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恩怨自然也有许多解决途径。
决斗,绝对就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秋风萧瑟,残阳似血,快剑一挥,恩仇如梦,绝不拖泥带水,连累旁人,那是何等惨烈?何等痛快?
可惜这种途径却似乎不大适合女人。
所以古往今来江湖中虽然一向不乏奇女子,却很少有女人会选择用决斗的方式来了断恩仇。
葛香香也许是唯一的例外。
风凌与狄雁儿都怔住。
黄寿祺却笑了笑,道:“其实葛姑娘与这位风兄弟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又何须定要以性命相搏?”
葛香香冷冷的道:“你管得着么?”
黄寿祺点了点头,道:“我是一个局外人,的确不应该多管闲事。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劝一劝葛姑娘。”
葛香香道:“劝我什么?”
黄寿祺道:“就算葛姑娘真的决定了要与这位风兄弟在君山之巅决一死战,我劝葛姑娘也千万不要将决斗的时间定在明日黄昏……”
葛香香道:“为什么?”
黄寿祺淡淡的道:“我可以保证明日黄昏时分全岳阳城里的江湖朋友都绝对不会有兴趣观看两位的决斗。因为明日黄昏时分恰好有另外两个人也要在君山之巅决一死战。”
葛香香怔了怔,道:“哪两个人?”
黄寿祺道:“孟飘与何不归。”
听见这两个名字,葛香香、狄雁儿与风凌忍不住同时“啊”的惊呼了一声。
“神刀惊风雨,怒剑可涤尘。百变玲珑手,万里不归人。”
“风雨神刀”孟飘、金陵“怒剑”萧涤尘、“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与“万里追风剑”何不归一向齐名当世。他们的武功传说中都早已登峰造极,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神话般的境界。
可惜此刻萧涤尘早已遁身关外,贾赝生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孟飘与何不归的决斗无疑已经成为无数江湖人心中最期待的一战。
倘若有两个人居然也与他们选择在同样的时间、同一个地点决斗,那无疑将会是一件极为荒唐可笑的事情。
葛香香脸色大变,盯着黄寿祺,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黄寿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必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两河武林盟主”又怎会是信口开河之辈?
葛香香忽然跺了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转身之前,她还狠狠的瞪了风凌一眼……
狄雁儿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
她向着黄寿祺勉强笑了笑,道:“想不到‘两河武林盟主’在岳阳城里的消息居然也会如此灵通。”
黄寿祺苦笑着道:“其实这是贵教‘白鸽堂’弟子刚刚传过来的消息。当时‘白鸽堂’容堂主、‘猎豹堂’楚堂主与‘飞狐堂’聂堂主恰好都不在总坛。令尊狄教主忽然莫名其妙的身中剧毒,贵教上下不免人心浮动,‘神龟堂’龙堂主全力戒备,以防不测,虽然觉得事关重大,却也不敢亲自离开,于是只好请我出来知会容堂主、楚堂主与聂堂主速回总坛商议对策。我在‘青螺别院’里发现了三位堂主的踪迹,于是便一路跟着他们来到这里。”
风凌笑道:“幸亏黄老先生及时赶到,替我化解了那一剑之厄……”
黄寿祺摇了摇头,道:“其实风兄弟剑法如神,本来大可以与葛姑娘一战,又哪里用得着我来多事?不过葛姑娘是‘万妙山庄’里的重要人物,而风兄弟又是狄姑娘的…狄姑娘的好朋友,倘若当真动起手来,难免会坏了‘万妙山庄’与‘昙花圣教’之间的和气。狄教主平素行事一向以仁义为先,我与狄教主忝为知己,既然适逢其会,当然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万妙山庄’与‘昙花圣教’最后闹得势成水火,为江湖同道所笑。风兄弟你说是不是?”
风凌苦笑着道:“黄老先生太抬举我了。”
狄雁儿沉默片刻,道:“我爹爹真的中毒了?”
黄寿祺道:“是的。”
狄雁儿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黄寿祺道:“不知道。”
狄雁儿皱了皱眉,道:“‘神龟堂’龙堂主请你去知会容堂主、楚堂主与聂堂主速回总坛商议对策?‘黑虎堂’的许堂主呢?龙堂主为什么不请他去?”
黄寿祺叹了口气,道:“令尊中毒的消息使贵教上下大为震动。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贵教‘黑虎堂’堂主‘赤发玄坛’许还珠忽然叛教出逃……”
狄雁儿吃了一惊,道:“什么?‘赤发玄坛’许还珠忽然叛教出逃?”
黄寿祺道:“不错!他不但叛教出逃,还卷走了‘黑虎堂’里的七十万两黄金。”
狄雁儿神色惨变,喃喃着道:“‘黑虎堂’一向负责管理本教财务,那七十万两黄金想必就是本教的全部积蓄了。爹爹待许还珠一向不薄,想不到…想不到他刚刚中毒,许还珠居然就背叛了他……”
她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风凌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此刻就陪着你一起回家,好不好?”
狄雁儿道:“不错!我要立刻回家陪着爹爹……”
黄寿祺摇了摇头,道:“令尊所中之毒虽然怪异,毒性却似乎并不如何猛烈,暂时绝对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我想狄姑娘应该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狄雁儿道:“什么地方?”
黄寿祺道:“赌局。”
狄雁儿道:“赌局?”
黄寿祺道:“不错!此刻岳阳城里已经有人以孟飘与何不归明日黄昏君山之巅的那场决斗为名设下了赌局。”
狄雁儿道:“我为什么要去那个赌局?”
黄寿祺道:“因为据说大半个时辰之前,那个赌局曾经接受过一笔庞大的赌注。”
风凌目光闪动,道:“那一笔庞大的赌注是不是七十万两黄金?”
黄寿祺苦笑着道:“是的。”
风凌道:“那个赌局设在哪里?”
黄寿祺道:“就设在‘神针’墨家。”
岳阳“神针”墨家的大门前高高的挂起了两个大红灯笼。
朱红色的大门洞开,一个头发散乱,面目狰狞的独臂青衣人标枪般挺立在门户正中,看来宛如门神。
狄雁儿轻轻的拉了拉风凌的衣袖,低声道:“墨家看上去倒真的好像是忽然变成了赌场。门口的那个青衣人眼生得紧,不知道是什么人?”
提到赌场,风凌忽然想起了步彩虹的“彩虹会馆”。
他叹了口气,道:“那个青衣人姓姜名错,绰号‘左臂花刀’,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独行侠。据说此人年轻之时很是痴情,常常犯错,最错的一次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居然不惜亲手砍断了自己的右臂。”
狄雁儿吐了吐舌头,道:“好厉害!听说那个‘鸳鸯无敌剑’墨余温年少之时也颇纵情于声色,与他岂非正是一丘之貉?”
风凌低声笑道:“不错!”
他们走近墨家大门前的时候已经同时微笑着向姜错点头招呼,可是姜错的一条左臂还是忽然伸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左手上居然还握着一柄出了鞘的单刀。
狄雁儿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
姜错道:“因为你们不能够进去。”
狄雁儿道:“听说这里已经变成了赌局,每个人都可以进去赌几手,我们为什么不能够进去?”
姜错白了狄雁儿一眼,道:“因为这里此刻只接待‘五帮十四派’的帮主与掌门。”
狄雁儿笑了,道:“外地人就是外地人。岳阳城里一向只有‘五帮十三派’,哪里来的那第十四派啊?”
姜错也冷冷的笑了笑,道:“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最近岳阳城里已经新崛起了一个‘镜花水月派’么?”
狄雁儿怔了怔,道:“‘镜花水月派’?”
姜错道:“不错!‘镜花水月派’已经与‘五帮十三派’结盟,组成了‘五帮十四派’,而‘镜花水月派’的掌门‘昨夜黄花’傅西风傅老先生也正是这个赌局里最大的庄家。”
狄雁儿与风凌都怔了怔。
——他们从前显然都既没有听说过武林中有一个“镜花水月派”,也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昨夜黄花”傅西风这一号人物。
风凌干咳了一声,道:“这个赌局里最大的庄家不是‘鸳鸯无敌剑’墨余温么?”
姜错道:“当然不是。”
风凌想了想,道:“可是不管谁是最大的庄家,也绝对没有理由将我们拒之门外。因为我们刚刚在这里投入了一笔庞大的赌注。”
姜错目光闪动,道:“七十万两黄金?”
风凌道:“是的。”
姜错道:“你们是‘昙花圣教’里的人?”
狄雁儿与风凌相视一笑。
风凌淡淡的道:“不错!这位姑娘就是‘昙花圣教’狄教主的千金。”
姜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狄雁儿,道:“真的?”
狄雁儿点了点头,道:“不错!既然敝教已经在这个赌局之中投入了重注,我想我们不会连进去看一看的资格都没有吧?”
姜错还没有开口,身后已经有一个人大笑着道:“有资格!当然有资格!难得狄姑娘与这位小兄弟大驾光临,寒舍可真是蓬筚生辉啊!”
大笑声中,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白袍客从姜错的身后缓缓的转了出来,正是岳阳“神针”墨家的大公子“鸳鸯无敌剑”墨余温。
狄雁儿“哼”了一声,道:“七十万两黄金早就已经可以将人的眼睛都晃得瞎了,就算我们不来,你的家里也一样是蓬筚生辉!”
墨余温“哈哈”一笑,道:“贵教‘黑虎堂’堂主‘赤发玄坛’许还珠不久之前的确曾经代替狄教主在这里投入了七十万两黄金的赌注,不过他送来的是七百张一千两的金票,可不是真金。”
狄雁儿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原本以为许还珠叛教出逃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昙花圣教”的黄金据为己有。
可是此刻许还珠居然以“三世韦陀”狄云青的名义将卷走的巨额黄金送入了赌局。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倘若不是许还珠忽然疯了,其中就必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风凌皱了皱眉,道:“许还珠凭什么代替狄教主?这样来历不明的赌注你们也敢接受?”
墨余温笑道:“‘赤发玄坛’许还珠是‘昙花圣教’麾下‘黑虎堂’的堂主,手上有狄教主的信物与印章。我们既然开庄放赌,难道还会连送上门来的赌注都不敢接受么?”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许还珠呢?我要见他!”
墨余温摊了摊手,道:“许堂主留下金票之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我们这里是赌局,又不是客栈。何况‘镜花水月派’的掌门傅西风傅老先生一向都只留赌注,不留赌客。”
风凌道:“那位傅西风傅老先生此刻人在何处?”
墨余温道:“你们想要见傅老先生?”
狄雁儿与风凌齐声道:“不错!”
墨余温抚掌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傅老先生此刻也正想着要见一见你们呢……”
赌局最大的庄家“镜花水月派”掌门“昨夜黄花”傅西风居然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头发稀稀落落的,蜡黄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张先被揉成一团之后又再重新摊开了的牛皮纸。
狄雁儿与风凌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里喝茶。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又大又圆的铜镜。
书案上平铺着一幅横轴。
横轴之上龙飞凤舞的题了一首绝句——
黄花无主为谁容?
冷落疏篱曲径中。
尽把金钱买脂粉,
一生颜色付西风!
风凌笑了,道:“傅老先生?”
傅西风道:“是的。”
风凌道:“傅老先生很喜欢镜子么?”
傅西风摇了摇头,道:“对于一个迟暮的老人而言,人世间最残酷、最无情的东西也许就是镜子。”
风凌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傅老先生为什么还要在书房的墙壁上挂起那许多面镜子呢?”
傅西风淡淡的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活在镜子里的人。”
风凌怔了怔,道:“活在镜子里的人?”
傅西风道:“不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其实本来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活在这一面镜子里。聚散悲欢、得失成败、是非爱憎、恩怨情仇,一切皆是幻像,又何苦执着?所以本派一向人丁稀少,在江湖上更是默默无闻……”
风凌点了点头,道:“淡薄名利,可敬!可敬!”
狄雁儿忽然冷冷的道:“既然淡薄名利,为什么还要在墨家开庄放赌?”
傅西风向着狄雁儿笑了笑,道:“空学逸趣轻俗务,事到临头每怕真。面对着七十万两黄金,任凭再淡薄名利的人也难免会动心啊……”
狄雁儿道:“可是你知不知道许还珠是敝教的叛徒?”
傅西风道:“姑娘想必就是‘昙花圣教’的狄大小姐了?”
狄雁儿道:“不错!”
傅西风道:“狄大小姐认为许还珠是携带黄金叛教出逃的叛徒?”
狄雁儿道:“当然。”
傅西风笑了,道:“倘若许还珠果真是携带黄金叛教出逃的叛徒,他为什么不带着黄金远走高飞,却偏偏要以令尊狄教主的名义将黄金投入赌局呢?难道他竟是一个疯子?”
——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
狄雁儿大声道:“无论许还珠是不是疯子,他都没有资格代替我爹爹将黄金投入赌局!”
傅西风道:“可是据说他是贵教‘黑虎堂’的堂主,一向负责替令尊管理财务。这一次他在当众出示了狄教主的信物与印章之后才将黄金投入赌局,已经依足了规矩,狄大小姐还想要怎么样?”
狄雁儿道:“我想要退出!”
傅西风微笑着道:“那七十万两黄金是许还珠代替令尊狄教主投入赌局的,与狄大小姐又有何干?更何况‘钱到赌场,人到法场’,哪里还有退出的道理?所以此刻就算是狄教主亲临,我也绝对不能够坏了赌局的规矩……”
狄雁儿终于叹了口气。
行有行规。
她不得不承认傅西风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风凌也叹了口气,道:“这一次赌局赌的是不是‘风雨神刀’孟飘与‘万里追风剑’何不归那一战的结果?”
傅西风道:“是的。”
风凌道:“许还珠代替狄教主用七十万两黄金买谁赢?”
傅西风道:“孟飘。”
风凌道:“所以你就只好买何不归赢,是不是?”
傅西风笑了,道:“是的。”
在这一瞬间,风凌忽然发现傅西风的笑容居然与那位嗜赌如命的“黄金船长”赛黄金的笑容非常类似。
原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像是一只老狐狸。
成了精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