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不得不提一提郑保瑞的《怪物》,这是一部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影像风格都与“传统”香港电影大相径庭的影片。可以说,如果不是影片中出现的那个破旧的木屋区,你可能会以为这是一部泰国或者越南的影片。虽然本片采取的依旧是商业片那套制作模式,在类型上也被定义为恐怖片,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更像是一部文艺片,它的主题思想可以说是母爱,但又花了更大的篇幅去表现人在受到极度打击后精神上的扭曲和变形,还从回忆一家三口的悲惨遭遇上体现了对社会弱势群体深切的人文关怀。而制作人员在影片的影像风格上也有大胆的尝试,特别是表现林嘉欣接连丧失亲人后,处于半疯状态的她吃饭时的那个固定长镜头,在客观记录她一举一动的同时也在向观众抒发强烈的内在情绪:谁会来关心这些社会底层?而从这个香港电影史上少见的长镜头中,我们甚至可以捕获到台湾“电影作者”或者大陆“第六代”导演们作品的影子。
这种整体性改变在黑帮片上体现得更为明显。《三岔口》、《阿嫂传奇》和《龙城岁月》中,黑帮人物的生活越来越平民化,他们也会像普通老百姓一样搞家庭聚餐,也会像个好男人一样去菜市场买菜,或者不带任何保镖便在大街上遛狗。倒是酒吧、夜总会、桑拿中心这些以往黑帮片中频繁出现的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场所,我们却很少见到了。而除去为了适应大陆电影审查制度而作出的改动外,影片中黑帮人物的行动和命运往往具有不确定性。那些浪漫主义的英雄豪情和肤浅幼稚的装酷耍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导演更乐意将镜头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他们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复杂的心理情绪。按照杜琪峰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黑帮纪录片”或“黑帮文艺片”。
黑帮片变得更加写实,更加文艺,武侠片显然也不甘落后。江湖不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而跟现实中常见的场景并无多大区别!《七剑》里面那本应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邋遢老头,本应白衣似雪、傲然挺立的正义侠士也成了一群灰头土脸的“关外响马”,徐克无情地击碎了他曾经精心构造的浪漫江湖,让我们见识到江湖的破旧和黯淡,感受它那平实而又质朴的泥土气息。
笔者很难用一种特定的类型来描述《神话》这样的影片,它既有时装动作片的轻快,又有古代战争片的气势,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讲述一个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成龙在打斗之余也一本正经地玩起“千年之恋”,试图将骨子里蕴藏的文艺气质全部挖掘出来。连这个铮铮铁骨的银幕硬汉都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看来香港电影真的改变了。
对于《长恨歌》我们无须多说,那本来就是一部关锦鹏式的文艺片。而《童梦奇缘》和《再说一次我爱你》则成了刘德华的“文艺复兴”,前者用超现实主义的梦幻手法描绘了一则人生寓言,后者则成了以“回忆和永恒”为主题来表现爱情的加长版MTV。的确,香港导演越来越注重镜头内部的美学价值,原来一直强调的故事性和可看性则在无形中削弱了。
这到底能不能算是香港电影的一种进步呢?至少目前来说我们还不能判定。虽然从数量上来看,2005年本地上映的港片到11月中旬为止只有区区30来部,累积起来的票房也比去年同期下降了不少,但对题材的挖掘和对类型的开拓却体现出更为分散的多元化。没有一种类型影片能在市场上占据主导地位,大家分别拍摄更能体现自己风格的黑帮片、武侠片、恐怖片、爱情片和喜剧片。香港不再像一个批量生产类型片种的“电影工厂”,而更像是一个逐渐丧失了本土性,却越来越向国际风格靠拢的“文艺试验田”。
3.类型的杂糅、借鉴与变异
香港电影离不开类型片,而类型片种的存在并不总是一成不变。虽然六七十年代邵氏电影中的类型很单纯,武侠就是武侠,功夫就是功夫,罪案就是罪案,喜剧就是喜剧,但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成龙以《蛇形刁手》和《醉拳》等功夫喜剧打破了类型的藩篱。这些影片中的成龙,不再像李小龙那样习惯性地怒目圆睁、肌肉紧绷,而是在打斗中透露出顽皮的本性,做出各种滑稽的表情和非正规的动作来逗乐观众。他饰演的功夫小子也不像李小龙饰演的功夫英雄那样具有完美人格,而是一开始玩世不恭,身上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最后在高人的指点下才逐步成长,最后练就绝技,击溃强敌。同样投身于功夫喜剧创作的还有成龙的师兄洪金宝,代表作有《肥龙过江》和《老虎田鸡》,而他的“人鬼三部曲”——《鬼打鬼》、《人吓人》和《人吓鬼》则进一步融合了功夫喜剧和鬼怪题材,创造了一个新型片种——“灵幻功夫片”。此后的“僵尸片”也是功夫喜剧的“借尸还魂”,只不过在拳脚功夫之外增添了类似于道教“茅山宗”的法术,运用墨线、糯米、黄纸符和桃木剑来消灭片中的反派——僵尸。
那个时期的功夫喜剧,故事往往发生在清末民初,片中的主人公也大多穿着破烂的衣服,因此也被称作为“民初功夫片”或“烂衫功夫片”。1982年新艺城出品的《最佳拍档》则改变了这一现状,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从民国初年的广东地区跃迁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影片中的人物也都是现代造型,一个是艺高人胆大,自认为风流倜傥的江湖“大盗”,一个是操着山东口音,自认为智勇双全的光头“神探”,还有一个是对人凶巴巴,行事又刚愎自用的“男人婆”女警,三人间的嬉笑怒骂成了影片最大的看点。而另一大看点便是影片的动作,除了拳脚打斗外还融合了飞车特技、闹市追逐和新型武器等极具时代感的感官刺激元素,显然是对西方“007特工片”的借鉴,因此影片也比那些“民初功夫片”更具娱乐性和观赏性,势不可挡地成为了当年的票房冠军。此后的几部续集也延续了这种风格,而且越来越具有国际化视野,故事发生的空间也从香港本土拓展到本土以外的地方。而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上半期,功夫喜剧都试图披上现代的外衣,比如“福星”系列和“霸王花”系列,其中加入了追女、赌梭哈、枪战等其它类型元素,热热闹闹地成了一锅大杂烩。
其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流行的英雄片无非是武侠片的一个变种。古代的侠客披上了现代的风衣,将锋利的长剑换成黝黑的双枪。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优秀品质其实是传统侠义精神的一个传承,而他们开枪躲子弹的动作也是挥刀舞剑招式的一个变异。吴宇森将张彻的热血冲动和梅尔维尔的冷峻内敛结合起来,创造出独特的“暴力美学”影像风格。当时与他一起书写过“英雄本色”的徐克,则渐渐将目光放到了古装鬼怪片中,指导程小东完成了经典之作《倩女幽魂》,这部改编自《聊斋志异》的鬼怪传奇配以唯美飘逸的武打动作,为我们演绎了一段凄美动人的人鬼恋情。之后拍摄的两部续集《人间道》和《道道道》,更加天马行空,而此时的一些跟风作品如《画中仙》和《追日》,也都是人鬼恋+写意武打,非常注重画面的精美程度。
九十年代上半期武侠片、动作片、喜剧片盛行,但它们并不是孤立发展的,而是相互融合,相互填补。当时的古装武侠片或者时装动作片中一般皆有喜剧元素在内,而喜剧片中也时常会安排几场热热闹闹的打斗。《审死官》中便有梅艳芳所饰演的武艺高强的宋世杰妻,而《追男仔》中林青霞所饰演的大姐程小东,也是一个身手了得的英武女警。“嘻嘻哈哈+打打杀杀”自然也就成了这段时期港片的基调,如1993年的《超级学校霸王》便改编自经典街机游戏“街头霸王”,还融合了武侠、科幻、枪战、校园喜剧等多种类型元素,再加上“四大天王”中三大天王的倾情出演,对观众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回归后的十年是香港影坛许多传统类型片逐渐消亡的岁月,武侠片风光不再,黑帮片缩手缩脚,赌片、监狱片、风月片等都因为要适应大陆的审查制度而不得不停拍,即使偶尔拍摄一两部,也是蜻蜓点水,根本起不了什么波澜。在这种情况下,类型片要谋求发展,必须求新求变,于是便出现了一些新的花样,新的形式。
特工片便是黑帮警匪片的一种亚类型片种。特工片中的那些身手敏捷,各怀绝技的特工、特警或神偷,仿佛古代的江湖中人,他们往往没有亲人,没有家庭,为了执行任务而过着四处漂湟的生活。特工片中的男女主角大多是由一些型男酷女扮演,动作舒展,场面火爆,注重感官上的刺激。这些影片中的许多场景都是在香港以外的地方拍摄,在加入了大量好莱坞式娱乐元素的同时,也模糊了香港本土的地域特色。1997年的《神偷谍影》明显取经于《职业特工队》,而1998年的《我是谁》和1999年的《幻影特工》,则特地加入了失忆的噱头。2000年末至2001年初,是特工片最为泛滥的时期,《神偷次世代》、《Bad Boy特工》、《特务迷城》、《绝色神偷》和《特警新人类2》显然把特工片推向了一个高潮,此后迅速回落,数年难觅踪影。2005年虽然出现了《猛龙》和《韩城攻略》这两部一庄一谐的特工片作品,但已经无法引领新一拨类型潮流了。
“僵尸道长”林正英虽然于1997年仙去,但僵尸片却在2003年死灰复燃,一部集结了三大“英皇”青春偶像的《千机变》被隆重推出。影片中的僵尸,却不再是头顶清朝官帽,身披清朝官服的中式僵尸,而是类似于德古拉伯爵的西式僵尸,完全代表了黑暗和邪恶。而且同旧派僵尸片中时代背景总是清末民初不同,影片将时代背景放到了未来,试图营造一种科幻的氛围,但最后给人的感觉却是两个小女孩的胡打胡闹,跟科幻几乎沾不到边。
还有一些影片打着某种类型片的幌子,实际展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种类型。比如杜琪峰的《我左眼见到鬼》,表面上是部鬼片,实际上却是部爱情片。而《大块头有大智慧》则融合了喜剧、侦破、武侠、爱情、黑色和佛家中的宿命因果理论,完全让人无法判断出它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而2005年11月上映的《杀破狼》则让人仿佛看到了两部影片的并存,一部是叶伟信的黑色警匪片,一部是甄子丹的动作片。两种类型风格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内相互融合,只是最后为了增加影片的观赏性,才特意设计了两场精彩的动作重头戏,却在不经意间破坏了影片的整体风格。
新生代导演彭浩翔便是玩弄类型元素的高手,在他的处女作《买凶拍人》中,便对杀手题材的类型电影进行了解构,杀手变成了和医生、律师一样的体面职业,家人不但不嫌弃他,还纷纷求他帮忙。当时正逢香港经济不景气,杀手自然也和其他职业人士一样面临着下岗的危险,唯有像其他职业那样不断地开发思维,寻找灵感,找个电影专业的高材生把杀人过程全部拍下来,再经过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制作成一部短片,才能满足客户更高层次的需求。而《大丈夫》更是另辟蹊径,启用刚刚在《无间道》中扮演黑帮老大的曾志伟来做影片主角,借用了《无间道》中的台词,又将一些常见的黑帮枪战元素成功地融入到男人的偷欢戏中,从而达到非同一般的喜剧效果。
其实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作为香港电影的一个“招牌式”特色,类型片的发展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不同的类型元素相互融合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生成一种新的类型,而同一类型的电影也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创造出符合时代特征,迎合观众口味的新类型元素,从而使香港电影的发展变得更加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