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差还算沉着冷静,睡觉前神台上点着几支蜡烛,摇曳的烛光行将熄灭。小庙里明亮却如同白昼,他发现十几个随行兵卒全都被捆绑起来了。有的也许还在梦中挣扎,呻吟咒骂着。醒了的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动弹。庙里多了十几个荷矛执刀的身影,他回头朝庙门外一看,心里顿时明白:庙门大开,外面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手执火把的人。这些人衣着破旧,面带菜色。啊!碰上土匪了!
景差想挣扎着站了起来,身旁猛地大喝:
“不要动!”
这时,从庙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后面跟着几个护卫的喽罗。那大汉来到景差身边问:
“你们是什么人?”
景差早有应急准备,在没有弄清对方是土匪还是义军之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回答:
“我们是从鄢陵来淅川收购山货的商人。”
“收购山货的商人?”那大汉发出一声狞笑,“商人还带着只有官军才有的戈矛剑戟武器?快快如实说来,要不然单按在边境走私武器,就可把你们砍了!”
景差吓出一身冷汗,十几名随行兵卒全都吓醒过来,在地上翻滚挣扎着。又是连声断喝:
“都不要动!谁不听长官号令砍了谁!”
景差打量那魁梧大汉,眉毛上方有一颗黑痣。这黑痣应该就是庙里庙外几十上百名乌合之众的“长官”了。他们究竟是土匪还是义军,底子没有摸清,决不能暴露身份。景差笑了笑,先发制人地问:
“请问兄弟,你们人手不少,是哪个山头的?”
黑痣长官上来,一把将景差揪着提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兀地一声狂笑:
“你不打自招,你就是这伙人的头目了。”
“是,”景差点头默认,反问一句,“请问壮汉,你又是哪一个山头,何种长官?”
“哟哟哟,”黑痣壮汉冲景差当胸一拳,恶狠狠地道,“本头领在审问你,你反倒审问起我来了?告诉你,你不说也成抵赖也好。本头领察看过你们的十几匹马,厚厚的马蹄铁都踏熔了。你们决不是来自鄢陵的商人,而是来自郢都的官军奸细。来人啦,把他们推出庙外,全部砍了!”
里里外外二三十人,一拥而上。把景差和随行兵卒,两人押解一人,推推搡搡弄出山神庙,来到庙门外草坡上的刑场。那里,几十个火把熊熊燃烧,照红了半边夜空。景差发现,围在那里的,除了黑痣头领的人马,还有十来个村寨贫苦男女百姓。景差分析,傍晚来到村寨,并无大队人马驻扎在此的迹象,肯定是村中有人通风报信。
两个刀斧手站在景差身后,高高举起了鬼头刀。黑痣头领显然要拿他先开刀,他眼前一黑,又一亮。黑暗的死亡威胁中他想起了庄蝶,想起她临别赠送的护身符鬼脸贝,鬼脸贝也不能保护他见到庄矫,就命丧黄泉。在一丝儿亮光中他判断,善良的贫苦百姓,一般不会给土匪通风报信,那么黑痣壮汉统领的这些人马,极有可能就是庄矫义军。想到这里他有了自己的主意。
就在高举的鬼头刀正在等待黑痣头领命令,就要砍下的时候,那头领走到景差跟前大喝:
“你们是不是官军奸细,快说?”
“我是朝廷派来招安庄矫义军的景差将军!”景差完全豁出去了,脖子一扬,说出了自己身份。
“你还是将军?朝廷派来的?”黑痣头领手臂一扬,示意刀斧手暂且放下刀。绕着景差走了一圈,冷嘲热讽地,“朝廷派你来招安?你招安谁?”
“招安庄矫,招安所有义军兄弟。”
“哈哈,你还要招安我们的统帅庄矫?”黑痣头领指着景差这个破官府将军,讽刺挖苦地说,“你撒泡尿先照照自己是他妈老几?就凭你一个小小将军,就想招安统帅。我要不杀你,你也许还有机会回去告诉怀王那个没用的东西,他亲自来向统帅求情,统帅或许还给他重新改过的机会。不过你这脑袋嘛,还小了一点,不经砍呀!”
景差业已证实,面前站着的就是义军将士。他以怀王派遣招安的特使身份,不卑不亢地宣示道:
“本将军奉大王特遣,前来招安庄矫和义军将士。大王恩准,只要义军归顺朝廷,不再追究反叛之事。庄矫可以封为将军,义军可以保留编制。”
“嘻嘻,你说的这些,谁信?”黑痣头领大声道,“你说你是怀王的特使,你就是特使了?”
“我的袍服里,藏有大王诏书,将军印信。”景差的话还没说完,黑痣头领嘶啦一声,扯开这位自称将军的袍襟,从内衣兜里,果然掏出一张金黄绢帛,上面写满了字。大约这就是所谓诏书,他递给一名手下,吩咐:
“当众念念这屁诏书!”
手下是一名略通文墨的读书人,大概出生以来还没见过大王的诏书为何物。他把黄绢帛展开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用庄重的语调念道:
“庄矫将军麾下:寡人在巫山围猎之时,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屈丐将军也曾向朕举荐过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楚国正在强国兴邦之际,朕在求贤若渴之时。然而由于下面臣工不识朕意,致使将军失之交臂,流落山野。现多国联军入侵,国家危急,将军啸聚义士,朕特遣靖安将军景差携朕诏书,前来招安将军。盼将军捐弃前嫌,率众归顺朝廷,一致对外。朕命你为大将军,保留全部义军将士,改编为官军,望将军景从不误。大王某年某月某日。”
诏书念过,几十上百名义军兵卒,议论纷纷:
“谁听他的屁叫!招安是个圈套!”
“归顺朝廷,把你拉到郢都,杀得一个不留。”
“我们要打进郢都,杀尽贪官污吏!”
“扯旗造反,一反到底!”
“杀尽封地领主,平分土地……”
景差和随行士卒,全都吓得冷汗直流。原来听先生常说民生艰难,民怨沸腾如干柴烈火,没料到义军对朝廷、官吏和领主,有如此深仇大恨,势不两立。
黑痣头领面对众将士,从容呼喊:
“你们说,归不归顺朝廷?”
众口一词:
“不归顺!”
“受不受招安?”
“决不招安!”
“对朝廷派来的人,”黑痣头领突然提高嗓音,“包括这个屁将军,你们说怎么办?”
“砍了!砍了!一个不留--”
形势聚然变得严重。景差和十几个随从士卒,被推到草坡边缘,站成一排。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满腔仇恨的刀斧手,强迫被行刑的人跪了下去。
黑痣头领高高举起了胳膊,只要他的胳膊甩了下来,十几颗人头将滚滚坠地。
“且慢--”为了挽救十几名兄弟的生命,景差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使出他的最后一招。
“你还有何话说?”黑痣头领走过来盯着景差问。
“我是你们统帅庄矫的朋友,我要见庄矫!”
“你是庄矫大哥的朋友?”
“千真万确!”
“有何凭证?”
“在我的脖子下,”景差的袍襟已被撕开,他努力伸伸脖颈,对黑痣头领道,“有一个链子吊着的坠子。那是庄家祖传的护身符,名叫‘鬼脸贝’。世间只有两枚这样的坠子,一个挂在庄矫脖子下,一个在这里。”
“啊--”黑痣头领大吃一惊。小心翼翼地扒开景差的袍襟,果然发现了那枚眼熟的“鬼脸贝”。在庄矫统帅的脖颈下他见过,在义军旗帜上也有这图案。他一挥手,让兄弟们放下屠刀,重新审视景将军,问:
“将军,你这鬼脸贝从何而来?”
“我是庄矫妹妹庄蝶的朋友,”景差舒了一口气道,“这枚鬼脸贝是庄蝶姑娘信物,她要我去见她哥哥庄矫,顺便告诉她在郢都的情况,故而临行给了我。”
“好吧,把他们押去总部。”黑痣头领跳上马背,向部下发出命令,“到了总部,一切都水落石出!”
三闾大夫的竹篱茅舍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屈原望着远去的那伙“打劫”人,心里想,也许夔柳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庄矫的义军。真正的土匪,哪有给你留下一袋粮食的道理?回到屋子里,屈须抱怨弟弟说:
“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倒骂起来,太不近人情。”
屈原愤愤然道:
“背叛君王,举旗造反,这是大逆不道!”
“吔吔吔,你那个君王呀,”山鬼细腰嘴一撇,“庄矫不反别人也要反,他做的坏事还少吗?”
“大王去巫山,跟我在洞辟书堂有过一席长谈,”三闾大夫深情地回忆说,“那时的大王雄心勃勃,英明睿智。对屈子改革弊政,合纵抗秦,一统天下的策略,言听计从。屈原这才欣然出山,追随大王来到郢都。”
“可是后来呢?”夔柳大不以为然地道,“我鬼姐啷嘀当在王船上就说过,他白天还象个大王,到了晚上就什么也不是了,成了糊涂透顶的色鬼。”
“男人好色不是罪过,”屈原还在为怀王辩护,“孔夫子也说:食,色,性也。尧舜之君都有嫔妃,他多两个嫔妃并无不妥。问题在于一国之君要以黎民百姓为衣食父母,掌管天下就要为子民的艰难困苦分忧。不能纵容官吏贪腐,更不能被侫臣群小包围,变成昏君!”
“他就是昏君,连你的老婆都被他夺去,封什么屁贵妃娘娘。在南后、靳尚怂恿下,又割她鼻子,又砍她的头。你你你……你还算食色的男人吗?”
屈原一时语塞。
屈须搂着未做成弟媳,一直耿耿于怀的夔柳,抚着她的青丝秀发,擦去她眼眶里的泪水。充当和事佬地说:
“柳妹子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你那个大王变了。悔当初不该让你们来王宫,要是留在香炉坪,一家和和美美,只怕早抱上侄男侄女,屈家也有香火延续了。现在算什么,流放到这里饭都没得吃,还拒收人家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