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
我习惯于大地上张望
路牌。地名。从平原
到山陵的过渡地带，在国道上
饥渴观看，放弃读书和睡眠
我知道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路过
一个叫“灌涨”的小镇
迎面而来拉煤的驴车
怀抱羊鞭的老人站在悬崖边
（他的羊群散漫在向阳的山坡）
随行在卧铺车窗外的云絮
它们出现，然后迅速消失
诗二
他的老婆上班去了
他去了《红豆》杂志社
黄一瞧被闹钟弄醒上学去了
我在这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
躺卧在书房沙发上读书
现在更换衣服，裸体了几秒钟
车流声浪包裹南宁江北大道
临江的房子。邕江在流涌
所有的房门朝我打开
现在我就要拿着黄焕光
从腰间卸下的钥匙
出门，用餐。打印文稿
然后在他儿子的床上午休
诗三
宜州峭壁山石间的溪流
溪流中青山与人的倒影
竹筏。竹篙。赤脚的汉子
让我们在山水之间流转
漂行，徐缓与湍急
惊叹声扩散在寂静的山野
审美中自然的敌意与孤单
盼着到达漫长漂流的终点
渴望见到城镇与文字
那远离人烟的自然不可久居
诗四
身体被掏空，以彼此的情欲
在兰州之家席梦思双人床上
胃的饥饿突然而至
夜色中的灯光，一溜的小酒馆
轻盈盈的身体并排而行
双腿富有弹性，似乎跳起来
就可以碰触头上的星斗
诗五
路径的菊花。柿树成双地
长在院子里。开阔的田野
打开院门就可以看见
地的黄色和天的蔚蓝
高粱秸又埋进了地里
柿子熟了。和农民
在高楼金的院子里说话
你能吃它但不卖给你
——我真想做一个地主
电视荧光屏前长大的女儿
如何理解我对田野的依恋
和伤感。这里将纳入城市版图
我这个老旧、随时就要消失的人
连同这槐树、院落和褐色泥土
诗六
兄长从老家打来电话
杭州湾滩涂，海之角天之涯
他说，跛腿的二舅妈死了
手机中的声音，微弱断续
我的老亲戚一个个
在电话中归于寂灭
那年我睡在二舅妈厢房
贪吃她制作的炒米糖
茫茫世间，她活着
好像死去多年
诗七
和金花抱拥在云贵高原的
夜里，梦回荆楚之地
故乡的人还是早年的面容
他们叫唤我的乳名
偷看我们，在门缝里
有人想把她从我身边弄走
我反抗着守护
一条狗从门缝钻进来
跟随我们，推开柴门
来到堂屋，看见父母
守候在木屋；楝树还在门前
清亮河水还在菜畦旁
故乡逼真在梦境里
诗八
白杨树护卫柏油路
它们朝向南方的天空
那是在山西大同的郊外
我们闻到了甜瓜的香气
黄晶瓜。八南瓜
我和妹妹抱着大西瓜
赤身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诗九
热烈的阳光。三里屯的香椿树
长出油绿发光的叶子
我停在那里，身体很多器官
在跑动。我想搏击、做爱
挥毫泼墨或放声歌唱
我对自己说，抓紧生活
春天来了，万物流光溢彩
而我站在那里，无奈平息
身体突发的阵阵潮汐
诗十
红色夏利车缓缓脱离
油田的水泥房子。路面
起伏不平；从车窗望去
它奔向遥远低垂的天际
白云间隐隐约约的房子
路标。人影。墙上的宋体字
塘沽浴场。人工处理的海水
棕榈树泛着奇怪的光
而渤海在一堵水泥墙的外面
云絮翻卷。天空一样动荡的海水
海浪在喘息，它每一次的到来
不可重复：像体内发动的情欲
诗十一
地坛书市。我穿行在涌动的人群间
心跳着淘到《英国运动派诗学》
青草地上，清理寻觅多年的图书
银杏树下，一对男女缠绕着亲吻
他们也把这里当成了幽会之地
诗十二
离开眉州餐馆和洗浴中心
夏日的凉爽从街面吹过来
而武汉和南宁的人民正在溽暑之中
而此刻我和你散步在北方通县
晚风中，放弃出租
乘着夜风，回到皇木村
诗十三
出租车上，路边的国槐
洒落它细小的花蕊
淡青色槐花轻敷了一地
嘈杂市声中，它安静播撒
有时，它落在我的颈项
或小学生的背包上
从杂志社蓝房子出门
踩到它们细小的身子
地面的颜色和灰暗心境
被改变。时序已进入初夏
这残存的美可以留恋
六月北方惟一的槐花
诗十四
空中的飞机似乎一动不动
地安门天桥上，沿着电车的网线
能望见云朵停歇在起伏的燕山
墙外树绿色被抑制，骨节疼痛
时光在变暗。爱过的女子
随着秋日的到来渐行渐远
早年纠结的情事缓解了
没有什么想不通顺的
树叶雨一般飘落，枝杈显现
放弃中，它获得简洁之美
诗十五
再一次经过汉口火车站
你又出现在我身边
在一个世纪的转折处
见证了我的迁徙
我的离开，搬运或折腾
你都看到了，一个人走远
我把你装进身体里
那年，我听到血液的呼叫
我离开，奔赴不可预测的前途
诗十六
长途大巴车从雨水涟涟中
忽然驶入
明晃晃的阳光里
那是1999年2月9日8点
我从南方潮湿夜雨中脱离出来
进入安阳地界，干爽的空气
阳光普照，天空一溜烟地蓝下去
华北平原灰茫，苍茫而苍凉
诗十七
我的老邻居：范翼肃
再次看见你
在我掌心写下你的名字
你的大女儿远嫁加拿大
你的小女儿去了瑞士
你一个人准备老死在北京
你的皱纹是多么美啊
看见你，就想到什么叫母性
那年，在地安门索居
梦中和你睡在一起
诗十八
金坛小城的九九宾馆
我进去，然后离开
双人红木床，我睡在它的
三分之一，那些红木椅
在其中一张坐过几分钟
宽大的床上半夜醒来
想着自已，身在何处
不见套房的任何陈设
而它们以暗中的沉寂
让我明白自己是这里
唯一的呼吸者
诗十九
一个女人在哭喊，在富阳
小酒仙旅店，夜色中
我看不见她变形的脸
转钟时分，夜行车偶尔
从她哭喊的缝隙里驶过
没有谁回答她
她对着黑夜不停叫喊
大富豪休闲浴池人已散了
她又以哭喊来扰乱我的睡眠
这个陌生女子，她干扰了
多少人的梦幻生活
诗二十
移动的车辆满载
北方初冬的阳光
四处穿行；晶闪闪的人影
河水和树木
我骑车去小白羊超市
仅仅几分钟
阳光变得黯淡无力
天空就暗了下来
寒冷降临。暮色中
行人竖起衣领
诗二十一
那些日子我见过多少张面孔
到过多少座城市的旅店
当我从北中国的沙漠
回到江南山中的湖泊
陪着北方的友人
和多年前的自己
不知将流落何处
在世上漂漂荡荡
如同湖面行驶的快艇
一只沙鸥出现在沙渚上
整理它的羽翼
云天之下，湖水之间
一只沙鸥，无助地
望着我看着它
一转眼消逝了身影
诗二十二
和平里小区的空地
树叶落下来
空闲的座椅旁
被人拢成坟茔的形状
人们瑟缩着凑成一团
晒太阳，或玩纸牌
褐色树叶落下来
它没有什么隐喻
人们在挨过冬天
没有所谓目的
我好像是落叶，又是
那些晒太阳的人
既是山谷又是山峰
在一双虚幻的眼睛
看来，它就是这样
诗二十三
从怀柔山民的炕上，起身
开灯，去后院的茅厕
满院子的月光
月亮在山头，照着事物的影子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子夜，我读着李白的诗句
混着不可打扫的月影
诗二十四
夕光从王府井玻璃房子
照过来，折射到行走的身体
然后，轻敷到我脸上
下班的途中
从自我的沉思中探头
看见身外光影的变化
今天阳光则从另一幢楼房的
茶色玻璃折射过来
经过阳台的窗户
光临室内的画布
再一次，从自我辩驳中撤离
发现身外事物的曲折运行
诗二十五
阳光照着皇木厂的泥墙
挂在树上的两棵柿子
枯败的落叶
照着我走动的身体
在无人的巷道
这是唯一的温暖和安慰
一条黑花狗
独自活着，懒散
游手好闲，像光与影
在冬日移动，没有响动
诗二十六
泛红的江水浮起船上人家
江边开垦的菜地被淹没
走在江边人，身心不宁
合同泡汤了，他生出恐慌
其实，你拥有的够多了
这是必要的丧失
你像要在世间活上千百万年
不断地要要要
男人退休了，却迟迟不肯
交出办公室钥匙
最后不得不放下
从呆了几十年的单位
从自己的房子，亲人身边
退出，在这长江边
不见你的身影
诗二十七
起伏动荡的莽莽高原
上面是安静的蓝天
弯曲的道路。不安或忧伤
将我逼向这个至高点
作为对漂泊岁月的报答
我停歇于此，安静恬喜
像个神，从那个高处
回到日常行走的马路
我知道自己曾到达某个高地
就一直走在通往它的盘山路上
诗二十八
这里居然有政府，但影响力
在减弱。我把目光集中在
低垂的云天和凸显的山地
无声地奔涌向远方，它们的苍莽
而我的同类收缩着变小
松赞林寺点缀在山腰之间
藏民背篓的青草高过她们的头巾
诗二十九
一只苍鹭在飞，白色的影子
掠过鸭绿江动荡的水面
飞越布满铁丝网的国界线
它的词典里没有国家
一双翅膀就是它的护照
1999-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