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穿着睡袍,伸着懒腰,趿着拖鞋,似乎仍昏睡未醒地走出寝宫。悄悄来到南后身后,从后面两条胳膊箍住南后的细腰。南后微微一怔,立即像一团融化的蜡泥,反身扑进王夫怀里。
拥抱、抚摸,极尽女人卖弄春情之能事。怀王紧紧搂着南后的细腰,颇为动情地说:“郑袖,其实你很美,比柳妃还要漂亮。只可惜柳妃......”
“大王,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南后故意把话题引开,“眼前的一团乱麻不是还够你解的嘛。”
“是呀,”怀王又心事重重,“大臣们闹事,郑领地庄矫谋反,现在又添个屈原。”
“庄矫反叛是虚!”南后出语惊人地道,“屈原胁迫大王实行他草拟的新法是实。他们俩本来就有瓜葛,如今内外勾结、狠狈为奸。”
“你怎么知道?”怀王疑惑。
“等着,”南后走到寝宫一侧与花厅相连的一间密室门前,敲着门喊,“宏弟,快起来吧!”
“哟,”怀王一脸不悦,“郑宏怎么在这里?”
南后回眸苦笑道:
“屈原一再蛊惑你,要砍弟弟的头去平天下,我不把他藏到这里怎么办?”
郑宏衣冠不整,揉着忪惺睡眼从内室出来。南后拍拍他的屁股,示意道:
“把庄矫的事跟你姐夫说说。”
郑宏顺势跪了下去,施了大礼,迷迷瞪瞪说道:
“姐夫......大王……你上了屈原的当啦!我亲眼看见的,他把齐王回赠的车马、黄金、白银、丝绸锦缎全都交给了庄矫,有几十百把大车哩。假说赈济灾民,老百姓还喊屈大夫万岁哩!”
“你不要添油加醋,”怀王无比震惊,却又镇静下来追问道,“我问你,强抢民女是怎么回事?”
“什么强抢民女?”郑宏色迷迷地道,“我喜欢那个姑娘,她是郑家封地的家奴,就把她带到郢都来了。爹爹和姐姐都同意我明媒正娶了。”
南后顺水推舟地说:
“做夫人是不行的,就算给你纳妾吧。”
“做什么我不管,我只要同她睡觉。”
“大王,”南后满怀心机,“把那姑娘娶过来,郑家和庄家结成姻亲,所谓庄矫叛乱不就自然平息了?”
“好,好!”怀王以手抚额,感叹一句,“不费一兵一卒叛乱可平,此乃大喜。”
“那我可就是功臣了。”郑宏美滋滋的了。
“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怀王对不安分的小舅子,也显示出几分关怀,“那个姑娘现在哪里?”
郑宏神秘兮兮地说:
“在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怀王中了南后的圈套,致使新宪令中途流产,未能颁布。接连几天,屈原依惯例乘车去上朝,在正阳门下了坐乘,步履沉重地踏过甬道走向高阳殿。殿堂高耸,庄严肃穆。殿门紧闭,冷静得仿佛大白天都能抓出个鬼来。他在白玉殿阶上徘徊,往日为阻绕新宪令在这里大吵大闹,要挟示威,扬言绝食,自戗,抛尸****的老朽领主,贪婪群小,不见了踪影。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撒下的酒污,抛下的瓜皮果屑,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场丑恶的闹剧过去了,难道至高无上的怀王被他们吓退了,就此紧闭殿门,再也不朝见群臣不商议颁布新宪令了?抑或是南后郑袖真正病了,大王眷念她一时走不开身暂时罢朝而关闭殿门?
屈原望望紧闭的殿堂,忧心如焚。
在白玉阶上盘桓复盘桓,时复一时,日复一日,神魂颠倒,思绪万千。他又奔向后宫。后宫深远,门阍不给他通报,他无法去晋见南后。哪怕是一片真情去探视她的病情......倘若南后真病了的话。离了后宫,他又来到高阳殿外,踯躅徘徊在玉阶之上。
天色昏昏朦朦,又是一天即将过去。王宫,太庙,祭坛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霭,黑纱般撒开的黑暗中。无穷的焦躁,忧虑,愤怒,疲惫,把他的精神彻底摧垮了。他痴痴癫癫,迷迷幻幻。圣明的大王啊,你在哪里?新宪令不能不颁发啊,越早越好。不要让燕雀巢坛,不要被屑小包围,怀王啊,你是圣明的……
他走出正阳门,愁肠百结,望殿兴叹。沿着夜阑人静的长街,正朝自家府宅走来,迎面碰上宋玉、景差。景差快步迎了上来,心急火燎地说:
“先生,大事不好!”
屈原一怔,急着问:
“又出了什么事?”
“听说郑宏那小子,”景差道,“把庄矫的妹妹绑架来了郢都。庄矫忍无可忍,起兵反叛,烧了郑府家城,还扬言要杀进郢都,为他妹妹报仇!”
“老天!”屈原仰天长叹,“宪令完了,楚国了!”
宋玉也忧心如焚,说:
“楚国外敌未除,内乱又开始了。现在抑制豪强领主的宪令迟迟不能公布,民怨沸腾,楚国如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何止是一个庄矫啊!”
屈原走在学生前面,踽踽而行。默默无言走出了好一段路,他突然回对学生道:
“宋玉、景差,你们知道郑宏将庄蝶带回郢都后,藏在什么地方吗?”
景差回答:“听说藏在一个什么烟花院里,让鸨婆管束着。只等他父亲点头,就接进太卜府。”
“噢,生米尚未煮成熟饭,还有救。”
“先生的意思是--”宋玉问。
“景差宋玉,”屈原吩咐说,“你连夜去烟花柳巷打听清楚,看看庄蝶藏在哪个鸨婆手上。”
“是,先生!”
宋玉、景差领命而去。
屈原深知:不把庄蝶救出火坑,他良心上永远不得安宁。救出庄蝶,一报庄矫保驾齐王之功;二可安抚庄矫反叛之心;三可以此为据劝谏怀王尽快实行宪令……一箭数雕,促使屈原作出果断决策。但在行动上,他嘱咐弟子家丁一定要隐蔽行事,如此这般。
第二天,宋玉、景差领着屈府一群家丁,来到龙桥河畔的春梦园那个“妙不可言”的地方。昨夜晚,宋玉、景差满城打探庄蝶的下落,已得知郑宏把姑娘拐到郢都后藏匿在春梦园,他们来这里要将庄蝶搭救出火坑。化装成公子阔少又从未在青楼露过脸的宋玉、景差,带着个小锁匠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春梦园。
宋玉依计将鸨婆缠住,景差和小锁匠上得楼去。小锁匠略施小技,毫不费力就把倒锁着庄蝶的铜锁打开,顺顺当当把庄蝶带到了楼下院子里。
正待出门,不幸还是被鸨婆拦住:
“你们不能把她带走!”
“是国舅爷叫我们来的,你敢拦阻?”“公子阔少”的后面有人依计这么大喝一声。这一招果然显灵:郢都城内谁不知国舅爷郑公子是个无法无天的角色?谁敢跟郑公子过不去呢?鸨婆即算有九个脑袋也不敢。只得俯首贴耳半信半疑看着把姑娘带走。
小庄蝶跳出火坑后,暂时隐居在屈府,足不出户,终日与病中的屈夫人紫珍为伴,与婵娟为伍。小庄蝶是个乖巧玲俐的好女孩,立即得到紫珍夫人的垂怜。紫珍仿佛从小庄蝶的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天,屈须姐和婵娟有事外出了,紫珍夫人突然对庄蝶说:
“小妹,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好。夫人要去哪里我都陪着去。”庄蝶玲牙利齿地说道,“只是夫人你身体不好,能走吗?”
“我们慢慢走。”
紫珍夫人临要出门时,她给小庄蝶的脸上罩上一块黑纱。庄蝶一时没反应过来,扯扯黑纱说:
“夫人,叫我戴这个做什么?”
“傻姑娘,”紫珍拉着庄蝶的手,一边走出屈府大院一边悄声道,“你刚跳出火坑,郑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带人四处找你。不是我要完成一桩未了心愿,我也不会让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陪我出门。”
“我知道了。”
庄蝶把黑纱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庞,她搀扶着身体羸弱的紫珍夫人,沿龙桥河朝城外走去。
紫珍夫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在她辞世前,她未了又必须要了的一桩心愿是:她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到郢都,来到屈府成为左徒大夫的夫人。这些年在丈夫身边,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悲哀。幸福的是她成了名扬海内的大诗人的夫人,从先生那儿得到教诲,无微不至的关怀。悲哀的是,她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夫人,没有给先生带既寻常夫妻的床第之欢。
不是她不想做,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与先生同床共眠,对丈夫满怀爱意,愿为他献出所有的一切。不幸的是,她没有一个正常女人的“阴私”。先生发现这一点后并没有责怪她,宽容体贴地安慰她说:
“先天不足的女人过去有过,今后还会有,这不能怪你。是老天对屈平的惩罚。”
丈夫与她耳鬓厮摩,至情至切,酣然入梦之时,口里喃喃呻吟着一个名字--那不是她的名字,而是现在她要去找的另一个不幸女人。
来到屈府这么多年,屈家人和婵娟都说她来自遥远的齐国,是齐宰相孟尝君的表妹、公爵府的千金。但她对此一头雾水,毫无印象。她只有到屈府后的记忆,过去的记忆,哪怕童年、少女时代,全然是一张空空的白纸。她这才疑惑不已地责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夫人,您还能走吗?”小庄蝶贴心贴意地说,“要不要叫一辆马车,给您代步?”
“不要了。”也真奇怪,自从有了实现心愿的决定,她的腿下也似乎有劲了。
她们正走过龙桥河畔的一处青楼,猛听得烟花院里传来一阵高声大叫的吵嚷声:
“好呀!姐夫大王金口玉言,要择日为我娶庄蝶这个小妞,你们这些婊子却让她溜了……气死我了!竹蓝提水一场空,煮熟的鸭子飞了……”
“公子呀公子,是你派人把小姑娘带走了,青楼还有那么多女儿作证。求求爷了--”
“屁叫!你们放走了人,还倒打一耙!老子今天一把火把你们这园子烧了……”
这时,一伙人拳打脚踢,把鸨婆掼到当街。还在那儿咒骂拳打,领头的正是太卜府公子郑宏。郑宏没有发现蒙脸的庄蝶,庄蝶倒是看清了他狗仗人势的嘴脸,赶紧拉着紫珍夫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半上昼,紫珍和庄蝶来到雨台山下,远远望着凄凉的细腰宫,一个人影也没有。
“夫人,那么气派的宫殿,是什么地方?”
“是细腰宫,那里关着一个被割了鼻子的女人。”紫珍说到这里,眼含泪水。
“噢,什么样的女人?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