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小家伙,不是鬼姐啷嘀当心狠,实在是这里遭遇战祸,有钱都买不到东东。不会亏待你们,给屈原哥补补身子,你们的精血化为诗歌,将长留人间。”
拿回来以后,她把捉回来的“野味”,交给屈须姐或老家仆处理,宰杀时她躲在一边,甚至跑到小溪边去流泪。巫山有句口头禅:“飞鸠走兔,胜过鱼翅燕窝。”就是说天上飞的斑鸠,地上走的野兔,象鱼翅燕窝一样吃了大滋大补。屈原吃了这些野味,瘦削的身子变得有血有肉,一下子长了十多斤,恢复到刚离开郢都时的体重。
屈须姐看到弟弟这模样,高兴地对夔柳说:
“多亏你,到深山里采来灵丹妙药,把他的老毛病治好了。你看他脸膛红润还发了体呢。”
“谁叫他是大诗人呢?”夔柳瞅着陡然年轻了十多岁的心上人笑道,“我只恨不能割块肉给他吃。”
“你就是把肉割下来,我也不吃。”屈原跟她开玩笑。
“为什么?”
“你的肉酸。”
“那你的肉甜啰,割一块给我吃吃?”
“好啊!我这就割。”屈原放下碗筷,到墙壁上取下陆离剑,装着要割肉的样子。夔柳心痛得扑上去喊:
“别别别--”她跟他争夺宝剑。屈原拉着小妹妹一般的山鬼细腰,一同走出茅舍,来到小溪边的草坪里。他神彩奕奕,精神抖擞地舞开剑了。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舞剑了,只见剑影如虹,长袖如风。他把剑舞得天旋地转,翻云倒海,看得山鬼细腰瞪圆了眼睛。这时,屈须姐提着一笸箩衣服,到溪水里浣洗,夔柳兴奋地叫着屈须姐说:
“老姐,你看他像换了个人似的!”
“今儿个是怎么啦!”屈须也觉奇怪。
“好长时间没见他像在巫山那么精神了。”
“有什么喜事吗?”她边洗衣边搭讪。
山鬼细腰摇摇头。
“是朝廷又要他回去?”
她还是摇头。
“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哪知道。”
屈须提着一件长袍,在清水里左右摆摆,站起身来捶捶腰背,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大王难道就没有一点追悔?不辨忠奸怎么能做国君?”
夔柳走到溪边,要接过洗涤的衣服道:
“姐,让我来洗吧!”
“不要不要。”
屈原猛地收了剑,略略嘘了口气。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尚有充沛的精力。他脸上冒着毛毛汗,红光满面地来到溪边,山鬼细腰回过头来问:
“噫,什么事使你这么兴奋?要回郢都了吗?”
屈原嘿嘿一笑,摇头不语。
“那是为什么?”她越发好奇。
“夔柳,”屈原将剑插入剑鞘,捋着一绺黑长须道,“庄矫听了我的劝告,打败了韩、魏、宋、齐诸国联军,到底没有再杀进郢都去捣乱。几十万人马在楚北边境屯垦休整,这才给楚王带来难得休养生息的时间啊。”
“那是你的人格力量!可以说服一个叛逆,却说服不了一个国君。这是为什么,难道国君比叛逆还愚钝?”夔柳对白天和晚上完全不一样的怀王,始终耿耿于怀。加上太子横的非礼,更让她对这父子俩失望。
“不,君王也是人,”屈原向南遥望郢都,对怀王也是爱恨交加,“他身边有一群贪得无厌的佞臣。太阳的光芒多么强烈,一旦被乌云遮住,也就暗无天日。”
屈须姐洗完衣服,端着笸箩站起身,叹一声:
“唉,就不知什么时候能云开雾散。”
“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大王会省悟的。”
屈原的目光落到了往南流去的溪水上。溪水潺潺,无声地往南流着。仿佛他的心被溪水载着向远方流去,流进了汉水,流到了汉水之南的郢都。
马蹄声得得,自远而近。三闾大夫的心从游骋驰鹜着的郢都收了回来。笸箩里收拾好了浣洗衣衫的屈须、夔柳伸直腰准备往家里走,突然她俩手一指道:
“哎,那是什么人?”
屈原循声望去,只见三匹骏马沿小溪旁的乡村大道飞奔而来。打头的一匹枣红马,像天马龙驹般遥遥领先,骑在马上的中年汉子敞胸露怀,被风鼓起的衣襟和挥着马鞭的胳膊像大鸟的翅膀。那灼灼逼人的目光和紫红脸膛都看清了,屈原一怔,高呼一声“庄矫”,迎了上去。
来客人了,屈须和夔柳进屋准备。
枣红马喷着响鼻,淌着汗水在跟前停住。意气风发的庄矫翻身下马,高兴地叫了声:
“屈大夫......”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屈原急步上前拉住庄矫。
“特地来看看先生。”
后面两个全副武装的亲兵也下了马,一个接过了庄矫的马缰。屈原拉着庄矫的手一同朝茅舍走去,到了院坪里,屈原冲屋里高兴地大喊:
“姐,夔柳,快快准备酒饭。”
庄矫也吩咐亲兵:
“你们在院外遛遛马,看着点。”
屈原与庄矫携手进入堂屋,在铺着芦席的土坑上席地而坐。夔柳端上来一盘水果招待客人,便同屈须忙活去了,留下庄矫与先生亲密无间地交谈。
“嘿,”屈原欣慰地叹道,“又是两年不曾见面了,你和你的那些部将兄弟都好吧?”
“好,都好,我们的人马又迅速发展壮大,由十几万到几十万。”庄矫说,“都因为战争,民不聊生,加入义军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山里屯垦戌边,操练兵马,朝廷管不着。我们自食其力,倒也相安无事。”
“你背负着沉重的冤屈,却深明国家大义,调转复仇的矛头,义无反顾,为楚国的安危而战。屈原就是冒杀头之罪也要到郢都去为你请功。”
“算啦,我庄矫什么也不要,只为先生的高风亮节所感动。先生被流言中伤大王所弃,不思自身的安危,不计个人的恩怨,却苦苦劝我为楚国为黎民而战。我庄矫也是热血男儿,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屈原立起身对着南天高喊:
“大王啊!睁开你的慧眼看看吧,看看远在天边的叛逆者品德是何等的高尚,胸怀是何等的宽广。再看看爬伏在你脚下的达官贵人是何等的猥琐卑微!”
茅舍里的三闾大夫“府”,这天真是从未有过的欢快和热闹,就连沉默寡言很少开口的老家仆车夫,也裂嘴笑呵呵地帮着两位女主人忙里忙外。
女主人倾其家里所有,招待庄矫三位客人吃午饭。酒还是齐楚断交时,孟尝君差使者送来的上好临淄宫廷御酒。庄矫捧起酒杯,忽地对屈原说:
“屈大夫,我听边境上的韩国朋友说,齐宰相孟尝君辞官去了秦国。秦王想要他做秦宰相。”
“啊!七国争雄,战国之时,四君子悠游列国,这并不奇怪。”屈原思虑着说,“不过孟尝君用意不在秦而在齐,他此去定会凶多吉少。”
“屈大夫说对了,”庄矫喝着齐国御酒,心向齐国说,“秦王受臣僚蛊惑,最后不仅不让孟尝君当宰相,还要杀他。最近听说孟尝君已经逃出了函谷关。”
“逃出来了就好,好。”
屈原向庄矫频频敬酒,庄矫三人酒醉饭饱,起身向屈家告别,正要离去。却不料两乘宫廷华饰的驷辕马车,正急急地朝“屈府”茅舍驶来。
庄矫三人已走到院坪,看到官车驶来,屈原立即拉了庄矫三人退避到屋内,屈原叮嘱说:
“不知来者何人,以免发生意外,暂避一时。”
庄矫三人嗖地拔出利剑,剑拔弩张道:
“我们冲出去,不连累先生!”
“有我呢!”山鬼细腰赤手空拳,挡在门外。
急急驶来的两辆装饰华丽的驷马官车,头一辆官车上坐着急不可奈探头张望的,正是受王命来请屈原回朝的中大夫宋玉。他旁边坐有一个当地的小官吏,是在前一站上车专为引路的。离开郢都有五天了,一路风尘仆仆,急如星火。宋玉恨不能插翅飞到先生跟前。离开郢都的那天晚上,他在景差府与景差彻夜长谈。
“你何时起程?”
“天明起程。”
“景缺将军殉难,白起掠走了五城,还来得及吗?”
“不妨事,只要先生到了齐国,秦王就不敢乱来了。”
“请多替我问候先生,”景差说,“别忘了也问候屈须姑姑,夔柳妹子,淅川一别又数十日了。”
“忘不了。”宋玉话才完,庄蝶送果盘进来。
“回来后,”景差瞅着比他还要年长一两岁的大师兄,关切地说,“你就跟婵娟把婚事办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跟蝶姑娘呢?”庄蝶头一低,满面含羞慌忙退了出去。
“郑宏那流氓......”景差见庄蝶已走出了门,低声说,“还在四处打听,不能露面,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等先生回来,你就娶了她吧。”
“难办,表面上她是我的妹妹,又如何娶得!”
“要找到他哥哥就好了,还她本来面貌。”
“娶叛逆的妹妹为妻岂不更糟!”
“你真是,”宋玉也为好兄弟着急,“你是老鼠钻进风箱里......左难右难,两头受气。”
“她是个好姑娘,先就这么着吧。”景差两手一摊,“有什么办法,等先生回来再作计议吧。”
现在,先生的流放地就要到了。宋玉跟先生一别就是整整五年。宋玉想到这五年来先生在贫脊荒凉的汉北淅川,不知经受了多少颠沛流离,清寒饥苦。对于先生这种高尚的人来说,伤其体肤,磨其肌骨的外表的创痛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心灵忧国忧民所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忧戚,愁惨,这会像吸血鬼和蛀虫一样严重损害先生的身心。先生、夔柳,还有屈须姑子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