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紫珍说,“他昨夜还在用功。说六国会盟时要为你编排一场歌舞。又是《山鬼》啦,《礼魂》啦,歌词改写一遍又一遍,他总还觉得不大满意。”
“是为我写的?”夔柳乐不可支。
紫珍点点头说:“是的。”
屈须、宋玉、景差突然闯进来,一齐唤着:
“夔柳!”
夔柳喜不自禁,她无所顾忌地跳起来拥抱屈须姐,嘴里不停地大叫着:
“大姐姐,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她又冲着宋玉、景差撅嘴嘟腮地说:“你们怎么不来跟我玩,闷死我了。”
“你深居后宫,”宋玉揶揄道,“你在九天之上,我们还是一介布衣。怎么能跟在家乡一样在一起呢?你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天天跳舞又不用下地干活,听说大王还为你修一座宫,挖一条香溪?”
“那个什么鬼宫我不要!”夔柳委屈地,“现在住的黑猫宫就已经太阔气了。我想住竹篱茅舍,想山野里的姐妹,只想跟你们在一起。敲着楚鼓,听屈原哥哥吹着骨箫,戴着花环,穿着草裙,无忧无虑地跳舞。”
说着,她好像回到了山野,就在厅堂里狂野地舞动起来。宋玉、景差也情不自禁,伴着她颠狂旋转。屈原突然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大喝一声:
“干什么?”
大家愕然而止。夔柳见到屈原,先是一怔,而后欣喜得欲扑上去。屈原脸色阴沉沉的,像打了霜,厉声说道:“这里不是山野村会,这里是郢都。”
夔柳一腔迸放的热情被一瓢凉水浇灭了。她忧伤地低下了头。屈原似乎还不能放过她,疾言厉色道:“夔柳,你来干什么?你擅自出宫,大王知道吗?”
“我来看看新嫂子,不行吗?”夔柳眼含泪光。
紫珍连忙上前解围说:
“噢,她是我的客人,我邀请她来的。”
“是呀,”屈须也指责弟弟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什么紧,还不兴走动走动?”
屈原压郁着自己的感情,解释道:
“姐,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啊!夔柳妹不再是普通的民女了,已被大王册封为柳贵妃。”
屈须、紫珍、宋玉、景差等人愣了愣,有的整冠,有的掸尘,不知怎么好。最后竟一齐匍匐下拜:
“贵妃娘娘驾临,臣民万幸!”
“鬼姐啷嘀当,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山鬼细腰委屈得大哭起来。紫珍夫人上去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百般安慰地说:
“夔柳妹妹,你试着做做贵妃,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想见你的屈平哥,想见屈须姐和宋玉、景差,你随时来这里玩玩,散散心就好了。”
“夫人,怎么这样说话?人家是册封了的贵妃,怎么‘试着做做’?”屈原一听紫珍夫人的话变了调,走了样,正色地冲一脸委屈的山鬼细腰道,“大贵妃,小祖宗,您就早早回宫去吧,免得在这里惹是生非。”
“不不不,我不做什么贵妃,不做!”夔柳啜泣着朝客室外奔去,径直奔出了屈府。
屈原、屈须等人朝门外追去,跟在后面的紫珍夫人,冲丈夫一脸内疚地埋怨说:
“留她吃一餐饭都不行吗?”
“王法难容啊!”屈原心情沉重地站在大门口。走出去好远的夔柳,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转身,含情默默地望着屈原。屈原赶紧闭上眼睛,仰头长长地嘘了口气。耳旁又似闻咚咚的楚鼓,呜咽的骨箫……
夜,静静的庭院。屈原披霜戴露,踏着月影在花坛间踱步,夜空中回旋着他沉吟的声音:
秋天的兰草啊麋芜花,
一同生长在厅室之下。
绿色的叶子啊雪白的葩,
把袭人的清香浓浓散发。
他自有他喜欢的人啊,
你为什么要把他牵挂?
蓦地,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屈原一回头,发现卧房的窗户纸上,投射的紫珍夫人的身影,隐隐约约变成了细腰女夔柳。山鬼细腰正望着他笑,打着手势。
为了准备迎接六国君王来郢都会盟,屈原师生从齐国回来以后,就忙个不亦乐乎。屈原要撰写六国会盟的誓词,还要指导宫廷歌舞队排练歌舞。他让景差请来屈丐大将军,两人详细商量六国君王到郢都后的安全警卫。这是屈原思虑再三而又放心不下的事,他对堂兄说:
“屈大将军,六国君王汇集郢都,绝对不能出半点儿差错。要严防秦国派奸细进来,挠乱秩序,更要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暗杀各国君王。”
“是啊,郢都防务要加强,我会立即知会城防。”
“光知会不行,您要亲自看挂帅。”
“好,我立即前去布置。”
楚王宫中,各类工匠忙忙碌碌,正在重新粉刷油漆装饰王宫。这天下午,怀王把忙碌的屈大夫召来,在群臣簇拥之下,到王宫四处察看。为让王宫的粉饰尽善尽美,他一路品头论足,有时也听听下臣们的意见。
太卜郑詹拢前道:
“依老臣之见,光粉饰王宫还不足以显示楚国的繁荣昌盛。只有将郢都里里外外都油漆一新,特别是太庙、社稷坛焕然一新,方不失大国气派。”
“噢,”怀王环顾左右,“你们说怎么样?”
“太奢华,”柱国昭阳摇头,“得花多少银子?”
“上官大夫,”怀王吩咐,“算一算,郢都里外都油漆到底要花多少银子?”
“遵命。”上官大夫巴不得工程越大越有油水。
“大王,郢都里里外外都要油漆......”令尹子椒吞吞吐吐,吱吱唔唔,“唔唔,那要,要一大笔银子……国库里一时是拿不出来的啊。”
“国库里拿不出来,”靳尚喝蛋汤似地说,“不能请大王再发个诏令......”
“再增加捐税?”令尹子椒岔断。
屈原上前,向怀王谏道: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六国来郢都会盟,大王作为六国纵约长,要考虑的是如何率领六国,同心同德打垮称霸的强秦,而不是比豪华气派。我们需要展示的是兵精粮足,将帅同心,兵民同力,国势雄厚。”
“屈爱卿,”怀王大大咧咧地,“让王城焕然一新,这既显示国威,也是常人所说的面子嘛!”
“是的,大王,我们楚国人太讲面子了!”屈原话锋凌厉地进言,“我们太爱排场,讲究‘大’。大屋顶、大门楼、大铺面、大招牌,连酒器、饭甑都要比别人大而光鲜。其实,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面子,都只是外表。如果金玉其身而败絮其内,那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这,这……”
“比如说一个人命都丢了,还要保住‘面子’......自古以来,荆楚之地的地方官被砍头的时候,作为一种特殊隆恩殊宠,准许他穿着官袍,以保住他的‘面子’。试想,人都死了,要这‘面子’何用?齐国人就不像我们这样只讲面子,只讲形式,他们更注重事实。”
“齐国是齐国嘛。”
“微臣在齐国听过无盐王后和麻姑的故事,”屈原想以故事来打动怀王,“无盐王后大王想必是听说过的了,她长得丑陋却才华横溢,协助齐宣王把颓废的齐国变为强盛之国。麻姑呢,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天姿聪慧,心地善良。她随手将一把饭粒撒出去,能变成无数宝珠。齐王派她父亲监工修筑齐长城,工头用皮鞭强迫苦役们没日没夜地干,民夫疲惫不堪,叫苦不迭。心地善良的麻姑为了让苦役早点休息,她天黑不久就模仿公鸡打鸣,引得四邻的公鸡一齐啼叫。苦役们晚上终于能够休息了。可是这事很快传到父亲那里,父亲盛怒之下,把她投进牢狱,母亲来劝她认错,可她始终不为所动。她将送来的牢饭化作宝珠,撒在地上让贪婪的狱官去争抢,她趁机越狱逃跑。狱官醒过神来,率兵追赶,追到山顶上,麻姑走投无路,准备跳崖自尽。这时王母娘娘拔下玉簪扔下去,化作一道桥,引渡麻姑成仙。”
“嘿嘿,”怀王两手一摊,“麻姑成仙的故事,跟我们粉刷王城有什么关系?”
“大王,麻姑的故事,是要告诉我们爱惜民力,善待黎民百姓。”屈原随即引入正题,“楚齐联合,六国合纵,眼下打仗要花一大笔银钱。打仗拼的是金钱、国力。太庙、王城油漆不油漆,并非当务之急。”怀王张口结舌,憋红了脸。
“屈大夫,错了,错了。”
蒙优一见怀王脸色,立即走过来给屈大夫帮忙。他还是那副德行,正话反说,逗儿郎当道:
“大王,是得把王城好好油漆一番。据愚臣陋见,特别要把郢都整个城墙都油漆得光光亮亮的,连蚊子苍蝇趴上去也要掉下来。那样,敌军来了滑溜溜地爬不上去,这就攻不进城了。谁说面子不就是里子?”
怀王转而高兴地道:
“这个主意不错。”
“这跟六国合纵一般重要,”蒙优进一步下套,“据愚臣愚想,王城油漆了,还要做一个大盖子盖住,好让油漆荫干,方能保持色泽鲜艳。只是做这个大盖子可就要请一个大能人了。依下臣愚见,朝野上下,没有比上官大夫更聪明能干的了,这事非靳大夫莫属。”
做一个覆盖王城的大盖子?那得要砍尽天下树木,收罗尽天下的工匠,还得要一个比王城大的工场--那倒是有天大的油水。可是,这办得到吗?蒙优分明是拿我上官大夫开涮,靳尚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喊:
“蒙优,你不得好死!”
“哎哎,靳尚,蒙优是为了让你能大捞一把油水。怎么把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你是好心?王城盖子就算多花点人工能做起来,谁又能把它搬起来,盖到王城上去?”
“是啊,这叫贪天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