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很亲切地笑。洋人朋友看见除了一头鬈发,其他都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取和自己相同的名字,感到好奇。尼玛还没有介绍,桑吉就走上前来,醉醺醺地对两个洋人朋友说:“我信基督教,你们信不信基督教?”
一男一女两个洋人先是一起点头,然后又一起摇头。他们当然信基督教,可是说什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满嘴酒气的藏人朋友会信什么基督教。于是,约翰他们不再和洋人朋友探讨信教的问题了。四个人聊了半天。聊着聊着,还是把话题扯到生意上去了。约翰要和两个洋人朋友做生意。两个洋人朋友不停地摆手,洋腔洋调地说:“我们参加你们的婚礼,我们不和你们做生意。”
两个洋人朋友还问,你们是不是喜欢喝酒?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瓶汉人们常喝的高粱酒,送给了约翰他们。
正如马连成说的一样,尼玛和格桑麦朵这两个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很早住在锅庄院坝里的两家人成为了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新婚之夜,散发着花一样诱人香气的格桑麦朵躺在尼玛身边,丰盈而又充满诱惑的身体浮现在他眼前。尼玛伸过手去,掀起那些薄雾轻纱般的衣服,他就看到了温泉里的一切。过去,只是看在眼里,现在却要记在心间!
他要像抚摸一匹绸缎一样,抚摸格桑麦朵的身体,光滑洁白的身体。
记得农人们都在春天里,挥动沉重的铧犁,开垦被漫长严冬封冻了的土地。现在,尼玛也动起铧犁开垦身体下面格桑麦朵这片未被开垦的土地。这是一片沉睡已久、经历漫长等待的土地。他进入到格桑麦朵的身体,让这身体像春天的原野般地苏醒过来。
他们一次又一次在波峰浪谷间周游飘荡,听到自己发出了风从雪山空谷中掠过时喘息的回声。
是尼玛让格桑麦朵成为一个真实的女人。
看到格桑麦朵身体下流淌出来的殷红鲜血,年轻的尼玛笑了。他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一个真实的女人。
早晨,从睡梦中醒来,他感觉到处都是格桑麦朵的光滑洁白的身体。在木瓦房的木格子窗户上,在锅庄的院坝中间。总之,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身影都不会消失,更不会被遗忘!
尼玛结了婚,住到了锅庄院坝里,又和熟悉的一切见面了。新房里,木头依然和过去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道。格桑麦朵已经成为他朝夕相伴的妻子。
结婚之前,尼玛觉得日子太长太慢,现在有了格桑麦朵在身边,又感觉光阴流逝得太快。时间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农历七月初九刚结婚,转眼之间,到了农历十月二十五。又是一年一次的燃灯会了。
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五,康定城的格鲁教派寺庙安觉寺和南无寺的喇嘛们都要为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圆寂举行祭祀活动。僧人们在寺庙的大殿中,燃旺一排又一排的酥油灯和圆根灯,然后,一起打坐在有着密密的灯盏的大殿里,齐声念诵。吟咏佛号的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信众的心头回荡。一年之中,除了四月八转山会,就数农历十月二十五的燃灯会最为热闹。
不光喇嘛教的信众们要过自己这样那样的节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众也要过自己各种各样的节日。信众们被众多的节日包围,一直都忙着过节,寻找各自信奉的神灵。
意西曲珍也一样,一年到头都在忙过节。不同的喇嘛教派尊奉着各自不同的众多神灵。意西曲珍她们持这种看法,只要是菩萨,没有不敬奉的理由。
这不,燃灯会一开始,她就急匆匆地跑到庙里敬香磕头去了。
或许,天上的神灵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众多,庙里才会燃旺这么多的酥油灯和圆根灯。一排又一排的酥油灯和圆根灯,远望去,像一片星光在闪耀。走近一看,万千密密的灯盏中的每一盏,都活泼愉快地抖动着火苗。燃灯会这一天,大殿里的菩萨们被众多灯盏映照得神采奕奕、金光灿烂。大殿里挤满的信众,也被映照得容光焕发、红光满面。
意西曲珍不光到庙里点上供奉的灯盏,家里也燃旺一盏又一盏的酥油灯和圆根灯。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尼玛他们的新房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酥油灯和圆根灯。晚上,灯火在屋子里静静地燃烧,将人的身影放大,投射到了木板壁上。尼玛和格桑麦朵站在一起,放大了的一对影子也在木板壁上晃动着,窃窃私语地说着情话。
意西曲珍要求他们一起站在菩萨像前,虔诚祈祷。
格桑麦朵对天上的神佛说,愿菩萨保佑我们两个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格桑麦朵说完,尼玛又对天上的神佛说,我要认真当好一名排长,像阿爸一样,千万不要忘记一刻不停地敲打银子。
尼玛说完这句话,再看格桑麦朵,她已经在神佛面前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隐隐地听得到折多河水哗哗地响个不停。折多河在锅庄外的不远处潮起潮落,轮回一样周而复始。
是啊!一切众生都在轮回中开始、继续、结束,然后又重新开始,进入下一个轮回……
十三
尼玛结婚后,住在了锅庄院坝里。
他和好朋友约翰可以常来常往了。
这一天,尼玛和约翰坐在自己家里,一起喝酒聊天。尼玛家的房门开着,抬眼望去,石围墙下有一株向日葵。细细的枝干,托起一个金黄的圆盘,正在微风中不断点头。阳台上也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开放着月季花、海棠花、吊金钟……花香一阵阵地袭来。
酒桌旁边的约翰对尼玛说:“哎!你的想法都实现了,我的想法却不知道哪一天实现?”
尼玛说:“我的想法都实现了,你的想法怎么会实现不了呢?”
约翰认真地说:“我就是想做一个出色的生意人,像城里的集义生、世昌隆一样把生意做到各个地方。”
尼玛知道他的想法,但这个想法离现实的确有点遥远。尼玛说:“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又不会做生意。”
约翰谈完想法,又开始说起他的信仰。
约翰对尼玛说:“我不会像阿爸一样到酒中去寻找做生意的灵感,也不会像阿妈,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去问基督,请求上帝保佑。”
尼玛笑着说:“不请上帝保佑,就请喇嘛们保佑,说起来你还是一个藏族。”
约翰有点认真地说:“我信基督那是不能改变的,你也知道,从小我就是上帝的孩子,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
尼玛笑着说:“我可不是上帝的孩子。我要说自己是上帝的孩子,让我阿妈去告诉多吉活佛知道,活佛会生气的。”
听了尼玛这话,约翰也笑着说:“那我们不说是谁的孩子,我们都是阿爸阿妈的好孩子。”
尼玛和约翰谈得正高兴。这时,却听见对面木瓦房里传出了一阵咣咣当当的铜锅和银碗乱响声,接着,就是一阵女人的呜呜咽咽地长声哭喊。住在锅庄院坝里的人全知道,这一阵响动,又是约翰的酒鬼父亲在欺负自己的老婆。只听见桑吉酒气冲天的声音:“滚,你这个汉人婆娘给我滚,侍候不好就不要侍候。”他的这句话,尼玛不知听了多少遍,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也全部知道——先是约翰母亲嘤嘤的哭声,后是约翰父亲睁着血红的眼睛。尼玛习以为常,约翰也习惯了,他总是要等到父亲酒疯发过,才跑去安慰可怜的母亲。
可是今天,约翰却和往常不同。他和尼玛也喝得有了七分醉意。看见桑吉醉醺醺地站在院坝里,约翰一双在尼玛看来特别温柔的眼睛也像阿爸一样血红。先把怒火喷射到酒鬼父亲身上,没等尼玛反应过来,约翰纵身一跃,冲出了房门。
他对阿爸扬起了拳头。看见高半个头的儿子居然敢朝自己扬起拳头,桑吉从来没有见识过。睁着血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儿子,吼道:“老子不相信你敢打我。”
尼玛没有想拉住约翰,他也同意约翰父亲的看法。这时候,约翰趁着酒意,扬起一拳,朝酒鬼父亲的脸上打去。这一拳下去,打得桑吉眼冒金星。他刚一站稳,约翰又一次握紧拳头。尼玛这才回过神来,冲了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约翰。
桑吉心里有了畏惧,委屈地和儿子解释:“不是我去惹她,是她来惹我,惹得我喝不成酒烦心。”他说话的样子像小时候受了欺负的尼麦。
约翰酒醒了,说:“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再管,今天对不住你,以后喝了酒再欺负阿妈,你可要加倍留神!”说着,扔下尼玛他们,冲出了锅庄大门。
这以后,约翰到陕西街他认识的朋友那里帮忙做生意去了。
康定城里有一条不长不短的陕西街。康定城过去名为打箭炉,陕西人不闯关西来闯炉关,在藏汉杂居的康定城做生意,形成了陕西帮。他们占据了折多河边一整条大街,形成了陕西街。街上全都是陕西人开的百十家大小不一的、各种各样的商号和店铺。他们开的商号并不局限康定一地,在理塘、巴塘甚至缅甸的仰光都设有分号。茶马道上有了商号,生意可以从康定城做到四面八方。做生意可以用银票来结算,就是出卖黄金,也大可不必用银子来结算黄金了。
约翰和父亲一样,爱和汉人们打交道,爱和他们一起做生意。约翰从小名声在外,他有不少这样的汉商朋友。他不是对尼玛说,会从最小的店铺做起,以后开自己的商号么。约翰能这样想,这样做,尼玛很高兴,觉得他的梦想不算遥远。
约翰在陕西街帮忙做生意,没有喝酒的桑吉对他说,你不要只顾自己一天到晚地跑来跑去,再没有记性,也不要忘记有一个弟弟尼麦。听见阿爸这样说,约翰想,阿爸才真的没有什么记性。没喝酒有这么好的记性,喝了酒什么也记不住了。过了不久,约翰把尼麦带上,和自己一起学做生意。尼麦一副汉人打扮,穿一件对襟灰布长衫,他到陕西街去帮忙比约翰还要合适。
这一天,约翰来到尼玛家,兴奋地对尼玛说:“走!我给你介绍几个陕西朋友。”
尼玛摇头说:“我又不做生意,用不着结识生意上的朋友。”
“我这几个陕西朋友平时很够义气,”约翰说,“住在小小的康定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尼玛只好点点头,和约翰一起走出锅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