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素军
在父亲的世界里，父亲算得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世界是父亲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当然，这只是过去岁月的过去式概念。
但无论过去有多远，世界变化又有多么大，父亲前面那个伟大的形容词从未在我心里有哪怕一丁点的动摇。简单点讲就是，我爱父亲，更敬重父亲，一直都是。所以，几十年后，当我把父亲接到自己在城市里的家，看着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兴高采烈，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让老家的父母小住几天，看看热闹便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而是铁了心地要把他留在这个属于我的城市，就像他当初照顾我一样照顾他。
父亲对我的照顾，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教育。他说，男子汉应该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在道路的中央。如果我再低着头踩在路边的烂泥里，就不配做他的儿子。这话虽然已过去这么多年，我却从未忘记。那时的我正当年少，看着村子里的人看到父亲便恭敬地打招呼，只觉得父亲说的都是对的，我要做的只有两个字，服从。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的服从让我获益良多。按照父亲的计划，在别的小孩放牛砍柴时我读书，在别的青年结婚生子时我创业。所以，今天的我也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至少在我的公司里，还没有人看到我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经理的。
可是，人生之中总有许多巧合。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来后，我首先要做的竟然也是教他如何走路，更夸张的则是内容恰好相反。我总是说，爸，走路要走路的一侧，尽量靠边，眼睛要四处看，老是挺着腰跨大步是很危险的。而父亲呢，总是点头，说记住了，可还没到下一个路口便又走到了马路中央，搞得后面的司机拼命按喇叭。
我知道几十年的习惯不容易改，更何况父亲毕竟是上了年纪，只能打电话把乡下的侄子也叫来，让他全天候地跟着父亲。这样一来我和妻子都可以安心工作，父亲也算多了个伴。可是，我终究是忽略了生命的悸动。侄子正值青春年华，面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又怎么会安心守护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身边。所以，正当他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父亲便出事了。
我是从派出所把父亲接回家里才知道，因为父亲习惯性地走在大路中央，竟然导致了整条大街堵车两个多小时。那天晚上，父亲闷闷不乐。我便安慰他，这是因为城市交通管制太差，不要放在心上。可父亲却只是摇头叹息。直到半夜三更，我在睡梦中突然被父亲的哭声惊醒，赶紧问他怎么了，却只见他一把抓住我的肩，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正道，你放心。
我完全没弄明白这五个字的意思。但自从那天后，我发现父亲特遵守交通规则。即便在没有车辆行驶的大道，他也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还不时提醒我们小心后面有车。我和妻子看了只觉得好笑，看来小侄子可以解脱了，而我也可以彻底放宽心。
然而，我错了，错得痛不欲生。生活不仅会创造许多巧合，还更会捉弄人的命运。就在我放宽心的第二天，派出所又把我招了过去。不过，并不是父亲又搞出什么大堵车，而是在那条康庄大道上，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带走了父亲，永远带走了他，我的父亲。
我没有流泪，因为流泪根本就无法宣泄我的愧疚。警察在勘察现场后告诉我，父亲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而且，正是因为他不违反交通规则才会被撞。那辆红色小轿车看到一大堆人突然斜穿出来闯红灯，实在不敢撞上去，可又刹不住车，所以只好打方向盘右拐，而右边的位置上，父亲一个人正傻傻地等着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