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救命啊!救命啊……”
整个青阳宫里乱了套。群臣、舞女、乐师,宫女奔走躲避,真的是大白天见了活鬼。究竟谁是人,谁是鬼,谁也分不清楚。连张仪与靳尚也夹着尾巴逃了。
“大王啊,救救郑袖--”
局面完全失控,怀王毕竟是王,蓦地高喊:
“来人啦!把柳贵妃绑了,打入死牢。待寡人问清情由原尾,择日砍头示众!”
三闾大夫屈原府第。在书房里,婵娟为先生临时架设了一张卧榻。这阵,屈原斜倚在铺着芦席的卧榻上,长嘘短叹,捻着那几根快要扯断的长胡须。来郢都十几年,在怀王身边竟一事无成。山鬼细腰跟着他走进王宫,饱受磨难,屈辱和欺凌。今天早晨突然出现在他的书房,看去却仍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就像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跟他在《山鬼》诗里写的一样,永远花枝招展,永远善笑多情。而他,刚步入而立之年,就突然衰老了许多。
“先生,”婵娟拿来一块毯子,搭在屈原胸口上,从后面轻轻为先生捶着背。她两眼红红地轻声劝慰着,“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您就好好睡一觉吧。”
屈原微合双目,答应着:
“是呀,我是要睡了……”
婵娟继续轻轻拍着先生的背。屋子另一边,学生宋玉在伏案疾书。他在一卷长长的素帛上龙飞凤舞写下《九辩》二字,便情不自禁地边写边念出声来: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
衰;潦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
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婵娟向宋玉示意,轻喊:
“别念出声,先生好不容易睡了。”
宋玉不能自己,热泪纵横,愈念声音愈大:
众躞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世雷
同而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处浊世而显荣
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
穷而守高……
婵娟悄没声息地离开卧榻,来到宋玉那里,轻轻捏着他的耳朵,提了提说:
“你没长耳朵?叫你别念了。”
转过身一看,宋玉满脸泪痕,婵娟心疼而诧异地问:“哎,宋玉你,你哭什么呀?”
那边,微闭双眼的屈原泪水长流。这边,宋玉悲愤地站了起来,把笔一甩,喃喃道:
“他们,把先生的左徒撤了,贬为三闾大夫;贬为了三闾大夫,南后娘娘还要无聊暗害损伤先生的名誉。先生的悲愤流泻出来,那就是诗,就是《离骚》呀!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的悲愤就是学生的悲愤。我漫天的悲愤要宣泄要喷发要吼叫要抗议,我就不能写诗?”
“可是,”婵娟终于理解而又同情地道,“先生好不容易入睡,你要写诗你就写,可你不能大声嚷嚷!”
宋玉满腹辛酸压抑地说:
“我没有先生顶天立地的骨气,也不能像先生同大王面对面争谏、劝诫。我甚至不是景差那样的王族,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布衣小民。可是小民百姓有了悲愤,路见不平,也要呼啸,也要吼叫,也要呐喊......”
“你再要呼喊......倘若吵醒了先生,”婵娟生气地拿过诗稿扬了扬,威胁说,“我就撕了你的……”
婵娟和宋玉正在吵吵闹闹,争夺诗稿。根本就没睡着的屈原走了过来。他搂住男弟子、女弟子,泪水刷刷地流泄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部《九辩》的诗稿不能撕,这首诗能够流传千古!宋玉,这是你写得最好的诗,是你炽热的感情的流泻,是你的血与泪谱成的篇章。”
“先生,您原来没有睡着?”婵娟不满地问。
屈原深为忧虑地说:
“我睡不着啊!怎能睡着?我并非为丢了左徒的官职,也并非因为受了南后的戏弄和糟践。我怕就怕怀王受张仪的欺骗,误了楚国的前途啊!”
被先生派到王宫打探消息的景差,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屈原放开两个弟子,急着问:
“景差,到宫里打听到一点什么没有?”
景差自顾自灌了一杯凉水,嘴巴一抹骂道:
“子兰不是东西!我约他在宫门口见面,他一直推到刚才。把我带进宫去,宫里肉林酒海,彻夜笙歌欢庆了两天两夜。听说怀王已经接受了张仪的条件,楚齐绝交,秦国把商於六百里土地归还给楚国。”
屈原击掌哀叹:
“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可恨怀王贪图那六百里根本得不到的商於之地!”
宋玉问景差:
“宫里就没有一个良臣进谏?”
“那班昏聩无用的狗官,一个个摇着尾巴进宫去向怀王朝贺。”景差一脸鄙夷地,“就连曾经在王宫前静坐绝食过的那班贵族领主老朽,也弹冠相庆。”
婵娟咬牙切齿地嘀咕:
“他们是庆贺大王再次贬逐先生!”
屈原倒平静下来了,忽地又问:
“你没听说屈丐大将军和柱国昭阳、昭鱼、唐勒还有蒙大人他们是什么态度?”
“刚才回来时,”景差说,“我看到屈将军和滑稽大臣蒙优,披麻戴孝地朝王宫里走去了。”
屈原一惊:“啊......披麻戴孝?”
景差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啊先生,还有一件事不便说,市面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何事?”
“这,这……”景差吱吱唔唔。
“快说!”
“听说,听说大王,”景差鼓起勇气说下去,“要,要拿柳贵妃砍头示众……”
屈原一个踉跄,仰天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大王--”
三个弟子一齐搀扶住先生,屈原两眼泪水盈盈,透过泪水露出两道冷剑似的凶光。
屈原把另两个弟子一推,揪住景差质问:“大王为何要对一个无辜女孩,下如此毒手!”
景差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地说:
“听说在青阳宫,为张仪饯行的宴会上。南后耍阴谋诡计坑了先生,先生走后,山鬼细腰为了报复南后,不知怎么混进了舞女中。她舞到怀王身边,指着南后鼻子大骂是黄脸婆、老鸡婆、狐狸精,是不要脸的东西……”
婵娟拍手道:
“她倒为先生出了一口恶气!”
“是这样,”景差接着说,“南后扑来跟夔柳扭打,她根本不是山鬼细腰的对手。被打得脸青鼻肿,骂细腰女夔柳不是人是鬼,喊大王救命……”
“宴会厅不是闹得人仰马翻?”宋玉有了种快感。
“群臣、舞女、乐手奔逃躲避,张仪和靳尚一伙也溜之大吉,简直闹翻天了。”
听到这里,屈原心急如焚,催问:
“大王如何处理此事?”
“大王在细腰宫受过蒙面女作弄,”景差长叹一声,“现在又见山鬼细腰把宴会搅黄,南后抓伤,他怒火冲天地命武士绑了细腰女,关入死牢,择日砍头示众……”
“屈原疯了,大王也疯了!我要去救她--”屈原袍袖一甩,从墙上取下陆离剑,就要冲出门。
“先生,您不能去啊--”
三个弟子,不要命地死死拖住了先生。
披麻戴孝的屈丐和滑稽大臣蒙优,正朝王宫藻阳宫里走去。在藻阳宫前,宫门口站着一排武士,横端着铜戈铁戟上前企图拦阻。走近了一看,见是屈丐大将军和滑稽大臣蒙优,连忙放下武器肃立一旁。
滑稽大臣一马当先,扬长而入。
自从昨天山鬼细腰把青阳宫闹得鸡飞狗跳,怀王的心绪坏到了极点。细腰女夔柳虽然收入了天牢,但是斩还是不斩,砍头还是不砍头,他心里矛盾重重。柳贵妃细腰女无疑是天外尤物,人间绝艳。如果能被他享用,胜过先王享用过的神女瑶姬。是人是鬼他都不在乎。常言道: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然而她能为朕所用吗?
在青阳宫倒了大霉的南后,与靳尚又在藻阳宫安排了为张仪的最后一场饯行宴。南后要为自己挽回面子,麻木的怀王则是借酒浇愁。他醉醺醺倒在郑袖怀里。两边文臣武将也大都醉得面红耳赤,酒气醺天。
舞女们翩翩跹跹,歌吟的还是《汉广》:
汉水是那么宽广啊,
你无法游过去相会;
长江是那么绵长啊,
你的渡筏渡不过去。
……
披麻戴孝的蒙优和屈丐走了进来,舞女们大惊,退避两边,伴唱嘎然而止。
南后郑袖和靳尚最先看到贸然闯入的两个穿白衣麻服的人,还没看清是谁,南后就惊悚地向靳尚示意。靳尚立马起身,欲拦住屈丐、蒙优。
蒙优放声大哭:
“大王啊……大王啊……”
“蒙大人,”靳尚拖住蒙优,“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呀!喝醉了吧,快出去,出去!”
屈丐去扳靳尚。大厅里推推搡搡,吵吵闹闹。
怀王睁开醉眼,站了起来喝道:
“什么事?”
靳尚一松手,蒙优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冲了上去,跪倒在怀王面前哭道:
“大王,臣下给您吊丧来了……呜呜呜……”
蒙优越哭越伤心。
群臣悚然,大厅里静如死寂。
怀王趔趔趄趄走下王位,将蒙优搀扶起来:
“爱卿,爱爱爱卿,为何戴此重孝?你府上……谁去世了?谁去世了?”
蒙优嚎啕大哭:
“是楚国要死了……呜呜呜……”
怀王一愣,接着又猛然省悟地斥问:
“蒙优,寡人不费一兵一卒,复得商於六百里地,群臣都来朝贺。唯独你......还有屈丐,你们却疯疯颠颠来吊什么丧,你们安的什么心?”
屈丐大将军跪谏说:
“大王,依下臣之见,商於之地不可得。这是张仪设下的骗局,千万不可跟齐绝交啊!”
怀王按捺住火气说:
“何以见得?何以见得?”
屈丐拍拍鳄鱼皮甲,站了起来道:
“大王,秦之所以重视楚,是因为楚有楚齐联盟。齐楚两个拳头捏在一起,秦国害怕了。现大王闭关绝约于齐,楚国便孤立。秦贪婪暴虐,怎么会拱手把六百里商於之地送人呢?连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啊!张仪回到秦,必然会背信弃义出尔反尔。这样,楚东已绝齐,西又惹祸于秦。倘若秦齐联手,我们楚国不是死到临头了吗?大王……”
蒙优接着屈丐的话头说:
“大王,如今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同乡下小把戏捉迷藏一样。您不要匆匆同齐断交,先派人随张仪去秦国。倘若得到了六百里商於之地,再同齐国绝交也不晚。要是得不到,嘿嘿,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