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段话
那是某个夏天我们偶然地相识
附近,是一片微微的朗诵声
就仿佛河流流向自己的尽头
中途有的水滴被松软的河床吸收
被鱼吞没,或是被阳光蒸发了
拨你的手机时有个机械的女声
固执地说“对不起,您拨的是空号”
作为死因不明的人你不再言语
我愿意你失踪,故事找不到结局
有一天我在读一本葡萄牙人的书
里面有一段话给我印象很深很深
后来模糊淡忘了,就跑去翻阅那书
想再看看可翻来翻去找不到了
就是这种情况,但我不敢这样说
2011.5
二.后工业爱情
我一直悬在你头顶的上空
以观测金融危机对爱情的影响
以及政治对爱情的动摇
以及浴室的舞蹈练习
以及疾病的感染中那丰富的启发
我们的自然主义在投机主义
与未来主义之间选择
在商品、资本、信息
和劳动力集散中心
我们的个人主义犹如一条
纤细、甜蜜的嗓子在满城的
集体主义卡拉OK中寻找出路
我们还不具备
禁欲主义的献身精神
我们以身体腐蚀了改革
以组织信仰折算个人的宗教
以人工呼吸的激情堵塞了文化
思想、技术交流的窗口
我想的和我说的都意味着是我们的
我们之间就像养了一只小兔子
它的咕哝声使我们避免了
临近睡眠时那种深渊般的寂静
一年之计在于一次签名
一日之计在于排毒养颜胶囊
和一粒搁放在白日梦境之上的
对光反应消失的安眠药
我和你就是海南椰岛连锁美容院
那里的一张发酸的笑脸面具
对着有点鼻息雾气的镜子
在某个离我们而去的
被都市农庄困扰的时辰
你对于我来说包涵在海杂烩
不超过三种情形的兑冲里
女儿妻子和母亲老妈老婆和丫头
你都可以是,你选择
2008.12
三.在武昌城区
在打烊的东亭邮局前停步的女人
她忘了粘贴一种表情
付家坡车站售票厅有一个唯一
面目清晰的乘客,马马虎虎
随便购买了一张目的地不明的车票
辛亥时期,在彭刘杨路有些人
比年轻的溥仪更适合当亲王的儿子
而你更适合作为革命党被屠戮
进入白头吟和断肠词
老钱的丰田被一辆旧富康刮擦
骑摩托的警察姗姗来迟,而不像
强拆和城管队员那样风风火火
天气很晴朗,我们的话题还要继续
在警察的提示下我们愿意私了
2011.5
四.词,词性
在时间名词被代词装上假牙的那一天
时间副词一副搭神七去揽月的派头
在泰山的阶梯或公务的楼梯上滚几十个滚
介词在报告、内参和红头文件中
具有纸糊的斑斓华南虎地位
但却拼凑成了一支溃乱的上访大军
或者贼样地不被觉察,或者开幕式前
被放牧般鞭打出城
或者从正楷的脚手架上摔下来
古篆一样苏醒不过来了
海量的企业家与大大小小公务员
在五星级鸟笼子里面交颈
被无数的兼类词同音词同形词簇拥
大理石上,丰繁的孔雀翎毛倒映
那些翎毛是假税票和发票
人们像来到兜售卤蛤蟆的江苏
南通的水墨小镇那样
在宁静的评弹中推杯换盏
但缺乏量词,缺乏拟声的词
心境恶劣的时候人称代词想念某个
从前在露水黎明抽泣或尖叫着离他而去的
年轻活泼的语气助词,想到某个
独立于句子主干结构以外的
叹词,已不再到东湖和梁子湖
或者所谓生态产业园区
或者所谓森林公园
拍摄婚纱照的男女间很久很久了
从前是从前,大街不是街
因为有一些形容词似的纽约东京口语
具备本硕博的小妖精在那儿
一些勾兑指示代词的数词在那儿
人生代代但见长江送流水,连词们
是松滋陈店整体被搬运到汕头陈店的
那些漂亮的学会风骚的土鸡们
是修葺一新的三峡坝口
被垃圾水托起的木屋残体
老艄公和老纤夫后代们被剪切到
涂成绿莹莹可几乎被删除的
支离破碎的句子里去了,大洋此岸
彼岸都不止一个偏旁折坏
部首磨损了的
小小的有着偏僻外地户口的虚词
将被一个为省成本做主语的名词给裁掉了
卖烧烤副词的大学
有个能愿动词托付趋向动词的
在问号与感叹号之间相互监控的电话
刚刚才在焦急家长与和善领导
及辅导员之间融洽打完
有一份抄袭的申请书被机器鉴定完毕
陌生的人称代词回眸向疑问代词嫣嫣然
就没收了他一张红闪闪的投票
冷风飕飕吹白发的股市债市大厅
落雪麦茬地上稻草人似的烂尾楼
银行巨额贷款蒸发的报道被反复压缩
成连词不再黑体大字登上头版
一群弄乱了结构助词的
行政秘书,一些饱饮垄断汽油
有轮子的中产的及物动词
重叠在肥沃的混凝土田野上
步行街对面竖立着一个大腹便便的
破烂的介词,而怀孕介词词组
怀孕多年怡怡然没有疯掉
而没有保险的地球居然没有破裂爆掉
缠绕我们面容的游丝刻入皮肤了
而西南废墟下,每灭去个幼小的动名词
就会相应地暗一点点静一点儿
无数双手破损地缩了回去
2008.12
五.桃花源记
1.
他们乘高铁专列几十万人去围观樱花
我们三两个坐慢车晚点到达桃源
火车在常德郊外停顿、等待
桃花在暗中绽放
那些撒入夷望溪的花瓣,就仿佛
空白的没有邮戳的信寄给了没有地址的人
2.
天气就像是高兴那样
灿烂的桃花看起来就像一个人
爱上了世外的彗星,闻起来
像是春天来了
小牛、母牛和小狗追逐
毛毛虫在啃食大樟树
清荷、红莲的脸,夜里的鱼
呦呦鸣叫的鹿的脸
早晨的鸟的脸
都红了
3.
五棵柳树还在
在表达着绿色
我们入住旅店里
前厅,遇见的全是些
养龟为业者的后裔
我们的心桃子一样
饱满多汁,看那游子的骨灰
与游子母亲的骨灰
近在咫尺
赤霞腾飞在半空
驳船逆着桃花水的流向
我们举杯
我们浅吟低唱
一滴酒
滴入沅江
2011.4
六.“7·23”祭
都将归于尘土
但没有料到以那么激烈的速度
女儿拨来最后一个电话,发声的是死神
一颗仿造的和谐号子弹射向了另一颗
仿造的和谐号子弹,血肉
在内部横飞
他们本人出示证件,核对了照片买了票
号码被打在票上
殉葬品经过X光的透视检测
票上的位子定了一等二等,再被查票,然后
墓园整体启动——
那些波浪竖起来凝固了,是墓碑
那些楼群立正起来了,是墓碑
那些枯树一样木然移动的家属的身躯,亲朋
好友的泪脸
挤扁拉长了是墓碑
那些屏幕、版面、帖子是碑文是悼辞
雷鸣似的目光来回打凿、雕刻,境内外的报道
和风传的只言片语被解体、掩埋又被挖出拼凑起来
闪电和暴雨
静静悬停在空中
晚霞失色了,朝霞也是
血被提速地喷涌而出
躯干与肢体脱开,皱巴巴的脸皮粘在一块块
龇牙咧嘴的金属片上
是盗贼还是蒙面者在发布命令?
是传递者变换了指示?浮云将空中的信号计算错了?
谁发明的生命的公式得数竟是残缺的尸体?
活生生的人与镜子里的必死者
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
闪电和暴雨和哀嚎
静静悬停在空中
2011.7.29
七.鬼的聚会
我们是否可以邀约着
去我们的母校附近买一亩地
请班长把过完了一生的同学们
召集在一起,而不要像校庆时那样
我们目睹母校代理人的势利
讲一讲毕业后的所有的事
那些失散配偶的事
那些滑稽的工作,倾轧与荒诞
科长与私企法人的友谊在加深
而下岗的和木匠凑在一起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我们不希望回到那个下午
也不希望去接那个下午的电话
电话里说的什么已不再重要
班主任催问我们何时上学?
我们应该组织起来
不要再去计较什么老同学之间
某种背弃与生存的成绩单
我们应该帮助彼此挖坑,整理
周围的草茎和柏树的枝丫
我们应当尽量按我们原先的座位
各自待在各自的地方,等待
值日的同学代老师点名
开始唱歌了吗?鹰笛与人皮鼓
一阵阴风吹白我们碑石上的字迹
2009.1
八.昌耀墓前
那些桃源王家坪老宅楼梯上蹒跚的昌耀
那些被年画引向青海湖边的昌耀
那些扛着乐器去朝鲜的昌耀
那些脑袋被炸开流出脑髓归来的昌耀
那些在湟源、浅山以及祁连山深处劳改的昌耀
那些14人共用一平方米窗口的昌耀
那些地主的儿子昌耀
那些与自己的长子对打的昌耀
那些少年丧母又埋在母亲吴先誉旁的昌耀
那些13岁装睡没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昌耀
那些骨灰级的被空运回来的昌耀
那些伯父王其桂被毁于文革的昌耀
那些闪婚过回族姑娘的昌耀
那些生下汉藏混血的昌耀
那些昌耀呵,毁于文革的沅江上的
江心洲寺庙是否等同于
毁于1957年7月的《林中试笛》?
那些追踪海边女子的昌耀
那些挖苦着叫他写大字墙报
他说“别跟我来这一套”的昌耀
那些写“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
那些写“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见昌耀《林中试笛》)
那些写青羊“猎枪已对准头颅”(见昌耀《野羊》)还厮打血架的昌耀
那些1962年耗子一样在深夜偷吃青稞的昌耀
那些临终在俄罗斯缅怀一个虚假崩散帝国的昌耀
那些从走廊转到高干病房纵身一跃的昌耀
那些对前来看望的部长难以启齿的昌耀
那些有脸朝黄土一生的儿时玩伴张太春的昌耀
那些昌耀呵,我们在惠芬的带领下顺着扭曲的山路
路过为你接生人家的房舍,在田埂
与田埂间一处不起眼的碑石上
在鞭炮的硝烟中找到了你雕工毛糙的名字
那些墓碑上省略了——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见昌耀《慈航》)的昌耀
一捧黄菊花逊色于墓边长出的二月兰
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