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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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酒人张敦子

袁省梅

村人唤张敦子“酒人”,是因为张敦子喝酒的规矩。张敦子喝酒必须是:

在自家喝;一日三餐,每顿必喝;每次喝酒,不多不少,三小盅。可是张敦子还有第四条:喝酒必须得有人陪。前三条不管怎么说,张敦子总有办法让它们齐备,可谁陪他喝酒呢?有个儿子在城里工作,三月两月回来一次也跟火燎般扔下几张钱就没影了。屋里除了箱笼柜桌、锅碗瓢盆,就是那几只晚上出没白天趁张敦子不注意时也出没的老鼠。

巷子里的男人知道张敦子的毛病,都躲着绕着张敦子走,不是不想喝酒,是喝了酒回家要挨媳妇骂。

三婶是张敦子的邻居。好强的三婶守寡多年,肚里的苦水从不给人诉说,收秋,种麦……咬着牙做。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张敦子看见三婶的艰难,哪有不伸手帮忙的?三婶有时烙个煎饼包个饺子,就给张敦子送过去。张敦子嘴上推辞,手却接了碗。

那天,张敦子实在抓不着个人陪喝酒,看见三婶,诺诺地央求:“他婶,你这会儿有空吗?”

三婶知道张敦子的意思,为难地说:“他叔,事倒没有,可我不会喝酒呀。”

“没事没事,你只一滴,一杯一滴,三杯三滴。这不碍事的。”张敦子欢喜地摆好六个杯子,他三个,三婶三个。张敦子的酒是从县里酒厂打的散酒。

张敦子说:“真正喜欢喝酒的人,在乎的是酒落肚后的感觉。”村人笑他没钱买好酒,还要编这好听的。张敦子摇摇头,叹息:“品酒不是酒滋味,是心里的滋味。”村人问他:“那酒到你肚里,心是啥滋味?”张敦子摇摇头,不说话了。

张敦子给三婶的三个杯子里滴了三滴酒,一滴,一滴,一滴,清清亮亮。

而他的酒杯满满的。

自此,三婶没事时,就过来陪张敦子。不过,三婶的三个杯子里总是清清亮亮的三滴,从没多过。

突然有一天,张敦子的三个小杯子换成了三个大杯子。三婶问:“今个咋了?”

“他婶,我今个生日,这么大岁数了,就这个生日我高兴哩。”酒还没挨嘴,张敦子脸先红了。

三婶嗔怪:“哦,那我今天陪你这酒人多喝一点。”

张敦子嘿嘿笑着:“啥酒人啊,人都胡叫,唤我酒鬼才对哩。”

“你不是酒鬼,你是酒人。”三婶打趣。

“好好好,你说酒人就酒人。”张敦子嘎嘎笑着,脸成了酱紫色。

三婶喝了三杯,虽是三小杯,可三婶还是感到头晕得慌。三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敦子的炕上。

张敦子和三婶喝酒,三婶睡在张敦子炕上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传得风生水起。张敦子的儿子回来了,怒吼的声音,整个巷子都能听见。

“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咋还做出那事啊!”儿子在屋子来回走着。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儿子摔下话,气哼哼地走了。

天黑的时候,张敦子来到三婶家。

“他婶,都怪我。”张敦子嗫嚅着,满脸的愧疚。

三婶坐在炕头,一块手帕擦得能拧出水来:“哪能怪你?你我都是苦命人。”

张敦子回到屋里,看着冷清的屋子,心里愁苦得跟烂抹布一般揪成了一团。

张敦子想不明白的是,和三婶在一起,咋就不要脸了,咋丢了儿子的脸了。

第二天,张敦子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三个酒杯,叹着气,喝不下一口。

三婶掀帘子来了,一来就坐在张敦子对面,说:“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多个伴吗?我想过了,怕啥?我陪你喝。”张敦子说:“我就怕你心苦。”

张敦子和三婶还在一起喝酒的事跟着巷里的穿堂风飕飕地跑到人们的嘴里了。人们咦咦地惊呼着,叽叽喳喳地嚼来嚼去,瞅见张敦子,故意大着嗓门问:“叔,你这酒人,这下享福了,专人陪喝哩。”说完就不屑地挤眉弄眼,没来由地哈哈大笑。听着这些闲话,张敦子担心三婶听见,担心她听了伤心。

张敦子的心吊在一根线上般,扑通扑通乱跳。

吃饭时,张敦子给桌子上摆了六个酒杯,自己面前三个,对面三个——那是三婶坐的地方。他的三个杯子还是斟得满满的,对面的三个小杯子是一杯一滴酒。张敦子叹口气,端起酒杯就喝,三杯喝完,又倒了三杯。看着对面的三个小杯子,张敦子颤颤地说:“他婶,来,干了。”

三杯还没喝完,张敦子听见有人叫门:“他叔,在屋里吗?他叔,在屋里吗?”是三婶的声音。张敦子的手突然抖个不停,杯子晃到嘴边,咕地吞了,泪水哗一下涌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