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僧传
(此诗献给我的曾祖母。她乞讨数十年在桐城县孔镇建起“迎水庵”。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中被毁。)
村东头有个七十多岁的哑巴老头
四处偷盗,然后去城里声色犬马
一天清晨
有个僧人跪在他的门口。头上全是露水
他说:“你为什么拆掉我的庙呢?
我乞讨了四十一年,才建起它。
我从饿虎,变成榆树,再变成人,
才建起了它。
为了节省一口饭的钱,
我的胃里塞了几条河的沙子。
现在,
你杀掉我吧。”
哑巴老头看也没看他一眼,
又去城里寻欢作乐了
他再也不愿回到村里。今天他老病交加
奄奄一息睡在街头
僧人仍跪在空房子前。几个月了。
乡亲们东一口、西一口地救活着他。
“他们两个都快死了”
一个老亲戚在我的书房痛哭流涕
是啊。
可我早已失去救人、埋人的力气
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
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
漫长的夏季。我度日如年
我是我自己日渐衰老的玩偶
2011年7月
驳詹姆斯·赖特
(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 (1927-1980),美国诗人,曾深受中唐诗人王维的影响。)有关轮回的偏见
我们刚洗了澡,
坐在防波堤的长椅上。
一会儿谈谈哲学,
一会儿无聊地朝海里扔着葡萄。
我们学习哲学又栽下满山的葡萄树,
显然,
是为末日作了惊心动魄的准备
说实话我经常失眠。
这些年也有过摆脱欲望的种种努力。
现在却讲不清我是
这辆七十吨的载重卡车,还是
吊着它的那根棉线
雨后,
被弃去的葡萄千变万化。
你在人群中麻木地催促我们
向前跨出一步。“你跨出体外,
就能开出一朵花”(引自詹姆斯·赖特的《幸福》一诗。)。
你总不至认为轮回即是找替身吧,
东方的障眼法向来拒绝第二次观看。
我们刚在甜蜜的葡萄中洗了澡,
在这根棉线断掉之前。
世界仍在大口喘着气,
蚯蚓仍将是青色的。
心存孤胆的
海浪仍在一小步一小步涌着来舔瞧石。
我写给诸位的信被塞进新的信封
2011年9月
1.两种谬误
停电了。我在黑暗中摸索晚餐剩下的
半个橘子
我需要她的酸味,
唤醒埋在体内的另一口深井。
这笨拙的情形,类似
我曾亲手绘制的一幅画:
一个盲人在草丛扑蝶
盲人们坚信蝴蝶的存在,
而诗人宁可相信它是虚无的。
我无法在这样的分歧中
完成一幅画。
停电正如上帝的天赋已从我的身上撤走
枯干的橘子
在不知名的某处,正裂成两半
在黑暗的房间我们继续相爱,喘息,老去。
另一个我们在草丛扑蝶。
盲人一会儿抓到
枯叶
一会儿抓到姑娘涣散的裙子。
这并非蝶舞翩翩的问题
而是酸味尽失的答案。
难道这也是全部的答案么?
假设我们真的占有一口深井像
一幅画的谬误
在那里高高挂着。
我知道在此刻,即便电灯亮起,房间美如白昼
那失踪的半个橘子也永不再回来。
2011年6月
2.街头怒汉
我不会爱上一个被过滤的世界
譬如雪花压着的扇子
或在你舌尖上
快速溶去的盐
小时候,我对着玻璃杯中旋转的蛋黄发呆
如今这一切
渐渐远了
我爱的是舌尖而非盐
我爱的是胸膛上刺着靛青之龙的
街头怒汉的舌尖
谁来买下三孝口(合肥市地名。)的油炸食品?
这些狗杂种的食品。
印着地狱条形码的
金黄色、根茎状的食品——
在短而闷热的
傍晚,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他们把油锅架在林阴道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
十步杀一人的记忆里
他们把油锅架在女儿几分钱的绒线玩具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十字架边:
当十字架像偶至的细雨让人灰心
我爱着这个冥思尽失的世界如
遮蔽众人头顶的浓荫已经形成
但一首诗的神秘
并不会穷尽于此。
街灯照着
我笔下不可预知的句式,和他们
不断从油锅抽出的筷子,
他们渐渐远去的舌尖。
是啊,
细雨中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2011年4月
3.游九华山至牯牛降
(牯牛降为自然遗产保护区,位于安徽省祁门县和石台县交界处。)一线
油菜花为何如此让人目眩?
按说
在一个已经丧父的诗人笔下
它应该是小片的、
分裂的,
甚至小到一个农妇有点脏的衣襟上。
从那里
从临近积水而断头的田埂
从她哺育的曲线上,吹过一阵接一阵令人崩溃的花粉
乡亲说,除了出狱者
祖辈们就埋在这地里。
名字只有一个,
生活仅存一种:
稀粥对稀粥的延续。
而尸骨上的油菜花为何如此让我们目眩?
细雨中
喧闹的旅游者鱼贯而入,
远处有黑色的载重货车驶过。
我呆立三小时,只为了看
一个偏执的僧侣在树下刺血写经
为了种种假托,我们沉疴在身。
此刻这假托仅限于
被春雨偶尔击落又
能被我们的语言所描述的花瓣——
哪怕只是一小瓣,它为何如此让人目眩?
而自九华山到牯牛降,
这假托只有一种:
在它玄学的油菜花下没埋过
一个出狱的人。
没埋过一个以出狱为荣耀的人。
甚至没埋过
一个对着铁窗外的白色浮云想像过监狱的人。
2011年4月
4.杏花公园
(合肥市蜀山区的一座公园。)散步夜遇凌少石(作者旧友。)
小路尽头立着老亭子
在林木蓊郁的深处,见栏杆剥漆
你推着病母的轮椅缓缓而出
亭子边,小贩子埋头在卖烤羊肉串
让我们猜猜这炉火后藏着什么。
瘫痪老母亲更容易听见羊的
唿哨声。
而这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老练的育种专家
一个诗人
并不指望羊烤熟了就能迎来某种
节制的觉醒——
他反复问我
你写下那么多诗句有什么用
“古典”在哪里?“现代性”又在哪里?
我只听见撕成碎片的羊在炭火上击掌大笑
好吧。让我们猜猜这大笑中她是谁。
在断桥上跟老友告别
我伸手到湖那边造出了新亭子
每次散步后,都要坐上几分钟。
这个早已谢顶的人
二十多年前?
是啊,乡村初中的同学
曾与我相约在文字狱中共度余生。
2011年2月
5.与顾宇、罗亮在菲比酒吧夜撰
摇滚乐中夹杂江南的丝竹。上帝不偏不倚
他掷骰子
而彩色的平民赌博
吧台小姐说:塑料酬码可抵万金
强悍舞步中自有过时的建筑。
当鼓点停止
飞出去的四肢又回到身体上。
顾宇双腿修长,
令罗亮不悦。
啊,怎么办?
大家一起来尝“闲暇”这块压抑的菠萝吧。
啤酒中拼起来的,
正是应我邀约而来的几张老脸。
吵什么呀。
谁没有过雪白的童年,
谁不曾芒鞋踏破?
整个晚上我穿过恍惚的灯光搜寻你们
你好吗,小巷的总统先生
你好吗,破袄中的刘皇叔
幸亏遗忘不曾挪动过。幸亏我
记得那里
并在其中度过平凡又享乐的四十年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