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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床

宗利华

床头雕着一龙一凤,四根腿上则满是花纹儿。纹络细腻,线条流畅。一瞧,便知它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加之通体黝亮沉郁,古色古香。再不懂品鉴的人都会明白,这东西值钱!

这是清代之物,我家祖传的。文萱指着床,面对水莲,一脸自豪。

水莲沉思片刻,却问,她睡过吗?

文萱收了笑,哼了一声,你怎么问这个?

水莲眨眨眼睛,说,别人睡过的,我不睡。

文萱皱起眉头,一笑,这可不像是新娘子的话。他在“新娘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水莲把头扭向一侧,眼泪悄然溢出。水莲说,难道,我就不能要求睡一张新床吗?

文萱忙摆着手,说,你不愿意睡这张床,我们可以以后去看张新的。

这样,水莲就不好说什么了。总不能一过门就要求人家换床,而且,大喜的日子,说这个显然是个忌讳。再说了,这总归是一张很值钱的床。很值钱的床让你来睡,如果你不愿意,倒像是给脸不要脸。

于是,睡下了。文萱折腾得很是起劲。罢了,鼾声大起。水莲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一闭眼,就闪出一个不甚分明的影子来,睁了眼,四下里望。如此几次,索性起了身,满屋乱踱。

天亮,文萱就见水莲眼圈黑黑的。

但文萱并未在意。文萱当然没必要去琢磨这些琐碎事儿。文萱有正经生意要做。娶进水莲,只不过是一桩水到渠成的事儿,大太太死了,娶房小的,仅此而已。何况,水莲的爹还欠他许多钱。

文萱做药材生意,天底下没有他不懂的药。只要你报出一个名,他马上就会讲出这种药在各地的价格,他知道到哪里去进药会赚到钱,而且,你别想拿假药蒙他,他根本不用捏起来细瞧,只需用鼻子一闻,就知道你这药是真是假,连里头含多少水分都一清二楚。

嫁给这样的人,怎能不算是福气呢?即便是做小,那又算得了什么?人家家里头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有人说,他一家人即使什么都不干,那家底三辈子也花不完。

所以,水莲提的要求,文萱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想,女人嘛,都是三分钟热度。

可水莲的热度却不止三分钟。过了几天,水莲红着眼睛再一次提出那个要求。

文萱就很不高兴。文萱就黑了脸,说,我娶你,是要你来当管家的吗?

水莲说,那,你娶我是干什么的呢?

你说呢?文萱盯着水莲,反问一句。说着要搂抱水莲。水莲一躲,说,我没心思。文萱端详她半天,脸色渐渐冷了,一转身,拂袖而去。

水莲就回了娘家。

水莲对着她爹放声大哭。她爹倒没哭,却训斥她几句。她爹放下手中的水烟袋,吩咐水莲的哥哥,套车,把你妹妹给文萱送回去。

水莲依旧得回去睡那张床。

只是,水莲不再回娘家了。

水莲开始做噩梦,老是梦见一个女人模糊的影子,影子有一次还说了句怪怪的话,影子说,那张床是我的。

水莲一下子惊醒,脸上又流满了泪。

慢慢地,文萱发现,水莲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反应也大不如从前机敏。文萱越发对她失去了兴趣。再说,像文萱这种人,身边的女人还能少了吗?一次,文萱很晚才回到家,发现水莲竟睡在地板上。他哼了一声,低声地说,疯了!

他并没有说错,水莲真的疯了。明显的表现是她开始在那张床边大小便。

文萱就托人捎信给他的岳父。文萱说,你去跟他说,是他自己来接,还是我给他送回去?

回话说,人是你的,你瞅着办,送哪儿都成,就是别送回娘家。

文萱用茶盖拂着杯里的茶叶棒儿,嘿的一声笑了。

但文萱哪里也送不成了。文萱正在药铺子里合计这事的时候,突然看到自己家里浓烟滚滚,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跑,迎头就和一个下人撞在一起。那下人告诉他,不好了,太太把自己绑在床上,点上火了!

文萱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吼,哪张床?

就是您房里那张啊!

狗日的,还不赶紧去把火救了!知道那张床值多少钱吗?

前院追到后院,后院追到前院,战小易他爸打他妈就这么打,打完之后,自己坐在八仙桌旁痛哭不止,为什么哭?后悔啊,后悔当初怎么找了这么个婆娘。

1965年的春天,百姓还不知道离婚,至少离婚不那么流行。

战小易他妈挨完打后,抹着眼泪给两个孩子做饭,饭是用铁笊篱捞的小米饭,下来的汤用来做角瓜菜。战小易在拉风箱,六岁的战小易也刚哭完,他就害怕他爸打他妈,他爸一打他妈,他们家三个人就围着房子跑,后边那个准是战小易。有时战小易他妈跑累了,抓住战小易往他身后藏,他爸再打他妈就得隔着战小易伸胳膊,战小易拼死拼活地号叫,一场战争才会结束。

战小易一边拉风箱一边问他妈,爸爸为什么老是打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打爸爸?

战小易的妈妈红肿着眼睛,她的嘴角还在出血,她回答儿子,因为我们家太穷。战小易说,穷也不是你弄穷的,是他没挣来。战小易的妈妈一下一下地捞着饭,说,如果我能出去干活就不会穷。战小易说,那你为什么不出去干活?妈妈说,你妹妹小,她长到你这么大,我就出去。战小易低头掰指头算,妹长到他这么大,还得两年,也就是说妈妈还要被打六百多次。

战小易泄气了,他不想拉风箱了。他站起身说,要是没有妹妹就好了。

战小易的妹妹叫战小莲,她此时正躲在被子里,爸爸一打妈妈她就往被里钻。战小易掀开被子,拉出战小莲说,都是因为你,没有你,妈妈就不会总挨打了。战小莲慌忙坐起身说,没有我他们也一样打,上次他们因为爸爸单位清公款。要爸爸还钱,爸爸回来就打妈妈。

经战小莲这么一说,战小易才想起,爸爸欠了单位两百元,都三年了,单位说,再不还就开除公职。但是战小易马上又想起来,这两百元是因为战小莲两岁那年发高烧,烧出了肺炎才欠下的。这样一想还是因为战小莲,就对战小莲说,你不是想去高家洼子捉蝴蝶吗?我今天就领你去。战小莲揣测着哥哥的用意,说,现在是春天,春天没有蝴蝶。

战小易说,高家洼子的春天就有蝴蝶,我们只要到了那里,蝴蝶自然就有了。

战小莲到底没有扛住蝴蝶的诱惑,吃过了饭,他们趁着妈妈去菜市场捡菜帮,就启程了。他只为战小莲戴了顶好看的小红帽,其他什么都没带。因为战小莲再也不会在这个家出现了,最好的东西要给她带着。

郊外的风光很好,一望无际,天也蓝,甸子上有小草开始冒芽。在小草上方,一只红蝴蝶在空中飞舞,仿佛他们一伸手就能捉到,可等他们真去捉时,蝴蝶又飞走了。

战小易说,这是今年最漂亮的蝴蝶,它身上的黑点儿都是粮食,它为我们家送粮来了。

战小易家没粮食吃,供应那点粮,不够他们吃,有时妈妈为从别人家借零用钱,还钱时,就把小米或过年供应的大米送给人家,这样一来,战小易家的粮食就从没有够吃的时候。

战小莲说,我不想要粮食,我想要白面,我都很久没有吃饺子了。

战小易听了妹妹的话,舔了一下嘴唇,他现在什么都想,不只是饺子,连平时一吃就吐酸水的烀土豆也想,他饿得都有点走不动路了。可是高家洼子连影还没见呢。

时间一晃过了中午,中午一过,太阳就谁也不顾了,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它就出溜到西边了。它一偷懒,天也不那么亮了,田野也起风了。战小莲一阵阵打冷战,她望着空旷的田野说,哥,我怕,这地方会不会有狼啊?

她说这话时,战小易也在打冷战,他只穿件夹袄,随口回答,我看不是狼,那分明是狗,你看那只最大的,不和咱西院王奶奶家的大黄一样吗?战小易盯着西北方向的几个球。

战小莲随着哥哥的视线望去,她立马哭了起来,她说,哥,那就是狼啊,我在画册上看过,狼就这个样子。

战小易认为妹妹说的对。真是狼怎么办呢?方圆十里没人,他们就是跑,也肯定跑不过狼。

最终战小易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不跑,我们等狼。妹妹说,我们等狼只有被它吃啊,不如上树吧。战小易看看身边的几棵树说,上树我能上,你能吗?战小莲摇头。

1965年,北方乡村的原野上到处是狼。

两个孩子肩靠肩等着。五只狼由皮球大小,渐渐变成了南瓜。战小莲在发抖,战小易拉过妹妹的手,安慰道,别怕,这样挺好,妈妈没了我们,就能出去挣钱了,爸爸就不会再打妈妈了。战小莲说,我现在不想他们了,我担心狼吃我们时,我们疼怎么办?战小易说,再疼也没有爸爸打妈妈那么疼,你没看妈妈每一次挨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吗?战小莲说,爸爸打妈妈不只是因为我们家穷,他在单位不顺心,也一样打妈妈,他发现我们丢了,更会打妈妈。

战小易一愣,他在思考战小莲的话,犹疑不决,那几只狼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