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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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儒林外史》新叙(1)

《〈儒林外史〉新叙》一九二○年十月初刊于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新叙

中国近五百年来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只有《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部书。我常常希望有人将这三部书加上标点符号,分段分节,重印出来,以供研究文学者之阅读。

我怀这种希望者有三四年,好了好了!现在居然有一位汪原放先生把这三部书加上标点符号,并且分段分节,陆续印行了!

我的朋友胡适之先生因为我平日是主张白话文学的,于上举三书之中,尤其爱读《儒林外史》,于是就来叫我做一篇《儒林外史》的新序。

可是我对于“文学”,实在没有甚么研究,这《儒林外史》在“文学”上有怎样的价值,我现在还不敢强作解人来说外行话。我现在做这篇文章,不是批评《儒林外史》的本身,是觉得《儒林外史》这部书,不但是文学的研究品,并且大可以列为现在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之一。以下的话,都是就着这个意见来说的。

我以为《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书,就作者的见解、理想和描写的艺术上论,彼此都有很高的价值,不能轩轾于其间。但就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方面着想,则《水浒》和《红楼梦》还有小小地方不尽适宜,惟独《儒林外史》则有那两书之长而无其短。所以我认为这是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大可以拿他来列入现在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之中。

我觉得《儒林外史》有三层好处,都是适宜于青年学生阅读的。其中一层为《儒林外史》与《水浒》、《红楼梦》所共有的,两层为《儒林外史》所独有的。

(1)描写真切,没有肤泛语,没有过火语这一层,不是《儒林外史》独有的好处,那《水浒》和《红楼梦》都是如此。文学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工于描写。描写得恰到好处,使看的人觉得文中的景物,历历如在目前,逼住他们引起愉快、悲哀、愤怒种种情感,这就是最好的文学。适之先生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有一段论描写的话道:

描写的方法,千头万绪,大要不出四条:(1)写人,(2)写境,(3)写事,(4)写情。写人要举动,口气,身分,才性……都要有个性的区别:件件都是林黛玉,决不是薛宝钗;件件都是武松,决不是李逵。写境要一喧一静,一石一山,一灵一鸟,……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老残游记》的大明湖,绝不是西湖,也绝不是洞庭湖;《红楼梦》里的家庭,绝不是《金瓶梅》里的家庭。写事要线索分明,头绪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写情要真,要精,要细腻婉转,要淋漓尽致。——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这里面的千变万化,一言难尽。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中国古今的文章虽说可以“汗牛充栋”,但是能够这样工于描写的好文学却实在不多。一般人认为文学的如骈文、如桐城派的古文,他们要讲究甚么“对偶”,甚么“声律”,甚么“义法”,甚么“起伏照应”,甚么“画龙点睛”,所以他们做的那些陈猫古老鼠式的甚么“论”、“记”、“传状”、“碑记”、“赠序”、“寿颂”之类,都是摇曳作态,搔首弄姿,或夸对仗之工整,或诩义法之谨严,按之实际,则满纸尽是肤泛语。他们对于一件事实,一种现象,往往不愿作平情的判断,“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史通》的《载文》和《曲笔》诸篇所举之例,触目皆是。由此可见他们又爱做过火的文章。文章犯了肤泛和过火两种毛病,当然不能真切了。还有那班做无聊的、恶滥的小说的人,描写他理想中的人物,总爱写的不近人情:如《天雨花》之写左维明,《九尾龟》之写章秋谷,叫人看了,真要肉麻,真要恶心;至《野叟曝言》之写文素臣,简直成了一个妖怪了。(《西游记》也是一部好小说。书中写孙行者,原是要写一个本能超越人类的神猴,所以越描写得神通广大,越觉其诙谐有趣。这是不能和文素臣等相提并论的。)他们描写阴险小人,又往往写成“寿头”或白痴。一部书中罗列乞丐、皇帝、官吏、幕友、员外、安人、公子、小姐、妖怪、强盗,……其性情、言语、动作,等等,都是一副板子印出来的。这也是犯了过火和肤泛的毛病。青年学生血气未定,识力未充,多读此类不真切的文章,则作文论事,很容易犯模糊和武断的弊病。要救这种弊病,惟有多读描写真切的好文学。中国抒情之文如“三百篇”,汉魏的乐府,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诸人的诗,李煜、欧阳修、苏轼、辛弃疾诸人的词,元朝的南北曲等;说理之文如《庄子》等;记载之文如《左传》、《国策》、《史记》、《水经注》、《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等,其中颇有些描写真切的好文学。此外就要数到《儒林外史》等几部好小说了。现在单就《儒林外史》说,他描写各人的性情,言语,动作,都能各还其真面目:那地位相差太远的人自不必说,如杨执中和权勿用,娄公子和遽公孙,杜少卿和迟衡山,虞博士和庄徵君,……很容易写得相像,他却能够写得彼此绝不相同;又如他描写胡屠户、严贡生、马二先生、成老爹诸人,真是淋漓尽致,各极其妙,而又没有一句不合实情的肤泛语和过火语。闲斋老人的序中说:“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这句话,真能道出《儒林外史》之好处。这种“写实”的大本领,断非那些惯做谀墓文章的古文家所梦见的!

(2)没有一句淫秽语,这是《儒林外史》的大特色。中国人做到诗、词、戏曲和小说,大概总要说几句淫秽语。那些假造的古书如《飞燕外传》和《杂事秘辛》之流,及一切“色情狂的淫书”和“黑幕书”,作者本意即专在描写淫秽,那是不用去提他了。此外,如宋词元曲之中,就有涉及淫秽的地方。《水浒》和《红楼梦》,其文学虽好,但是也还有几段淫秽的。独有《儒林外史》最为干净,全书中不但没有一句描写淫秽之语,并且没有那些中国文人照例要说的肉麻话。这不是他的大特色吗!照这样一层看来,青年学生可读的旧小说,自然以《儒林外史》为最适宜了。(坊间所售石印齐省堂本《儒林外史》,忽然增加了四回。这四回中有许多描写淫秽的话,不知是甚么妄人加入的。吴敬梓的原本固然没有这四回,就是齐省堂的改订本也没有这四回,有木版的齐省堂本可证。)

(3)是国语的文学。适之先生的《〈水浒传〉考证》中说:“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我以为这话说的很对。但是白话文学之中,有“方言的文学”和“国语的文学”之区别。《水浒》还是方言的文学,《儒林外史》却是国语的文学了。《水浒》和《儒林外史》之间,并没有国语的文学之大著作,所以《儒林外史》出世之日,可以说他是中国国语的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

中国白话文学的动机,起于中唐以后,如白居易诸人,很有几首白话诗。到了宋朝,柳永、辛弃疾诸人的词,程颢、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诸人的说理之文和信札,很多用白话来做的。但那时的做白话文章并不是有坚决的主张,不过文学家要很真切的发表自己的情感,哲学家要很真切的发表自己的学说,有时候觉得古语不很适用,就用当时的白话来凑补,所以把古文和白话夹杂起来,自由使用。这时候文章中的白话,不过站在补缀古文的地位,不但去国语的文学尚远,就连方言的文学也还够不上说。自从元曲出世,关汉卿、马致远、白仁甫、郑德辉这班大文学家才把以前的文体打破,自由使用当时的北方语言来做新体文学。元曲中间,常常夹杂古书中的成语,甚而至于拉上许多《四书》、《五经》中的古奥句子,生吞活剥的嵌入当时北方语言之中。

这种文言白话夹杂的状态,骤然看来,似乎和宋词一样,其实大不相同:宋词是以古语为主而以当时的白话补其不足,元曲是以当时的白话为主而以古语补其不足,所以元曲可以说是方言的文章。不过曲文是要歌唱的,虽用白话来做,究竟不能很合语言之自然。很自然的方言的文学完全成立,总要从《水浒》算起。《水浒》中所用的语言,不知是哪处的话,这个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考证明白。不过总不是元明之间的普通话,这是可以断定的。因为他所描写的是一种特别的社会——强盗社会——的口吻,若用当时的普通话来描写,未免有不能真切的地方。《水浒》以后明朝最著名的小说,就是《金瓶梅》。《金瓶梅》是写一种下流无耻、龌龊不堪的恶社会,自然更不能用普通话了。元明以来的普通话,和唐宋时代大不相同。现在江、浙、闽、广等处的特殊语言,大概是唐宋时代的普通话。(现在江、浙、闽、广等处的特别声音,多半与《广韵》之音相合,可证。)自从宋朝南渡以后,到了元朝,蒙古人在中国的北方做了中国的皇帝,就用当时北方的方言作为一种“官话”。因为政治上的关系,这种方言很占势力。明清以来,经过几次的淘汰,去掉许多很特别的话,加入其他各处较通行的方言,就渐渐成为近四五百年中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就是俗称为“官话”的,我们因为他有通行全国的能力,所以称他为“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