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他们几个年轻人很快爬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开阔的绿草坪,四周的山坡,都挤满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最早上山的驮脚娃兄弟打好酥油茶。等大家在草地上坐定,他们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放上一只木碗,木碗里倒满热茶。大家可以一边歇气一边喝茶。中午时分,从背篼里取出各种各样的食物,酥油锅盔、奶酪、凉粉……藏人和汉人的吃食应有尽有。大家有滋有味地吃着午餐。大大小小的白帐篷都有炊烟升腾,淡淡茶香和食物的香味就在这漫山遍野间充溢飘荡着。
抢羊头比赛开始了。
说起抢羊头,是一群骑手骑着马去抢一只咩咩叫的活山羊。谁抢到活山羊就算抢到羊头。抢到羊头比中了头彩还叫人高兴。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发令枪响,紧跟着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草坪周围的勇敢的骑手们一抖马缰,身子向后一仰,全都从四面八方向草坪中央冲了过去。他们向活山羊所在的地方汇聚,就像狼群看到自己的猎物,团团围住了不知所措的活山羊。你争我夺的较量开始了。抢先一步的骑手刚从马上俯下身体,抱起羊子,转眼之间,活生生的羊子又被另一个骑手据为己有。
草坪上你争我夺、往来追逐的骑手很多都是跑马山脚下的康定城里做生意的生意人。在山脚下的康定城里做生意讲的是公平,在跑马山上抢羊头更公平,人人都可以参加。骑在马上争夺的汉人不分陕西帮云南帮,也不论集义生或世昌隆的老板还是伙计。骑在马上的藏人,不会问来自大锅庄还是小锅庄,你有多少资本,大家都是节日里你争我夺的骑手。谁抢到羊头,谁就是今年四月八转山会上的勇士。显然,不是任何人都能把活羊揣回家,可平日里做买卖的生意人谁都想碰一下运气,万一像抢头彩一样当上一名勇士呢?这可是这一年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啊!有了这样的想法,马背上的生意人争夺得更厉害了。羊子一会儿投入这个生意人的怀抱,一会儿投入那个生意人的怀抱。
而羊子要找的,是勇士的怀抱。
又是一声发令枪响。骑手们从草坪中央四散开去。勇士紧抱住羊子不放,羊子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看到羊子有了主人,李家锅庄许愿一定要将羊头抢到手的三个藏商朋友只好空手而回。意西曲珍向他们要羊头,他们只好笑着耸耸肩,说还有下回,就钻进意西曲珍的漂亮的白色大帐篷里喝酒去了。
站在外面看热闹的意西曲珍弓着腰,钻进帐篷,神情庄重地说:“多吉活佛要讲经了。”
这时候,草坪中央刚刚散去的人群,从绿草坪退潮后,开始潮水般地向绿树林中的红墙寺院涌去。
一大早,活佛就让山上仙女寺的喇嘛迎请上跑马山。抢羊头比赛的时候,活佛坐在幽深的大殿里闭目养神,喝茶歇息。现在只要再等上一会儿,活佛就会养足了精神,从大殿走出,登上高高的法座,神采奕奕、妙相庄严地诵经供佛。
相传万众敬仰的大慈大悲的佛祖释迦牟尼,在春日深深的农历四月初八一诞生,就在春风拂煦、鸟儿欢唱的九龙池中洁身沐浴。于是,信众们把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生和沐浴的这一天也称为浴佛节。或许是康定温泉众多的缘故吧,沐佛节这一天更加喜庆热闹。
众僧云集在仙女寺的大门外,诵经、敲钹、吹萨拉。和风阅读神圣的经幡,团团吉祥的云朵恰似众神一起欢宴。信众们盘腿坐在草地上。喜鹊在绿树林欢快鸣叫,告诉人们,活佛快被大家迎请出来了。
这时候,笑眯眯的活佛缓步走出大殿,被两个小喇嘛一起搀扶到高高的法座上去了。
看到熟悉的多吉活佛妙相庄严的升座讲经,尼玛和众人一样肃然起敬。今天,在跑马山的山顶,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尼玛很想听活佛讲经。尼玛从小到大都没有去听过活佛讲经。他只喜欢听多吉活佛讲故事。活佛在庙子里给尼玛讲故事,先是亲切地给他倒上一碗醇香的酥油茶,然后,就手执念珠,慢条斯理地讲起一个又一个叫人着迷的故事来了。活佛娓娓道来,尼玛一边喝茶,一边听得入迷。活佛的故事怕是比他的学问还多,讲了一个故事又讲一个故事。尼玛也不客气,酥油茶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把活佛装酥油茶的银茶壶喝了个底朝天,活佛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想起这些,尼玛的神情不像刚才那么庄重了。今天活佛坐在高高的法座上讲经,也是手执念珠,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他一张口,又要给信众们讲一个让人着迷的故事。活佛让人感到庄严又和善,一如大殿里的菩萨让人感到庄严又和善。
活佛讲经了。意想不到的是,平时轻言细语的多吉活佛讲经的声音却像大殿里的那口洪钟,嗡嗡嗡地轰然作响。不光跑马山的所有信众都能听到,群山都在应和。活佛在和群山说话,群山在和活佛应答。尼玛从来都没听见过像洪钟这么嘹亮、这么厚重、这么好听的声音。过去尼玛只喜欢听活佛讲故事,不太明白阿妈她们为什么爱到庙子里听活佛讲经。现在看来,她们都是到庙子里听活佛洪钟一样好听的声音去了。
活佛讲经就像是庙里的神灵和菩萨在庄严歌唱。他要用自己的庄严歌唱,唤起人们对善的虔诚信仰。
活佛在大殿门口,面对凡人们讲了好久。他讲完了,群山还没有打算结束活佛一样的庄严歌唱。这时,手执念珠坐在法座上的活佛,向祥云上驾临的神仙们行了一个双手合十的顶礼,群山,再一次恢复了沉寂。
之后,人群开始涌动,凡人们一个挨一个接受活佛的摸顶祝福。
李家锅庄的一群人也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等待接受摸顶祝福。尼玛跟着人群,一步一步地终于挪到活佛身边。活佛还是那么亲切,尼玛弯下腰,头往下埋,活佛伸出吉祥圆满的手,抚摸一下他的脑袋,拿来一根红色松旺,哈口气,戴在年轻尼玛的颈项上。紧跟的人实在太多了,如同需要菩萨来普渡的众生太多一样。
尼玛又排着队跟着摸顶的人群走出来。
他一走出来,就四处张望,却看不到格桑麦朵的影子。
尼玛只好去问意西曲珍,意西曲珍也说,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他在山顶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只好一个人朝半山腰走去。
快要走到半山腰,他才看见格桑麦朵人影一晃,朝密林丛中走去。尼玛跟在格桑麦朵身后,进入了密密的丛林。可是走了半天,又不见她的踪影了。尼玛一直向前,走到了一汪冒着热气的温泉边上。这时候,尼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透过野樱桃树的枝繁叶茂间望过去,热气腾腾的温泉池里,格桑麦朵正在洗澡!
这一下,尼玛看呆了。他分不清到底是仙女还是格桑麦朵。
没有想到,四月八浴佛节这一天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谁也不可能看到佛祖释迦牟尼在九龙池里洁身沐浴,但尼玛却有机会看见仙女洗澡。相传,跑马山居住着美丽的仙女扎西泽仁玛,她为了情人郭达山神,就会跳进温泉池里,洁身沐浴。今天,格桑麦朵也来到水气氤氲的温泉池中洁身沐浴。
记得少年时,他和尼麦一起去看女人们在温泉池洗澡。女人们正在池里说说笑笑,稀里哗啦地洗澡,看见来的只是两个少年,她们在池子里无所顾忌的哈哈大笑。成熟女人在温泉池里洗澡,丰满的乳房,丰满的大腿,好像整个温泉都被她们丰满的身影占据了。而格桑麦朵却和她们多么不一样啊!格桑麦朵和一池温泉相处融洽,轻盈而又优美!格桑麦朵的胸脯,像挂在跑马山边的一弯新月,所有缀满深蓝夜空中的晶莹夺目的星星都来伴随它……
尼玛没有学问,不可能在密林丛中吟一首诗。他倒是想问一问常常写诗的王卓明先生,不知道写诗的时候应该怎样来形容一个女人,而且是梦寐以求最心爱的女人。不要看王先生平日里一脸严肃,要写起形容女人的诗来,他不是一样在行。
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尼玛没有激动得浑身的血液像烧沸的酒浆。不知为什么,能够在四月八浴佛节这一天看到格桑麦朵洗澡,感觉是这么圣洁而又美好,这么有意义。不知道天上的佛祖怎样看待这件事情,看心上人洗澡,会不会也像做善事一样会积十五倍的功德。他想,佛祖慈悲为怀,他会体谅我尼玛的心情的。
今年的四月八浴佛节,让尼玛幸运地看到了格桑麦朵不穿藏装,仙女一般洗澡的模样。于是,他对上苍又多了几分感激。
有时候,日子一天又一天的确过得平淡,但这样一些美好而又给人深刻印象的时刻还是有的。
正因为美好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它才能如此永恒地占据着尼玛的心灵和他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