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说过,诗人是命名者,是语言创造者。其实,命名也是一种语言的再创造。在谈论诗歌语言,可能对一个诗人的整体创作进行分析更能看出其语言的魅力。比如海子,在命名和创造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是无愧于一个优秀诗人称号的,他重新命名了麦子或者说在诗歌意义上直接命名了麦子这一词语,并将它延伸到麦地、村庄、马匹、粮仓、河流、树木等意象系统,几乎涵盖了整个中国农业社会,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别于前人和同时代诗人的独特语言方式,——整体来看肯定更能彰显出海子诗歌的语言创造性价值。但具体到单首诗歌,怎样鉴赏它的语言却一直是我们中学语文诗歌教学中的一个难点。我看到很多中学语文教师都在简洁、凝练、准确、优美四个方面谈论现代诗歌的语言,这对古典诗歌而言大致是不错的,但这种概念化的分析对现代诗歌来说显然是有问题的。简洁是种美,但有时候语言的繁复也是一种美;有的诗歌语言用的是宣泄的长句并不见得简练;有的语言反而在模糊中展开更广阔的意义空间;甚至有的诗歌对传统进行颠覆,语言很粗俗。因此对于诗歌的语言分析不能一概而论,要看具体诗歌中,它通过词语的组合所获得的表现力。
这里以语文教材美国黑人诗人休斯《黑人谈河流》为例:
我熟悉河流
我梦想世界一样的古老的河流。
比奔腾在人类血管里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
我的灵魂已变得似河流般深邃。
我沐浴在幼发拉底河中,在晨光微明的时分
我把小屋盖在刚果河畔,潺潺的水声,诱我进入梦乡。
我观赏尼罗河,在河边建立金字塔。
我听见密西西比河的歌唱,当埃布尔·林肯顺流之下
新奥尔良,我看见
它浑浊的胸膛在夕阳中闪着金光。
我爱河流,
古老苍茫的河流,
我的灵魂已变得似河流般深邃。
这首诗歌肯定不能用简洁、凝练这样的词语来评价。实际上这首诗歌语言特点是它沉郁舒缓像河流的流淌一样。它的语言特点与它要表达或者说描绘的河流有一种高度的契合,我们的中学语文资料在分析这首诗的语言特点时,都从语言结构——即长短句的运用入手,谈长短句怎样互相交错、参差起伏,基本上都是表面的泛泛而谈,而没有人分析作者是用怎样的语言建构这条沉郁舒缓的河流的。
这首诗歌语言的沉郁表现在什么地方?沉郁在它深沉浑厚。只要我们细加体会,诗歌中的一些词语就可以领悟:第一节中,我熟悉的河流像世界一样古老,比血管里的血液更古老,灵魂像河流一样深邃,从古老的世界到生命中的血液,就是把人类历史与个人生命的深深结合。这个语言的建构就是深沉浑厚的。
第二节,诗人把我置身于那些见证了人类历史与文明的河流,说他浑浊的胸膛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这其实就是讲黑人的历史。浑浊其实包含着屈辱痛苦的血泪,金光则表达了黑人伟大的创造力,这种语言的构建也是深沉浑厚的。
语言的舒缓则可能要好理解一点。第一节前三句的结尾都是河流,语句逐渐由短变长,这是一种舒缓,当然这种舒缓带来的是诗句的越来越凝重。第二节语言的舒缓,同样也可通过语言的分析来获得,在晨光微明时分沐浴,枕着潺潺水声进入梦乡观赏,听歌声,看河流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这些均说明诗歌是舒缓而不是急切的。第三节是对第一节的一个照应,其语言的沉郁与舒缓我们也可以通过分析而获得。
诗歌正是在这种沉郁舒缓的语言中,展示出黑人对自己种族的自豪感。黑人种族见证了人类发展的历史,黑人的灵魂里容纳着古老的人类文明和深厚的历史积淀。我对河流的追溯就是对历史自身的追溯,就是对祖先和故土的深深认同并为之骄傲。
余光中的《乡愁》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这么容易被人记住?是因为这首诗借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具体的实物,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了,变成具体可感的东西,表达作者渴望与亲人团聚,渴望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吗?这好像也不错,乡愁具体化也似乎抓到点子上,但对于结论,我觉得是很滑稽的,这种机械的表现论和反映论是最害人的,前苏联那儿学来的一套,已经残害我们语文教学几十年了。比如学古代描写山川景物的诗,每首诗老师都说通过对什么什么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上小学时老师这样讲,上中学老师这样讲,上大学老师还这样讲,东西没学到,倒把我们的惰性都激活了。因为有模式嘛,只需要套用,不需要动脑筋。我们都不愿去探究活生生的语言。对于余光中这首诗,我们只要细细品味它的语言,就会发现其实是它呈现的这样四个场景击中了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幼小离家,新婚离别,生死两隔,故土难回。而这四个场景贯穿了人生一些最艰难的时刻。
第三个关键词是直觉,直觉为什么重要?因为它在诗歌写作和诗歌鉴赏中都显得非常重要。我们都熟悉了一个概念是:直觉是指在对客观事物的感受上,不通过抽象思维程序而洞悉客观现象,直接把握它的本质,这概念有个陷阱,那就是很多人认为直觉没有理性参与,其实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我们从直觉概念中洞悉和把握两个词就可以看出,它实际上也是一种理性活动,只不过直觉的产生往往需要个人长期丰厚的积淀。只有通过对各种事物包括诗歌长期丰富的感知积淀,才能透过现象把握它的本质,苏珊·朗格对直觉也有过一个描述,他说:“所谓直觉就是一项基本的理性活动,它包括对诸种形式特征、关系、意味、抽象形式和具体实例的洞察和认识。”也就是说直觉过程中,感知、情感、观察、分析、思维和理解都贯穿其中,它对诗歌创作和诗歌鉴赏来说都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对于我们的诗歌鉴赏来说,我们需要的是经过阅读和其他诸如生活阅历情感经历等的积淀而形成的对文本的直觉能力,不唯书本,不唯权威,要相信自己对文本的直观感受。比如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它描绘了一种美好的自由理想的生活,寄予了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我们老师没有具体讲述之前,很多学生都能凭直觉比较准确地把握这首诗,但是老师按照教学要求讲述之后,学生们都糊涂了,面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老师说,郭沫若这首诗通过对天上街市理想生活的描述表达了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反映了第二次革命失败以后作者苦闷彷惶的心情。学生说啊啊,原来这首诗歌这么深刻,原来我们的认识是这样肤浅。老师就这样深深地把学生的直觉能力给扼杀了,反过来学生对诗歌就产生了一种畏惧心理。
朱光潜先生说过,读一首诗和作一首诗都常常经过艰辛的思索,思索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全诗的境界于是像灵光一现似的突现在眼前,使人心旷神怡,忘怀一切,这种现象就是直觉,也就是禅家所谓的悟。其实在很多时候,直觉往往是最能准确地把握诗歌的意义的。当然这种直觉需要我们对诗歌有一定的阅读及生活情感积累。
我们不妨看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饱受争议的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蔬菜和粮食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曾听一位中学老师讲过这首诗,他说这首诗表达了海子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他还说,海子写完这首诗后两个月就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一个诗人在两个月前,用一首诗表达了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两个月后却选择卧枕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多少有点令人怀疑。
我丝毫不怀疑中学语文教材编写人员的水平,但在海子这首诗的解读上是有问题的。问题在哪儿?问题就在于我们的阅读理解体验,这种阅读理解经验是什么?那就是我们多年的阅读体验告诉我们,进入中学语文课文的作品都应该是积极,健康,向上的。假设我们是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歌,也认为是表达了海子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吗?我曾在一些老师和诗人中作了一个小范围的调查,有很多人都说这首诗歌真的很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能是每个人心中的一个梦想,就像桃花源。桃花源是个什么地方,就是和世俗生活相对立的一个理想国。可见,它并不是表达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同时,我们也可以依赖自己的直觉进行阅读——诗歌在很多时候是借助感性的东西表达理性的思考,这首诗中,我们首先感知的东西,即客观对象是什么?是大海,大海是一个什么样的意象呢?大海是自由,是包容,是归宿,大海的背后是什么?是尘世,是尘世中生活的人们,单从大海这个意象而言,海子就是背对
尘世生活的。从诗歌语言传达出来的信息也可指证这一点,开始海子还希望在尘世找到一个世外桃源,过着简单、自由的,没有复杂人际关系的生活,但接着他又马上否定掉了,认为那幸福如闪电——是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给河流山川重新命名,其实是对日常司空见惯的事物进行重新审视,这种审视结果是什么呢?——是那灿烂的前程,及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尘世幸福生活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愿独自一人,看海市蜃楼上的春暖花开。愿你们——我只愿,这实际上是一个二元对立的结构,它和我不愿——我只愿是同构的。如果我们对诗歌阅读有较丰厚的积淀的话,除了把大海作为一种归宿,我们还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充满自由的、纯洁的精神世界。海子就是通过对这种形而下的,感性的尘世幸福生活的描绘来表达自己对洁净的精神世界的向往,无论是想象中的、还是现实中的尘世幸福,海子都不在其中,他渴望的是生活在诗歌理想中,过一种充满诗意的生活。比如海子在昌平喝酒时受到羞辱,现实中哪有不受物质羁绊的、单纯的精神生活和诗歌王国呢?无疑这首诗歌表达的是海子对洁净精神世界的向往。
可见诗歌鉴赏是离不开直觉的,而这种直觉正像苏珊·朗格所说,它包含着对诸种形式特征、关系、意味、抽象形式和具体实例的洞察和认识,并且其中潜藏着读者各种长期丰富的阅读积淀,这种积淀也不玄奥,它往往和我们的阅读经验,个人生活阅历及情感体验密切相关,也就是诗歌要通过词语的表达,或者说语言来唤起我们相似的生活经验,情感经验,或者说思想认识上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