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纪事
无名黄昏
——给画家王琰
因为忧伤,记住了那个黄昏
皇木厂。938支线。从画家
刘文进空荡的房子出来
夕光斜照——我要倒车
回到宋庄,回到租赁的院落
暮色降落——夕光中所有花草
需要怜悯和关怀
它们就要度过自己的黑夜
亲人四散,你为何漂泊
过去的房子空在南方
那些藏书与你血肉分离
为什么流浪,大地如此
荒寂,你要从何处寻找殿堂
我的故乡,一脸菜色的妹妹
我拿什么奉献你们
什么时候我们关心生命
而不仅仅是生存,王琰
这时,你打来电话
关心我推迟的晚餐
泪水莫名地满溢出来
我记住那个无名黄昏
从内心涌动的忧伤
今天,看见自己身披夜色
回到你灯火照亮的乡村酒吧
街景
342路公交车折腾得厉害
要你看清这里的破败和混乱
北京像一个工地,北京
就是一个工地。当它完工
我们的漂泊是否结束
一座新的城市是否诞生
文明和自由真的让人亲近
把它装在身体里
——尾随我上街的一个人
隔着多年的时光能看见
在京城,他挺过来了
但什么幻念也消散了
路边拆毁的房子一片瓦砾
如同,他内心的建筑
到高楼金寻黑丰未遇
我们散步的田野间的土路
杂草变黄了。两条狗在新耕的
土坷垃中间,它还望着我们
听我们说话。夕光从田垄边缘
斜照过来,我们的脸和身体
很快就消散。我们在这日益
缩小的村庄骑车跑动,爬到
树上采摘红熟的柿子
田地的红高粱刚刚刈去
麦苗就出现在那里
土地永不衰退的生殖力
从中我们获得暗示与力量
我们采摘的柿子紧紧抓住枝条
柿不离枝。一个俗语被我们体味
周围
周围有很多出口,只挑选一个
很多条道路,去往许多地方
可以伸向湖北老家,很多的人
但只和几个发生关系
有的把房子建筑到怀柔光秃的山上
或隐居在某省某市的单元楼里
有的把过去的家和单位丢弃
纷纷北上,进入宋庄农民的宅院
我的周围有张家湾遗址,也有
新造的欧式小镇风格的太玉园
汽车如流水,在五环路上流行
也有蚊蝇在大气中群体出没
周围的空间自由得无边无沿
那外部世界的内在空间
而我不断地扩展着它
把周围的半径放大
老于在昆明,高尚在兰州
哈尔滨是张曙光,滨州是雪松
香港有黄灿然,美国有弗农·弗雷泽
而圆心在皇木厂,我的身体
道路指向与身子相关的宅院
外部的风景、云霞与飞鸟
友人从四面八方向这里靠拢
连同蒙古沙漠尘土的潜入
访人录
从暖气的房子出来,过景山东街
103号电车,正在开往北京站
我熟悉这里的美术馆和小杂货店
五四大道,裸露红砖的旧式建筑
转弯处,恍然看见梁漱溟
灰布长衫,腋下夹着《论语》
往东北方向望过去,刘和珍喋血
的遗址还在。你随时会碰上一个个
幽灵,从灰色墙角转过它的身子
一位年过古稀的长者,须发皆白
活动的半径在减少,老病的身体
让他无法回到浙江余姚的老屋
整理旧籍,忧国与民上书进言
读书心得转变成总理的文案用语
这是他在世的依凭和慰藉
当亡妻化为青烟,他茶饭无心
欲语泪先流。孤灯下参透生死
视死如归:一滴水要回到大海
意欲从另一个意义上获得不朽
而他何时争得个人的独立,反被
抽干,变成时代的模型样品
112电车开往英家坟延伸至康家沟
北京像摊大饼,外围无节制地放大
他在老城中心,活动半径越来越小
从王府井到三联书店
108电车在穿行,避开步行街
绕回到榆树下的站牌
路面上的人不多也不少
散满淡青色洋槐花
沿途的涵芬楼书店
和半坡地下啤酒屋
胭脂胡同还在那里
你可以曲折地望进去
十字路口的报亭和花店
百合花的余香停留于此
越过电车的纵横网线
发现院落柳树间的鸦雀巢
多路电车从茶馆落地玻璃
穿过,柏油路寒光闪现
没有泥土的街市。那块空地
云贵高原的少女打来电话
一场初雪,清冽的气息在扩散
天主教堂。白果树橙黄的
六角叶片停歇在甬道上
又随时会起飞。三个身著
白大褂的妇女在槐树下
修剪板寸头。从三联书店出门
我看见这里的缓慢与悠闲
“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有点慢”(引茨维塔耶娃传记中的一个片断)
雨
雨镇住了这座城市的烟尘和扬沙
开裂的地面在使劲地吮吸
人们在雨中跑着,仰着脸
这梦想多月的雨,雨在下
什么都可以缺少:大钟电器
新京报。护肤蛇油膏。不能没有雨
我以为它把我们遗弃了
雨在下,它领我回到南方
从美术馆达利画展上出来
在走廊,我看见了新奇的雨
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样
一个个精灵它们往来于天地
北国之秋
燕山之北的寒风还没有吹过来
夏天的炎热和不安在渐渐退去
从地安门天桥能看见燕山的轮廓
蓝天一溜烟地蓝下去,天空突然
变得开阔深远。飞机在空中
拖延着两条银色的细线
此时菊花照亮宽敞的平安大道
石榴在东四院落的阳光中炸裂
矩形的阳光铺在兵马司胡同里
柿子挂在光秃的树梢孤单透红
我和自己相守在一起,书房里
窸窣声来自铅笔在纸上的划动
二.登首象山记
——赠孙文波
我们迎着它走去,在冷风中
它是一座独立的山
不高大,也不矮小
褐色的草丝间残留的白雪
小块山石,腐殖性的黑土
没有人工的道路。你走在前面
这是世上最少有人登爬的山
草丛间隐藏的路迹,那里有着
你走过的留痕,在我前面你早已
登过很多回了,而我是第一次
你把它一次次地写进诗中
为那无名、边缘的事物命名
枯黄草丝向南弯曲的
形状,是北风留下的痕迹
从草木树茎的本色,灰褐色的柿树
想见春日的嫩绿和秋日的金黄
现在它彻底地变成了灰黑
光秃枝茎呈现它的苍黑
就像你要在接近晚年的时候
自然地把诗写得荒凉悲伤
鸟从山坳带着嗖嗖嗖的声音
冲进视线,又坠石一样消失
在山腰的豁口,我看见
莽莽起伏的燕山。首象山
独立但不孤立,把自己融入山脉
我满意自己找到最佳的视点
在北京之北的山上四顾远望
我们站立的山石就不再是边缘
你上苑村的红房子
我们依恃的首象山就是中心
雾霭笼罩中的北京城,鸟巢
首都机场扇形的三号航站楼
凌乱野地匍匐着向我们涌荡而来
三.酒后与文友步行夜归
城际轻轨从头顶隆隆驶过
我们即兴放弃乘车,步行
这小城的路灯,道路与楼群
我们看着它们一点点建设
完好,它的前身是田野
杂草的荒坡、高粱地,转弯处
曾是一个大水坑。在北京
通县,任何一处都收藏着
我的记忆。我和妻子走在
滨河大道,过东关铁桥
路边的农业银行。小白羊超市
想着自己从湖北脱离出来了
北方天地开阔,新华大道
驶入东三环上空的云层
322公车从四惠站驶往五夷花园
在拥挤的乘客中怀揣一叠纸钞
——我们从县城一步步走来
上升到首都——白塔的顶端
直观国家的形体,相同的人
的不同生活,和一样的命运
——对词语和自由的热爱
让我们闯荡京城,共同一个故乡
亲切的方言。酒气中敞开衣襟
陶然于明暗之间的散漫行走
四.非常时期
连窗外漫飞的柳絮也惹上
SARS病毒。在狭小的阳台
像动物在张望,一抬头
发现他人在另一扇窗口偷窥
我的偷窥。总想逃离屋子
那条狗叫唤着要奔突而出
路人带着口罩,初夏一片白
黑色轿车内两个晃动的白影
街道两旁的门店紧闭
行人减少:一座封闭之城
偶然的人相遇:紧张惊惶
逃回屋子在阳台上四顾茫然
这新居也不能让人安身
慌张的身体如何能让心安稳
手机短信在传达朋友的问候
或暗示着我们共同的恐慌
妻子戴口罩闯入福兰德超市
灯光攒动中,抢购食盐和粮食
我在街上一角等候她
身体的某一部分跟随她去冒险
一个疑似病人在城中游走
连虚拟的交往也没有心情
突发的病毒传播至梦的领地
在性事和音乐中寻找遗忘
阅读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三章
西下的太阳从绿树照过来
透过玻璃落到书房的地板上
什么时候死亡将你找到
新房子新春天给病毒废掉
死亡笼罩着谁也不可能幸免
不管你的口罩有多少层次
手洗上多少遍,仿佛病毒渗入
到空气里,你我束手无策
但我们要活下去。明天我们
就要死去,今天你如何生活
树影照进居室,光线画在地板
寂静的心在语词之间颤动
我们克服不了死但可以改变
对死亡的看法。我还得出门
看看这世界:它囚禁着我们
充满威胁和流放的气氛
是谁制造了SARS,又是哪些
组织让它在街市繁殖传播
如何与之对抗,与之共存
一不小心我们遭遇集体惩罚
五.重叠
地铁移动着车厢
我和你:侧身相向坐在
站台铁椅。你脸色苍白
额头夹杂几丝白发
从谈话缝隙,看见早年的你
容光焕发,散溢清新的气息
当我们边走边交谈的时候
在江汉平原柏油路上
你家中,沙发上抱着儿子
丈夫从侧门出来,不热情
也不冷淡。你指着儿子
说,这是你最后的作品
儿子在桂子山庄客厅跑动
书柜的藏书让你的房子亮敞
我们漫长的忍耐是为了
灵感突然到来的心动
现在,我们落坐在首都
的地铁,《弗洛斯特全集》
搁在你双腿。像换了个人
变老了,你从死神那里挣脱
身体一点点变硬。一口气停在
你面前一米远的地方
你说你要活下来,你向神祷告
那口气缓缓回到身体里
你看见了自己在世的流浪
可怕的世界,你就在其中
身边的人打骂你,伤害你
你都承担了,你不愿死去
你还要和敌视的人在一起
这是你的命,你不得逃离
你要把你的儿子带大
你爱着母语,不愿被流放
帕斯捷尔纳克曾探望过
茨维塔耶娃,诗人对诗人的
惺惺相惜。而我远离你
淡泊、自尊地想念
你说,你会好起来
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恢复
声音变大,眼睛发光
脆亮的笑声出现在谈话中
一瞬间,发觉多年前的你
忽然回来了,她们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