灵丹”与“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送给她的那个火褶子一道转送给了莫惊鸿。
莫惊鸿缓缓的服下了那颗“续命灵丹”,却对着那个火褶子唏嘘不已。
最后,她将自己的“黄金面具”送给了狄雁儿作为贺礼。
莫哭、莫笑在门外点燃了数十枚由莫惊鸿亲手制造的烟花火炮,呼啸着散作了满天的流星,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这座寂寞的海中孤岛。
风凌与狄雁儿的脸上都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此时此刻,那个一向冷若冰霜的薛绣绣也紧紧的依偎在金忘筌的身边,脸上充满了幸福、灿烂的笑容。
金忘筌就痴痴的望着那张伤痕累累的笑脸,鹰隼般的目光却早已被一种柔情悄悄的融化了。
所有的人都用自己最真诚的微笑默默的为眼前这两对新人祈祷、祝福,就连赛黄金与容信之也都早已被这里洋溢着的喜气深深感染。
他们甚至都觉得满脸伤疤的薛绣绣其实也与狄雁儿同样美丽,同样温柔。
原来,红尘中有众说纷纭的姻缘却没有莫衷一是的婚礼;天下间尽多丑陋的女子却没有难看的新娘。
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愿所有涉及婚姻的爱情一路顺风!
鲁缺造的“三桅大木船”看起来依旧既坚固,又威风。
船舱里也依旧准备了充足的淡水与食物。
鲁缺又吹动号角,水手们又扬起了风帆。
赛黄金、黄寿祺、容信之、齐阿九、金忘筌、薛绣绣、狄雁儿与风凌都满怀希望的登上了那艘“三桅大木船”,开始了重返中原的漫漫航程。
鲁缺面带愧色的解释道:“其实当初我乘坐‘九头龙’的‘海盗船’重返中原之后就立即重整旗鼓,在黄老先生与这位容兄的协助之下卷土重来,准备搭救各位脱离险地。只可惜那个带着‘黄金面具’之人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我们不敢贸然登陆,所以就徘徊在东南百余里外的海面上,用‘西洋镜’暗中窥视岛上的情况,以图伺机而动。如果不是后来黄老先生与这位容兄一再催促,我恐怕直到此刻还见不到各位呢!”
——“玉斧匠”鲁缺曾经亲眼见到莫惊鸿用一柄“三叉戟”随手就钉死了当年纵横七海的海盗“九头龙”,自然对莫惊鸿的绝世武功深为忌惮,不敢贸然登陆也是情有可原。
——“一笑凌云”容信之是“昙花圣教”属下“白鸽堂”的堂主,既然得知狄雁儿被困孤岛,定然心急如焚,催促鲁缺冒险登陆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遗珠神剑”黄寿祺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又与被困在岛上的那些人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也会关心那些人的安危,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呢?
风凌笑了笑,道:“昨天你真的已经在东南百里之外?”
鲁缺道:“真的。”
风凌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躲在百里之外窥视呢?”
鲁缺又解释道:“因为以常人的目力在海面上也可以隐约看到五十里以外的船只,那个带着‘黄金面具’之人的武功深不可测,目力自必大异于常人。不过无论一个人的目力有多么强,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海面上百里之外的东西。”
莫惊鸿说得没有错,鲁缺的确既是一个航海的大行家,又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不过,这个谨小慎微的人却没有料到,莫惊鸿居然也有一个“西洋镜”。
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一些阴差阳错。
风凌笑了,道:“原来如此。你懂得的东西着实不少,‘鲁班第三十九代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鲁缺连连摇手,道:“说起来都怪我胆小如鼠,辱没了先人的声名,惭愧!惭愧!”
风凌摇了摇头,道:“你的胆子虽然很小,但是这一次居然能够请到‘遗珠神剑’黄寿祺黄老先生拔刀相助,面子可真是大得紧啊!”
鲁缺神情古怪,忍不住向黄寿祺瞥了一眼。
黄寿祺咳嗽了一声,微笑着道:“其实这一次我得以与鲁盟主同行,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狄雁儿忽然淡淡的道:“不知道黄老先生这一次是受何人所托?”
黄寿祺道:“当然就是令尊‘三世韦陀’狄云青狄教主。”
狄雁儿居然不动声色,道:“我爹爹?”
黄寿祺道:“不错!贵教之中不日便将会有大事发生,所以这一次令尊无论如何也要请狄姑娘尽快赶回岳阳。”
狄雁儿心中微微一震,道:“什么大事?”
黄寿祺道:“不知道。那是贵教的家务事,我虽然与令尊忝为知己,毕竟也是一个局外人,恐怕不便过多参与。”
狄雁儿叹了口气,轻轻的拉住了风凌的手。
风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离家已久,尽快赶回岳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岳阳究竟有多远?”
狄雁儿仰起头来望着蔚蓝的天空,勉强笑了笑,道:“我想天有多远,岳阳也许就有多远吧……”
风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朗声吟道:“破浪泛归槎。折剑沉沙。狂澜挽断即天涯。回首乡关何处是?谢了昙花。醉眼笑飞霞。落向谁家?红颜痴恨乱如麻。自有余情书不尽,分付残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