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13455900000032

第32章 呆官日记(9)

我若真真能为旁人的快乐着想,我也可以振作精神来更详细完全的描写出一个自己到一本日记簿上,好尽这些人在这东西上面找到那怡情悦性的机会。我也可以得到一种怜悯,一种讥笑或一种从滑稽方面出发的认识。

人欢喜我或憎恨我,全不能使我生活味加浓了。我自己,则连爱憎也渐渐不分,但有空虚存在了。那新人物仿佛很诚心的屡屡对我说,“你有天才。”我在有天才的自信以后,也许活着就有趣味一点吧。但这“天才”有什么地方表示能给人生活的勇气呢?比人高超,难道就可以活下来么?比人聪明,比人可敬可爱,我要谁来夸奖我聪明和我要好呢?美与丑,在我认识有什么用处?一个做官当权的人,他因了他的尊严与地位关系,可以说,这个好,这个不好;这个对,这个不对:就在这武断上毁灭其不惬意的,一面又保护那自己认为好的人,施恩降福。至于我,把这些看得分明也没有多大用处。我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意见来批判世界上一切?证明我的存在,是意见还是实体?纵有着所谓主观存在,这主观,假使仍然是看其他一切得来的一种综合,用这综合的结果说我就很可以欢欢喜喜过着每一个新来的日子,这是办得到的么?

日子,滚你的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同时存在只是苦恼。

此时让日子过去,不是想在二十年后看凤的见解了。我愿意这女人永远年青,永远能使在她面前的男子颠倒。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不想去医生处,然而到后仍然是去了。医生说我身体无害于事。我说我并不是找安慰而来,原是来求指示的。他说一个医生最有效的不愧拿诊疗费的只有一味药,这药就是“安慰病人”。可是我不服这一味药。反而因了这话我很讨厌这个人,所以连药名也不等到明白,我就走了。

一种惰性的习惯使我仍然到衙门来。望到衙门才觉得上司们的生活比科员苦多了。望到衙门口的卫兵,我又才觉到国家要政府的理由了。

我做的只是一个二等科员做的事,把不是一个科员应想到的事却都想到了。我把一个大学教授的事想到了,把一个现代妇女的事想到了,我把……我想到的是那些,而所做的是这些;——

办公事,写字。

与同事谈伟人轶事。

与一同志批评凤的为人,以及其他女同志为人。

听人说到某委员太肥,互相打哈哈。

我读了一章民权主义,读熟第七页。

我想到病,做的却是同一个同志各喝了半瓶白兰地酒。

信仰能使人坚实,但什么信仰才能使我生活一致?

一个时节,感想太多,认为与生活不甚相宜,不惜尽力抑制,如伏猛虎。另一时,对一切略无反应,空洞之至,也不方便。把这个同一个同事道及,不知道同事从什么地方学来这话,他也说我这是“天才的表现”。我所知道的,天才是一天能唱歌打拳,能做诗,能当代表,能使女人欢喜,能为朋友捧场一种人物,我那里作得这许多事。……我写上这些干吗?这就是我所要写上让他时来看的东西?这时代,许多人不正是我这样的莫明其妙的烦恼着,度过长久的日子么?一种普遍的病态,也值得详详细细的描绘么?

我这时去自杀可不可以?我要试想想。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在办公室想了一天的自杀。

一个人自己高兴死了这总不算罪过。

死了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意义仍然让那些找得出意义的人活着来肯定。悲哀让命中有悲哀的活人承当,欢乐也让那命里合当享受的人接受。我的事情只让一些同我接近过的人知道,让那些不知道我痛苦的人也永远不知道。凡是在生卑视过我的,我给他一个机会记到我可笑的结果;凡是对我好过的,我让他在此后生涯中也有纪念我的方便。

晚上,我同朋友说到这个,我说我想死了,不为别的。正因为不为别的,简直是无所为,所以我死是很相宜的。我死了也不妨碍谁的生活。

朋友先是笑,到后则在笑中劝我不必悲观。

我说我并不是悲观。我又说死了倒好的理由。不外乎说也同时可以使那觉得我挡了他路的人有上前机会。

朋友说:“你的病会好的。一个人应当活着。活着不能享乐,受苦也是一种活的方法。”

“我不是怕受苦才想到死。”

“那么,想活才是事。”

“一个活人能想‘活’得意义出么?”

“胡涂也可以活!”

我望到朋友笑,样子像生气,朋友就说笑话,说,“难道你要咬我么?”我若能咬我所不欢喜的人时,那我也有活着来爱我所爱的人勇气了。

我的性情连朋友也不明白,可想而知我与世界上一切人的膈膜程度。

五月三十日——星期五

虽然想到了死,也仍然还是起来以后就洗脸刷牙整理铺盖,同时仍想到死后一切事情的。生活的牵绊,本来是一个人恋生的理由,但一到这些牵绊烦恼了自己,疲倦了自己,就想到死,以为不如死还平安一点了。然而死以前总仍然记到这些。

人生真是可怜悯的,就为这些牵绊使人向死路上走去又为这些牵绊连死也很难。

上几年,听说北京死了几个烈士,因此几几乎另外还死了许多人,事情是平时靠吃烈士饭的人起了争持,烈士虽长瞑不视,吃烈士的人争端倒大起来了。因为这样要我作烈士来死却是不愿的。我不要人疑心我是殷忧国事而自杀。我明明白白说,国事有了这许多伟人维持,是不会糟的。如今各要人都知道发扬国粹,打拳,踢毽子,画山水画,做古文,深悉党义,我不过一个司里二等科员有什么理由来惑疑?

到衙门去,照例作一切事。因为记到昨晚上同朋友谈话的教训,我不曾同谁说到我想自杀的话。也许当真过两天我又仿佛承认活下是很有理由活下了。我自己的事永远不是我能明白的。我能估计明天的天气阴晴,却无从测算得出明天自己的性情。只有一件突然而来的变故能把我志愿肯定,也只有一件突然而来的变故使我成为英雄。

不过,说来我自己也不相信,为什么我今天会同凤谈这样多闲话。我谈到厌世。她不笑,倒背了我嘘了一口气,仿佛可怜我。

我是又有点摇动了。我决不承认这摇动,然而我实在曾有意无意说了一些要她了解的话。她也说过“并不比旁人更不了解”我的话。这究竟是我的误会还是转机?

翻开我日记,则我自己的过去失败处显然在目。

我想,自己申斥自己,要死的人,你何苦再来做这些傻事?自己既不是英雄,因为缠缚得来的好教训已很可观,为什么本来掷掉了的如今又来拾回?

我不应当这样呆。

但我无论如何要到公园去。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我还有话同她说。就是死,也死到这女人跟前为好。我明白我自己,一件事情想多了就不能做,凡是做的事全不能有打量的余裕。我就去。

见到了,谈得好。

我是死还是活?

朋友因为并不忘记我的病,方才来说,要我告假到乡下去住。到乡下,不见到许多不愿见的事,自然病是好一点的。但到了乡下,则愿见的人也无从见了。新的情形一生便有所得失存在,我是在得失计较中又似乎有点生气了。

这一个月快完了,我的生活平板的忧郁,或者将因日子的推迁,得到另外一种命运。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今天,此时,我是快完结了。请看护告我什么时间,她说还不到十二点,但我想应当相差不远了。我需要的日子到了。我当先比这日子走一步路。

我绝对不用止痛的药针。我不要饮料或其他药针到喉中去。一个大的荫蔽快把我盖上了,我感谢在世时给我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的一切。我问到看护,才明白我是被部长的车压坏。部长因为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酒,所以车子走得稍快,把我撞着了,事后这部长因为送我到这里来,酒也喝不成了。我抱歉之至。啊,这是我扫了他的兴,罪过。

为什么我妨碍了别人的事?

这一次,只这一次,以后大概不会了。

我头有点发昏。我记到别人说过,人快死时他可以见到他所爱的来到身边。让我向各处看。并没有一个我要见的人。

看护来了。她站在我身边。她是爱我的吧。因为责任,她便变成爱我的一人了。也因为她的权利,她就做出爱我的行为,帮助我,照料我,这时还帮我去倒一杯水来。我谢谢你。我是要去了。我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如今没有责任,也不需要权利,所以一个幻象不有。

谢谢你,我写完这一张纸,再来喝一口水。

我并不痛苦。

想不到是这样我就完了。譬如这灯,她决想不到一搌即熄。

这事是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或者这是梦,这是……日子,生命,滚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