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
路唯翎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突然以为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天,以前的日子不仅不属于记忆,而是根本就没有。阳光已经把东边的墙壁变暖,那里应该有一扇窗子,是的,一扇窗子,最好有古色古香的雕花,檀木是原料,而镶嵌在其中的玻璃则要稍稍泛着一些绿色的光芒,这多少可以使目光在观察外界事物时柔和一些,像多次凝视过的湖面,云朵、树木的倒影阴暗,却也真实,高贵的鸟降临到翡翠的触摸中。
要立刻描述路唯翎的外貌特征是困难的,因为他自己都不确认。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还在不停地变化着:身材时胖时瘦,四肢时短时长,脸形时方时圆,眼睛时大时小。他身体里有不断流淌的河水,正是德谟赫利特的那一条。他想:我的形体必须固定下来,既不能太怪异,又必须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于是他想到了镜子。他伸出手去,空气冰凉,他的指端所及却是更冰凉的东西,闪着微微寒光——镜子并非用来自我观察和赝制事物,而是对变形的限制。
对镜中人,路唯翎十分满意。身体完全出自他的想象:修长的身子,光洁的皮肤,陡峭的鼻梁托住一副轻盈的眼镜,显出了斯文;长发随意地遮住了前额,使睿智内敛。对,要的就是这个样子!在镜子面前,路唯翎兴奋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他的兴奋其实来自随心所欲:要窗子有窗子,要镜子有镜子,连他自己,都和想象中如出一辙,正如小说中的人物服从于构思。不!毋宁说,构思使虚妄变得真实,漫天大雾化作一场秋雨。而现在,房子里空无一物,这都是留给他的空间。生活的空间!艺术的空间!“静下心来!”路唯翎对自己说。他要设计属于自己的房间,从艺术的角度。他的大脑里已经铺好了白纸一张,颜料有了,调色板、笔都有了,路唯翎开始了工作。多么顺利啊,做到后来,他甚至哼起了小调:
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要有床,于是便有了床。
要有桌、椅、凳、几,
使站立着有搀扶,蹲坐着有倚靠。
要有灯,暂时灭着,但要有准备作为光线的营养。
像菊花,天气越冷,它胃中的褶皱便翻出,而且更无保留。
要有火焰,但不一定燃烧,
要有水纹,但不一定流动。
要有土壤、大气,但要隐秘,
像万物生其中,但万物皆不见。
要转折,有弧度,要流畅,不能生硬,也不能信马由缰。
要有黄金分割,要割爱,要爱阴影中萎缩的铅,或稍纵即逝的羽毛。
要有书,每一页的最后一行要押韵,要从文字的骨架中抽出植物的茎,掏出人类的血。
要剥去抒情的外壳,露出情节的果仁,要饱满,如同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剧中女主人公高尚的双乳。
要有门窗,和外物亲近但有透明的距离。
要朝向四个方向,四个声部唱出四个季节:“东边有春水池塘,西边是秋叶金黄;南边火红的石榴烧上了天,北边是雪,落进了爱人心房。”
要爱它们啊,爱这一切!
要从水管中滴下圣咏
要怜悯,要永有一颗仁慈的心。
在自给自足的生活中路唯翎度过了最初的三天时光。这是怡然自得的三天:路唯翎随意增添房间里的摆设——有时加上一个中国花瓶,有时又弄来几只非洲象牙。他不停地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观察房间里的物品,有时,他也凑到房子四面的窗上欣赏房间外面的景观:多么妙呀,时间的循环和空间的转换合二为一,四季如火如荼,而他在中心,仿佛自然的轴承。
闲暇的时间路唯翎用来读书,他最喜欢读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他的心被震撼了,不是忧伤的力量,而是艺术和创造的力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之后,路唯翎也有了创作的冲动,也许他没有意识到这冲动是来自贴着骨髓的孤独。但艺术需要交流,也需要被欣赏。路唯翎想:“我是不是应该有个邻居呢?”他走到东边的窗前朝外探望,不远处果然有一间木屋,屋顶上有缕缕炊烟,向着高处的云朵爬去。
傍晚,紧凑的敲门声让路唯翎满心喜悦,他慌慌张张地跑去开门,忘了用想象收拾一下有些凌乱的房间。进来的是个衣着得体的绅士,路唯翎猜到了他是莎士比亚。
整个晚上他们在讨论戏剧,讨论场景、冲突,以及三一律的局限。他们甚至共同构思了一出戏剧,路唯翎心中早有了这出戏的大致轮廓,莎士比亚先生也许可以使它更完美。他们的讨论自然很热烈,这里已没有篇幅来描述,只能说说剧情的梗概:男主人公R,女主人公S,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这时S却想离开R,R难以理解S的决定,于是在一个夜晚,他们有了如下的对话。
R(伤感地):难道你不爱了吗?
S:不!我爱。十年了!爱甚至都没有削减。你知道吗?R,多少次当你在梦中,我听到时钟声走得小心翼翼,分针和秒针一次次地偏离,我看着熟睡的你,越来越陌生,甚至还在变化着。我要费很大的劲回忆:你的容貌,你蹙眉头的样子,还有挖鼻孔的坏习惯。我甚至想不起你的声音,如果你唱歌,还能否把我胸中的鸟儿唤醒?
R:变化?可是变化是无所不在的。和十年前相比,我多少有些衰老。你也知道,我的胃经过多次手术。我开始对关怀挑食。我常感到疲劳,容易犯困儿,不能再像以前我们整夜整夜地跳假面舞,透过面具交织彼此的眼神,还有……久未重温的柔情……
S(打断R的话,但并不激动,甚至有些温柔地):柔情还在。在睡梦里。在夜来香飞来的耳朵上。你听!分针和秒针,它们以水滴的音步走动,甚至比复调音乐更和谐,你能说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巧合?水啊!时间啊!在池塘,在溪流
在玻璃上顽皮地游弋,或者在大气中,隐去青丝隐去蝌蚪小小的尾巴当它们再次温柔地靠在一起,你熟睡在恍惚的循环里。你的暗影投向了过去,安详、恬静这时我心中会涌起无限的柔情。
R(疑惑不解):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离开?难道你寂寞?孤独?百无聊赖?仿佛蜜蜂失去了精神的花园。
S(开始有些激动,而且越说越激动):不!寂寞不是问题!从来不是!寂寞的地窖只会使我的心更加澄澈!当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房间,无论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我都以为那就是你。梳子是你,钉子、衣架全是你,那窗外的梧桐叶儿,不也是你的脚趾吗?我闭上眼睛,无数的你在我周围,变着戏法,召唤着我的爱。我爱你!我爱它们!我爱这幻觉。我爱这迷恋的罂粟。
R(嗫嚅着):也许,也许爱充满了欺骗性。但但请你相信我……
S: 你让我如何相信?还是让我离开。让我去寻找。——请给我时间。
送走了莎士比亚,路唯翎久久无法把自己从剧情中拽出来。S真的会离开R吗?S又可能找到另外的R吗?而R,他是否会明白和S之间的问题的症结所在呢?这个晚上,路唯翎失眠了。他陷在床里,南窗外的蛙鸣仿佛泥泞中的脚印,深一下,又浅一下,踩在他思维的棉花里,让他的后半夜更加辗转。路唯翎索性打消了睡觉的念头,披衣起身,开始排演R与S的对话。他一会儿是R,一会儿是S,还设身处地以他们的身份来思考和说话,模仿着他们的腔调。就这样折腾到天快亮路唯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大约十点钟路唯翎被另一阵敲门声惊醒,他睡意朦胧地去开门,门口站着一男一女,脸上堆着暧昧的笑,两人的衣着也奇怪得很,有着鲜明的对比:那男的一身夏装,短袖T恤,凉鞋,而女的则是厚厚的棉衣,戴着围巾,臂上挎着雨伞,不停地搓手跺脚。
男士做了自我介绍:“您好路先生,我是R,这是我老婆S。”
“能让我们进去坐会儿吗?路先生,外面的天气遭透了,雨下个不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S还在跺着脚,仿佛风正拆着她的骨头。
“别听她的,路先生,外面的天气好着呢,一直都这样好。”R转向S接着说,“恐怕糟糕的不是天气,而是你的心情,为什么忧郁呢?像乌云堆在城头。”
路唯翎把他们让到屋子里,给R一杯可乐,给了S一杯热咖啡。“你们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无法确定哪一个他是真实的他。他的变形让我伤透了脑筋。”S说。
“路先生,我老婆就是这样神经质,你看看我,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哪里有什么变化?”
“可是,你还爱吗?”
“爱?”S的追问让R有些犹疑。“爱?也许吧。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也许这就是爱。”
“不!不是!”S断然否定了R,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路唯翎,“您看看这个,他十年前写给我的信。”她扭头瞪了R一眼:“和那时相比,你现在还有爱吗?”
路唯翎展开信纸,看到了整齐的十四行。
S,我躺在遥远的北方草原想你
阳光照耀我身体中的河床,
一大片需要灌溉的草场,
需要收拾的疲倦
我躺在这里,等待着情绪的起重机。
先分解掉,使风更轻,
或者电离使云朵堆积的速度减缓。
更要防止形的变化,
要借用裁缝精确的尺给幻影量身,
强制套上道德的虎皮
现在我可以看到你了,
对着地图万水千山被折叠,插在身体的缝隙:
你胸藏山谷,深处更有一泓飞瀑!
S,我一动不动。像怀念的木乃伊
保持了爱情的原貌。但热血要陈腐!
云波诡谲!不要安慰,也无须镇静剂。
“我承认,我的激情遭到了磨损。”R略微有些停顿,好像有些伤感:“甚至快要消逝。”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十年来我的忠贞难道不算是爱吗?”
“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爱呢?R,我并不需要激情,激情只是年轻人花哨的外套。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你,不再让我有恍惚感。”
R和S都没有再说话。路唯翎坐在一旁,慢慢点燃了一根烟,他听到打火机摩擦空气的声音,蓝色的(或者是黄色的?)火苗闪烁不定,像一个人犹疑的脸。他明白R和S争论的焦点不是爱,而是变形。对一个具体的人的认知,最有把握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其他人?路唯翎无法判断,究竟是R还是S有道理。他甚至想到他们的衣着,似乎都确凿地证实了外面的天气,但却互悖。
但路唯翎随即有了主意,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固定下来的,现在当然可以依葫芦画瓢。他把镜子递给R和S,告诉他们镜子可以限制R的变形。S有些疑惑地接过来,举到R面前,然后就听到了一声惊叫:“对!这就是你,唯一的你!”路唯翎凑过身去,在镜中看到了三个人的脸。
R和S欢天喜地地告辞而去,镜子帮了大忙。可路唯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而且更加心事重重。因为刚才在镜中,他看到的脸是三张一模一样的他自己的脸。
更糟糕的是路唯翎不仅开始怀疑镜子,甚至开始怀疑他自己。在房子里他不断地实验,先想象一个事物,并力图把它想得精确一些,包括非常小的细节,然后他便看到事物在眼前出现,当事物的细节和他先前的想象别无二致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后来他开始想象房间外的境况,和谐的四季变化、闲散的人的生活。他甚至有了到房子外去验证这想象的念头。
不过路唯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担心有出入,担心现实难以控制。能不能先从哪里探听一些外面的消息呢?路唯翎想到了收音机。
收音机出现在桌上。路唯翎调了几个频道都是音乐节目,只不过播放的曲目有些不同,柴科夫斯基的,巴赫的,但曲调都不怎么欢快。后来有一个女声在朗诵华兹华斯的抒情诗,只不过她的情绪太高亢,让舒缓的河流加快了流淌的速度,到后来竟有些要泛滥的趋势。路唯翎只好继续换频道,直到白色的指针快要从收音机里蹦出来,才听到一个男中音在播报当天的新闻:
A国的大雪已经覆盖了上层建筑而B国依旧温暖如春。C首脑在D地的访问远未结束,花朵们的微笑要继续,脸部肌肉好似塑料。E总统的丑闻在国家的肝区病变,F市经济疲软,G股票和H股票像两架儿童滑梯。郊县的农民们在I镇赶集,空着手犹如参观团。从前天开始,J剧院邀请K乐团演奏舒伯特,听众一天比一天多,和歌星L相比,则不到M分之一。N球队和O球队的比赛让人昏昏欲睡,裁判P吹响哨子,像乌鸦的叫声,从Q城上空的寒流中卸下糟糕的脾气。R和S夫妇婚姻得到了维持,在年轻人面前理直气壮:“是习惯使我们彼此信任和献身,并不是爱。”那些年轻人有相反的两种:一种习惯了夜生活,比如T,他要求摇滚音乐的节奏加快,消费的节奏也加快。“这样可以使时代增加快感。”而U和V则属于另一种,他们坐在W大学的教室里,期末考试像汽车尾气污染了心情。他们多么希望时间慢下来,和卡通女友度过圣诞节,不必坐X小时火车,回到遥远的小城Y去。那里,Z河的水早就结了冰,在潮湿的梦里孵化石头。到了年关,化肥厂还要加班生产,居民咽下氨气像咽下干硬的贫穷。
男播音员吐字清晰,新闻从他的嘴里念出来,就像深夜里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竟使路唯翎的心情潮湿阴冷起来。在他的想象中,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直觉告诉他新闻在玩弄一贯的伎俩,它把真实藏在语言后面。真实是什么?真实应该是自我判断,应该是经验。可不同人的判断和经验一致吗?路唯翎稍一犹疑,又陷入了疑惑。他想到了R和S,他们对世界有着互悖的判断,互否的经验,这表现在他们的穿着,也体现在他们对同一物事的态度上。那么究竟应该相信谁呢?
路唯翎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走出这间房子,看看外面究竟是不是如他在窗中看到的一样,是不是仍然服从他无所不能的想像力。对他而言,这次求证无疑是壮举,但同时也是他的宿命。
他把门拉开一道缝儿。
阳光多么蛮横!它几乎就是冲进来,仿佛长矛或铁栅栏的牙。他本能地转身,一回头却发觉房中物事尽已消匿。(这一瞥和奥菲欧何其相似啊。)而门“吱呀——”一声响,声音的魔术,把他从一个木头箱子里牵出来,道具搬到了记忆的另一侧。他站在一个鹅卵石广场中央,左边是废墟,右边的建筑搁浅在信仰的脚手架上。他甚至赤裸着身体!他的脸看起来像一枚禁果。可匆忙的行人却并不看他,他大着胆子打招呼,他们也不理不睬。他干脆坐在喷水池边,左顾右盼:
车辆驶向未知的故障,马路绑着城市,纪念碑像是系紧的结。人群仿佛传单,被撒向饭店旅馆或昏暗的歌厅。天色渐晚,当他想起低头看看自己,他的身体开始退潮,从下往上,仿佛一枚咖啡糖速溶在夜里。这使他宽慰、屈辱,也使他惶恐虚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