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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中华字痴

傅祥友

栗先声先生,字别错,襄阳师范首批学员,在乡间小学执教五十余载。

先生钟情汉字久矣。说,文字的味道,乐在嚼中。很有些宋代林逋的梅妻鹤子意味。

先生还鼓吹,汉字是人世间最美丽的文化风景,是老祖宗们留给人世间最灿烂的艺术,也是老祖宗们智慧的结晶和传承。

每一个方块字,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的充盈着灵性的传奇的不朽人物,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守护,发展……

深爱的东西,就不容忍玷污她。栗先生视错别字为蚊蝇,见之必捉,必毙之而后快,似了却一桩心事。

对见蚊蝇而不驱毙者,先生也敌对之。

先生有过比喻,文章中的错别字如生活中之蛆蝇,须人人喊打,个个动手。久之,自然少矣;视而不见,如病菌传染,必祸害四方。

乡下人每天在田地里躬身翘臀,耕夫们念错或写错字司空见惯。先生听了、见了,当场勘误,有时弄得庄稼人硬是下不了台。渐渐地,有人不再呼他栗先生了,而改用一句俗语来形容他:老鼠啃书本—咬文嚼字!当然是善意的。

先生听了不愠不恼,倒敏锐地听到一处错误的发音,校正曰:“‘咬文嚼字’的‘嚼’,有三个读音,在此处当念‘矫’音,而非‘绝’音!”

先出口的那个人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却对家里娃子说:“多跟先生学哈—”

先生八十二岁时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儿,依然和字关联。先生从新华书店买了本《中外儿童故事精选》,只翻阅了数篇,便拍案而起。先生捉到了许多的蚊蝇,一一毙之。作为证据,他将勘误册用挂号信寄到某出版社。

半月后,先生收到出版社一封简短的回信,先感谢先生,后辩说有些地方尚无规范,乃一家之用罢了。先生读毕,不急,待校正所有篇什后,提笔回道:岂可误人子弟,建议按勘误册重新出版,并回购废品!

月余,波澜不惊,不见出版社只言片语。

先生百思不解,怀抱《辞海》等工具书,不远千里,来到某出版社所在地。一纸诉状,先生将出版社告上法庭。

结果,先生胜诉。某出版社回购首版废品,先于报端向先生道歉,再版由先生勘误后的《中外儿童故事精选》。

先生的这一风头出得不小,媒体如获至宝,争相炒作。倒先生的,讥讽他作秀,本本主义;挺先生的,赞许他认真和负责,实乃国宝。

捍卫汉字尊严,先生被同行专家誉为“中华第一字痴”。

我和先生是乡党,近水楼台,第一时间专访了先生。

先生眸明耳聪,说到出版物不规范用字时,神情像个斗士。

当谈及汉字对世界文化的影响和贡献时,先生得意的神情像个拿了奖状的孩子。

先生对汉字历史的研究也堪称一绝,出版学术专著《汉字的未来》。他说,伟大的汉字,曾经是东半球人类的通用文字,是构成东亚文化圈的最基本的要素。它曾在历史上产生过波澜壮阔的影响,至今沁润不止。

尽管现在有些国家已经不大用汉字,越南更是改用拼音字母,但汉字词汇还在,甚至继续孳生着,汉字的影响依然“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地客观存在着。

汉字,曾经是东亚世界文化共同体的历史见证,也是今日东亚世界文化交流的桥梁,更是未来东亚世界重新走向一体化的雄厚基础。

先生的皇皇巨著,道出了诸多我等不知晓的有关汉字的故事。

汉字的发展也有着坎坷。先生感慨颇多,进入近代以后,由于西风东渐,也由于中国积弱,在东亚各国,汉字的地位受到空前的挑战。有的限制使用汉字,有的禁止使用汉字,有的走上拼音化道路。

痴迷着汉字的先生,认为这一段历史是汉字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下我专访到有关先生的过去吧—

先生曾上过十多年的私塾。解放那年,他走上家乡小学堂的讲台。后来又考入襄阳师范。

上世纪八十年代,先生退休,将精力放在出版物的勘误工作上,积蓄几乎全花在图书、信函的邮购上。

劳动改造,见到标语上的不规范用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又口无遮拦,让管教的脸面扫地。管教乃痞流之辈,举手一拳,打落了他的一颗门牙,还恶言相加:“狗逮耗子!”

先生一生未娶,实有难言之隐。也因新中国成立前“校正”某位要人念错的别字,被暗算,伤及下身。

改革开放后,先生昭雪,仍在小学校任做教员,依然见错就捉,坚定不移。

《汉字的未来》出版后,先生被国内多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聘为客座教授,华中的两所大学还让先生带起了研究生。

先生有关汉字历史的课,堂堂爆棚,皆因先生的博学。

先生研究认为,一些古汉语还活在东亚各国的现代语境里,成了“活化石”。譬如韩语里叫未婚小伙儿为“总角”(出于《诗经》),日语里说车站还用“驿”,越语里称博士为“进士”,院士为“翰林”,钟表为“铜壶”……

先生还打趣道,有的“活化石”悠然醒转,“衣锦还乡”后却“华丽转身”,成为意思迥异的新词,也算是与时俱进嘛。

先生掰着指头举例,古时国人把大门叫做“玄关”,它在日语里一直保持着本色,但近年来“漂泊”回国,却成了“门厅”,莫名其妙呀。哈哈,足见汉字的影响此消彼长,风云诡谲,汉字词汇的表现神出鬼没,气象万千。不过,它们共同构成了东亚文化史的厚重一页,都是东亚世界的伟大遗产和共同财富,值得东亚人民来歌功颂德,来一起下工夫保护与传承。

先生虽痴于汉字,却非呆板之人,时有新编故事讲与人同乐,尤善“测字”。

先生对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测字”有独解,曰之,化腐朽为神奇。测字,又称拆字。这是汉字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依据汉字的不同形体,或增减,或拆折偏旁,或重构,作出富有神秘色彩的解释,以此推算人的吉凶祸福。

先生说,测字对字形的巧解妙释,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乃高雅的文字游戏。

然先生从不主动“测字”来判断吉凶。

只有一回,一女生以“而”字问祖父病。先生沉思几许说:“而”,连词也,既然连得下去,看来并无大碍。求测者为一女子,须在“而”下加“女”,得一“耍”字,耍字,玩也。说明女子祖父还可耍。说得学生心里乐开了花。

八十七岁那年,先生双目视物不清,双耳听音模糊,先生不悔,调侃曰:“没有错别字遮目,没有别音入耳,可以享福了。”

八十八岁时,先生无疾而终。先生临走时,头脑异常清醒,却心不甘,说唯一的憾事是出版界用字还是太随意,他不可再做“斩匠”了。

不过,先生对汉字的未来充满着信心。他对前来探望的关门弟子说过,随着中华民族走向复兴,汉字会在东亚重新受到青睐。你看,日本算是有“先见之明”嘛,没有放弃过使用汉字;韩国算是“亡羊补牢”嘛,恢复了常用汉字教学,在公共场所开始并用之;越南在崇洋媚外后,也出现了有意思的现象,开始崇拜汉字。我们可以打个赌,将来,国人去东亚各国旅行,会像古人一样方便,因为到处都有汉字哟。

先生还预言:“书同文”将是东亚世界未来的方向,这个“文”嘛,就是与日月同辉的“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