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有名的京剧艺人,几乎没有不进宫演戏的。谭鑫培、王瑶卿、侯俊山、杨月楼、杨小楼、孙菊仙等等,都是宫里的常客。其中谭鑫培最红,而杨月楼、杨小楼父子两代供奉。进宫演戏当然有好处,每月有四两银子的俸禄,十口人吃的白米,制钱一串。每次演戏,还有十两八两的赏钱,如果太后或者皇帝高兴,赏得就更多。但是,更大的好处,却还是宫外的市场。有进宫演戏的经历,在外面就会得到更多王公贵族和大权显贵的青睐,名声大,包银多,机会多。
不消说,慈禧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迷戏,也懂戏。王瑶卿曾说,西太后听戏很善于挑眼,但挑得令人心服。她经常“降旨”,批评艺人的表演,如果艺人唱腔发声不准,尖团字不清,平仄声有了差池,该唱三十分钟的唱了四十分钟,某个动作做得不到位,眼神错了,着装有问题,等等,都会遭到批评。但是,批评归批评,断不会因此挨板子或者杀头。不像雍正处罚戏子那样,一句话说错,脑袋就没了。孙怡云演《玉堂春》,因没有人事先告诉他慈禧属羊,唱到“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一句没有改口,结果西太后老佛爷大怒,也就是被赶出宫去而已。而比较得宠的孙菊仙,在外面唱戏经常偷工减料,有外号叫“孙一捋儿”,到了宫里也犯老毛病。老佛爷假托皇帝降旨:“凡孙菊仙承戏,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不过是要他下次注意。唱得不好挨批,但改好了却受表扬。王瑶卿当年属于改革派,经常换点花样,过去老旦唱戏没有身段,就是捧着肚子唱,王瑶卿改了,加了身段,别人替他捏把汗,但是慈禧说好。至于像谭鑫培这样的乖巧人,在宫里演庆典戏,《战太平》一出,有句唱词是“大将难免阵头亡”,临到他唱出来,就现改了“大将临阵也风光”,后面对得上对不上不管,但老佛爷听了高兴,得了重赏。
艺人们进宫次数多了,老佛爷又净给好脸,未免就有点放肆。据王瑶卿回忆,说他们有次在颐和园演戏,歇着的时候在乐农轩聊天,有的仰着身,有的架起腿,放肆地说笑。这时候,偏偏慈禧冲这边走过来,由于这几个人说笑声太大,根本没听见太监们例行的回避口令。如果这个时候慈禧进来,几个艺人这个样子属于不敬,按规矩至少得挨四十板子。据说一次一个名角儿到肃王府演戏,大热天在后台光着膀子乘凉,被肃王善耆发现,还打了四十板子。但是,这回明明慈禧已经听见这些人的说笑,临到乐农轩门口,突然拐了个弯,走到别处去了。显然,老佛爷故意放了他们一马。
位于最高位的帝王和太后,对社会身份低贱的艺人特别高看一眼,甚至特别宠爱,这是有传统的。传说中的梨园之祖唐明皇,不仅创造了梨园这个概念,而且确实对供奉的艺人青眼有加。后唐庄宗李存勖(李亚子)自己下场演戏,还容忍戏子当众批他耳光。而专横跋扈的明武宗朱厚照,优人也可以在他面前讽刺当朝的权宦,没有任何风险。帝王们对诤谏的大臣可以怒目而视、大加摧折,但对于优伶,却总是笑脸相迎、优待多多。甭管儒臣们如何抱怨,只要优伶能给帝王带来欢乐,他们就一直会享受别人所享受不到的特权。喜欢谁,宠谁,就得惯着谁。
只是,这样的宠爱,并不等于他们之间真的有交情。对于帝王或者太后来说,这样的宠爱,跟喜欢小动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太后待他们再好,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玩意。当年谭鑫培初入宫供奉时,西太后看见他的名字,说道,一个金还不够他花的,要那么多金干嘛?于是,在管艺人的升平署的名单里,谭鑫培就变成了谭金培。
光绪的京剧大批判
京剧成为战斗的武器,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应该是革命年代的事情。从延安平剧院的《打渔杀家》到八个样板戏,京剧一直在战斗。“文革”是京剧战斗的高峰,其间,关在牛棚里的人挨打,据说经常伴随着样板戏的乐曲。打手一边抽人,一边哼着“誓把反动派消灭光”的唱段。当然,除了这样的革命时期,按正常人的思维,戏剧原本就是一种娱乐形式。听戏的人无论开怀大笑,还是涕泪交流,过后都是放松。听戏嘛,没有人想的是添堵。
不过,所谓革命,也不过就是人的一种非常时期。人这种动物,每每过一阵子正常日子,就会转到非常时期去,没有革命的年月也是这样。到了非常时期,则必有非常之事,京剧这种原本找乐的玩意,还是可能被当成武器来整人的。晚清从戊戌变法到庚子闹义和团这段时期,举国上下,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有点不正常。戊戌变法,原本是为了求富强,缓解亡国危机。但是还没怎么变呢,担心失去权力的西太后冲锋在先,不乐意变化的顽固派起哄在后,以杀掉六君子、帝后母子翻脸为标志,一个变法改革的中国,突然间翻作倒退保守封闭的中国。在这个过程中,从颐和园冲出来发动政变的西太后叶赫那拉氏,当然不肯承认自己从后台跳到前台,仅仅是为了自家的权力,反而固执地相信她之所为,就是因为光绪皇帝的忤逆不孝。不由分说,将维新派兵围颐和园的图谋,安到并不知情的光绪头上。按照这个道理,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光绪撵到中南海的瀛台,让他日日以泪洗面,对着湖面发呆。
其实,当日谭嗣同游说袁世凯兵围颐和园,根本没有告知光绪。而光绪此前所谓的密诏,只是让臣子们想个办法,能不能既安抚了太后,又能让变法继续下去。而光绪此举,原本就是西太后给逼的,变法变到后来,怎么做都挨骂,骂得光绪已经没办法再干什么了,这才急的。而这样的骂,固然有顽固派背后拱火的原因,也无非是西太后这个老太婆在后台坐久了,对失去权势的一种担心和焦虑的折射。政变之后,如果西太后想要查清事情真相,一点都不难,查一下档案,问一下自己布置在宫里的耳目即可。可是,这个老太婆就宁愿这样糊涂着,不由分说,屎盆子就咣当扣在光绪脑袋上,而光绪按礼数又不可能辩解,也不敢辩解。其他的人,也不便或者不敢多嘴。西太后是个明白人,如果抛开个人权势的缘故,让她扪心自问,她其实明白个中的道理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当时的她就不乐意这样想,一定要把光绪忤逆不孝的罪名钉死在自己的心里才舒坦。这样,她出来政变,再度训政,才有道理,也就是说,她才能心安理得。她的愤怒,其实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必须不断加强,不断愤怒,安慰剂才能很好地起作用。
政变发生不久,就赶上光绪的生日,万岁爷的千秋节,按道理该大肆庆贺一番,但是偏偏赶上这个点,光绪的好日子就变成了他的磨难。当然,光绪虽然成了事实上的囚徒,但规矩还不能不遵守,生日还得庆贺,该吃饭得吃饭,该唱戏得唱戏。只是,进宫供奉的艺人们突然发现,千秋节演戏的戏码有点怪,不演惯常的喜庆剧目,重头戏居然是《白帝城》。《白帝城》演的是刘备被火烧连营兵败夷陵,客死在白帝城的事儿,满台的白盔白甲白幔帐,丧气极了。一个皇帝的生日,去演另一个皇帝的死日,明摆着是要恶心现在的这个皇帝。但是,西太后老佛爷定的戏码,谁敢不演?演完之后,领赏的主角谭鑫培下来,感觉到了有点不对,拼命地给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磕头,磕得头皮都出了血。后来他说,他这样做,意思就是让太后放过万岁爷。西太后没有怪罪这个小叫天,但也没有放过光绪。这段时间,宫里最爱的另一出戏是《打龙袍》,这是一出公案戏,前提是荒诞不经的宋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说的是包公陈州放粮归来,发现了当今皇上的亲娘,后来几经周折,皇帝和真太后母子相认,皇帝的真娘为了惩罚如此长时间不识亲娘的儿子,要包公对皇帝施刑,最后是以龙袍代替。这个戏也是演给光绪看的,一边看,西太后还一边大声嘀咕,这样不孝的儿子,漫说打龙袍,就是打皇帝本人也是对的。看完,还要求光绪表态:这戏怎么样?当今之世,有谁可以做包公啊?云云。光绪只能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道:戏演得好。西太后冷笑一声:好,我看未必好吧?
被关到瀛台的光绪,实际上成了囚徒。衣食不周也许不至于,但孤独绝望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是做了高级囚徒,自杀的可能性是没有的,日子只好这样挨下来。但是,余怒未消的西太后却还不解气,尤其是她要废掉光绪的图谋,既受阻于封疆大吏,也不容于西方公使之后,这个气就更大了。
庚子年是闹义和团的年份,义和团能有这么大气候,绕着弯说,与西太后跟光绪怄气也有关系。无非就是因为西太后和顽固派大臣,想借助义和团传说中的刀枪不入的法术,来抗衡西方列强。此时的光绪虽然已经成了朝堂上的摆设和瀛台的囚徒,但面对群魔乱舞的政局,还是尽可能表现出应该表达的抗议,不同意攻打使馆,不同意对西方十一国宣战。这样一来,儿子已经成为大阿哥(皇储)的端郡王载漪跳得更高,打出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即光绪皇帝、李鸿章和奕劻,还有众多他看不上眼的大臣)的口号,还带着义和团闯宫。要不是西太后不想这样公然把光绪杀掉,光绪的脑袋还真就悬了。此时,西太后对光绪的迫害也公然升级。演戏就不演《白帝城》,也不演《打龙袍》了,因为这样的戏对皇帝还是太客气了。现在直接演《天雷报》,一个不孝之子,不孝敬爹娘,只奉承老婆,最后雷公把不孝之子劈死的故事。不消说,指桑骂槐已经不解气了,现在几乎就等于撕破脸皮公开诅咒了。就这样,每次演戏,光绪都得乖乖地陪着,演完了,还要被逼着发表观后感言。就这样,西太后还嫌不过瘾。升平署留下的档案中,关于庚子年的《天雷报》演出,老佛爷特意传旨,要演员们演的时候加五个雷公、五个闪电(都是人扮演的),狠狠地劈。此外还改剧情,不孝子张继保死后,魂见雷祖,要打八十杖,然后变成小花脸(丑角)。为了使雷祖看起来像青天大老爷,给他添开道锣、旗牌各四个,中军一名。这样的改法,意思不仅要光绪这个“不孝子”生时挨雷劈,死后还得接受审判,一顿饱打。第二个月之后,再演《天雷报》,又降旨添风伯、雨师。总之,这出戏变成了一场更为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天雷滚滚,风雨大作。
天上的天雷没有真的滚滚而来,人间的雷声可是来了。在这样步步升级的京剧大批判中,义和团闹得越来越凶,围攻使馆,围攻西什库教堂,全城到处是枪炮声、喊杀声。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北京城四面炮声大作,西太后连忙让地方官准备车马,还没来得及准备周全,就换上便衣仓皇北顾。临走,还没忘了把那个她眼里教唆丈夫不孝敬婆婆的妖精媳妇珍妃,给推到井里淹死。此番逃难,西太后母子一路忍饥挨饿,惊恐万状。京剧大批判,到此结束。等西太后后来回北京,这样讥讽嘲弄诅咒光绪的戏就不演了。八国联军用枪炮教育了叶赫那拉氏,是她自己错了,错得离谱,而光绪皇帝是对的。
人世间的生活,无非就是饮食男女,吃喝玩乐,人们本质上都是要过日子的。演戏也好,听戏也罢,都是过日子的一部分。过日子难免牙齿碰舌头,人与人之间蹭出点火星也难免。但是,把过日子变成人与人的战争,把原本过日子的玩意变成战争的利器,说到底是违反人性的。试图这样操练的人,尽管是一位特别有权势的女人,但结果依然非常糟,祸害了别个,也祸害了自己。
民国元年的第一天
1912年1月1日,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其实,这一天在这个国家的多数人眼里,还是宣统三年的十一月十三日。而对于一些参加起义的革命党人而言,则是黄帝四千零六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只有在少数在华的西方人和在租界为洋人做事的中国人眼里,才是公历1912年的元旦,一年的开始。然而,刚刚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将这一天定为民国的起点,民国元年的第一天。直到今天,台湾地区还是沿用民国纪年。
民国纪年,基础就是现在我们使用的公历,但是却把1912年作为起点,一个新时代的起点。采用公历,表示了新政权追求西方文明的意向,跟临时政府体制一样,全新的美国架构,一套当时公认最先进的体制。而建元的做法,又带有传统的痕迹,有点类似过去的改朝换代,改换纪年,表示万象更始。用诗人胡风的一句诗来表示就是,时间开始了。
时间开始的那一刻,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一个全新的共和政府问世。孙中山在前两江总督府、新的总统府,在各省代表面前,宣誓。词曰:“倾覆清廷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然后,身穿西式大礼服的孙中山从各省代表手中接过大总统印,启印,宣布中华民国成立。显然,共和国的创立者们选择元旦这一天开国是刻意而为的,为的就是开始一个跟公历元旦重叠的起始点。为了这刻意,政府组织相当仓促,元旦那天仅仅选出来一个临时大总统,连副总统和内阁阁员,都是第三天才问世的。显然,他们没来得及。
就在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这天,他给当时为清朝政府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打了一封电报,表示他不过是“暂时承乏”,意思只要袁世凯肯反正,这个总统的位置就让给他。但是,被让的对象袁世凯却并不高兴,相当不高兴。虽然说他并不想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热衷于做曹操或者王莽,取爱新觉罗氏天下以代之,也有点怕背这个罪名,并且对于清朝也没有多少的眷恋,毕竟这个王朝不久前曾经很无理地得罪过他。可是,他对于在中国建立民主共和体制也毫无信心。作为混迹宦海多年的老官僚,他深知当年的中国人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帝制传统的民族,骤然之间没了皇帝,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对他来说,最佳的方案就是他此前热衷的君主立宪,保留清室的帝位,把老对头摄政王载沣赶走,责任内阁对国会负责,而责任内阁则由他负责。这样,他虽然没有君主或者总统的头衔,但却实际控制一切。当时的清政府其实已经大体满足了他的这一要求,武昌起义后不到两个月工夫,原本气壮如牛包揽一切的清廷少年权贵们,已经满口答应将政体从原来设计的德日二元君主制,迅速进步到了英国的君主立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