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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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鸭子(1)

《鸭子》1926年11月由北新书局初版,为无须社丛书之一。原目:戏剧,《盲人》、《野店》、《赌徒》、《卖糖复卖蔗》、《霄神》、《羊羔》、《鸭子》、《蟋蟀》、《三兽窣堵波》(附文《关于〈三兽窣堵波〉》);小说,《雨》、《往事》、《玫瑰与九妹》、《夜渔》、《代狗》、《腊八粥》、《船上》、《占领》、《槐化镇》;散文,《月下》、《小草与浮萍》、《到北海去》、《遥夜(一及二)》、《水车》、《一天》、《生之记录》;诗,《残冬》、《春月》、《薄暮》、《萤火》、《我喜欢你》。

本书只收录其小说。

朝来不知疲倦的雨,只是落,只是落;把人人都落得有点疲倦而厌烦了。

各人在下课后左右无事耍了,正好到电话处去找朋友谈天。那方面若是一个女人,自然是更有意思!

叫来叫去,铃儿时时刻刻是叮叮当当嚷着的。

电话器死死的钉在墙壁上,接线生耳朵中受惯了各方催促,铃儿又是最喜欢热闹的一件东西;所以都还不生出什么脾味来——就中单苦了大耳朵号房。

他刚把一个洋服年青青儿的胡子后生从四舍十三号找来,眼见那后生嘴巴对着机子叽叽咕咕开阖了一阵,末后像生气似的样子,霍地挂上耳机,走出去了。休息换不到十口气那末久,墙上那铃儿又叮叮地在同他打知会。

“喂,你是那——这是农业大学。……咸先生吧?你贵姓?喔,喔,又找他来?是,是。”他把耳机挂到另一个钉子上去。从响声沉重中可以看得出他被人无理麻烦的冤抑来。这冤抑除用力的挂耳机外,竟也无从宣泄。“又是咸先生!”他还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自己能够听到的话。

这本来可以随意扯个谎,说找不到,就完事了。但他是新来这里不久的人,虽然每日里尝同到专司收发信件那位崔哥一起歇宿吃饭,还学不到这些可以偷闲的事。而且,自己一想到月前住在同乐春每日烧火,脸上趋抹剌黑①,肚板油刮得不剩什么时的情景,责任心登时也就增加起来了。少不得又举起那只左手来(因为如今是穿长衣,所以右手失了空闲。)挡拒着屋檐口上掷下来的大颗大颗雨点儿,用小步跑到四舍去找那年青的胡子后生。

桌子当中摆着那一座四四方方的老钟,一摇一摆,像为雨声催眠了似的,走得更慢更轻了。钟旁平平的卧着那一本收信簿,也像在打瞌睡。靠着钟身边挨挤极近的一个小茶杯,还有大半杯褐色茶水,一点热气都没有。……他眼睛看到那后生对着耳机笑笑嚷嚷,耳朵却为门外雨声搅着,抽不出闲空来听那后生谈的那么浓酽倒了②的,究竟是些什么话。他便觉得那后生但对着耳机大笑,真是无聊。

后生又出去了。

当那后生从他身边过去的当儿,洋服裤子擦到他正垂着在髁骨边的左手时,随着有阵怪陌生但很好闻的气味儿便跑进了他的鼻孔。他昨天到消费社时,曾见到那玻璃橱内面腆腆的躲在橱角上,手指头儿大小的瓶儿;瓶中贮的什么精。——这时的气味,便是那瓶中黄水汁做的,他自信没有猜错!

这气味使他鼻子发痒,有打个把喷嚏的意思。不由得他不站起身来随同那后生走出门外。

雨还是不知疲倦;只是落,只是落。瓦口上溜下来的雨水,把号房门前那小小沟坑变成一条溪河了。新落下来的雨点,打成许多小泡在上面浮动,一刹那又复消失。一些小小嫩黄色槐树叶子,小鱼般在水面上漂走。倘若这些小东西当真是一群哥鱼崽,正望着它们出神的他,不用说早就脱了鞋袜,挽起袖子,自告奋勇跳下去把它们捉到手中了。——这好像它们自己也能知道本身不值价,不怕什么意外危险事到头!不然,眼看到大耳朵在那号房门前站着,痴痴地把视线投到它们一举一动上面来,为甚还是大大方方的在水上漂来漂去?

五月十三日于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6年7月24日《世界日报副刊》第1卷第24号。署名休芸芸。

①趋抹剌黑,漆黑。

②浓酽倒了,亲密极了,到了有点粘粘糊糊的程度。

往事

这事说来又是十多年了。

算来我是六岁。因为第二次我见到长子四叔时,他那条有趣的辫子就不见了。

那是夏天秋天之间。我仿佛还没有上过学。妈因怕我到外面同瑞龙他们玩时又打架,或是乱吃东西,每天都要靠到她身边坐着,除了吃晚饭后洗完澡同大哥各人拿五个小钱到道门口去买士元的凉粉外,剩下便都不准出去了!至于为甚又能吃凉粉?那大概是妈知道士元凉粉是玫瑰糖,不至吃后生病吧。本来那时的时疫也真凶,听瑞龙妈说,杨老六一家四口人,从十五得病,不到三天便都死了!

我们是在堂屋背后那小天井内席子上坐着的。妈为我从一个小黑洋铁箱子内取出一束一束方块儿字来念,她便膝头上搁着一个麻篮绩麻。衖子里跑来的风又凉又软,很易引人瞌睡,当我倒在席子上时,妈总每每停了她的工作,为我拿蒲扇来赶那些专爱停留在人脸上的饭蚊子。间或有个时候妈也会睡觉,必到大哥从学校挟着书包回来嚷肚子饿时才醒,那么,夜饭必定便又要晚一点了!

爹好像到乡下江家坪老屋去了好久了,有天忽然要四叔来接我们。接的意思四叔也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闻到城里时疫的事情吧。妈也不说什么,她知道大姐二姐都在乡里,我自然由她们料理。只嘱咐了四叔不准大哥到乡下溪里去洗澡,因大哥前几天回来略晚,妈摩他小辫子还湿漉漉的,知他必是同几个同学到大河里洗过澡了,还刚重重的打了他一顿呢。四叔是一个长子,人又不大肥,但很精壮。妈常说这是会走路的人。铜仁到我凤凰是一百二十里蛮路,他能扛六十斤担子一早动身,不抹黑就到了,这怎么不算狠!他到了家时,便忙自去厨房烧水洗脚。那夜我们吃的夜饭菜是南瓜炒牛肉。

妈为捡菜劝他时,他又选出无辣子的牛肉放到我碗里。真是好四叔呵!

那时人真小,我同大哥还是各人坐在一只箩筐里为四叔担去的!大哥虽是大我五六岁,但在四叔肩上似乎并不怎么不匀称。乡下隔城有四十多里,妈怕太阳把我们晒出病来,所以我们天刚一发白时就动身,到行有一半的唐峒山时,太阳还才红红的。到了山顶,四叔把我们抱出来各人放了一泡尿,我们便都坐在一株大刺栎树下歇憩。那树的杈桠上搁了无数小石头,树左边又有一个石头堆成的小屋子。四叔为我们解说小屋子是山神土地:为赶山打野猪的人设的;树上石头是寄倦的:凡是走长路的人,只要放一个石头到树上,便不倦了。但大哥问他为甚不也放一个石子时,他却不做声。

他那条辫子细而长正同他身子一样。本来是挽放头上后而再加上草帽的,不知是那辫子长了呢还是他太随意,总是动不动又掉下来,当我是在他背后那头时,辫子尖端便时时在我头上晃。

“芸儿,莫闹!扯着我不好走!”

我伸出手扯着他辫子只是捹①,他总是和和气气这样说。

“四满(注一),到了?”大哥很搔急的这么问。

“快了,快了,快了!芸弟都不急,你怎么这样慌?你看我跑!”他略略把脚步放快一点,大哥便又嚷又摇的头痛了。

他一路笑大哥不济。

到时,爹正同姨婆五叔四婶他们在院中土坪上各坐在一条小凳上说话。姨婆有两年不见我了,抱了我亲了又亲。爹又问我们饿了不曾,其实我们到路上吃甜酒米豆腐已吃胀了。上灯时,方见大姐二姐大姑满姑(注二)各人手上提了一捆地萝卜进来。

我夜里便同大姐等到姨婆房里睡。

乡里有趣多了!既不什么很热,而夜里蚊子也很少。大姐到久一点,似乎各样事情都熟习。第二天一早便引我去羊栏边看睡着比猫还小的白羊,牛栏里正歪起颈项在吃奶的牛儿。我们又到竹园中去看竹子。那时觉得竹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本来城里竹子,通常大到屠桌边卖肉做钱筒的已算出奇了!但后园里那些南竹,大姐教我去试抱一下时,两手竟不能相掺。满姑又为偷偷的到园坎上摘了十多个桃子。接着我们便跑到大门外溪沟边上拾得一衣兜花蚌壳。

事事都感到新奇:譬如五叔喂的那十多只白鸭子,它会一翅从塘坎上飞过溪沟。夜里四叔他们到溪里去照鱼时,却不用什么网,单拿个火把,拿把镰刀。姨婆喂有七八只野鸡,能飞上屋,也能上树,却不飞去;并且,只要你拿一捧包谷米在手,口中略略一逗,它们便争先恐后的到你身边来了。什么事情都有味:我们白天便跑到附近村子里去玩,晚上总是同坐在院中听姨婆讲打野猪打獾子的故事。姨婆真好,我们上床时,她还每每为从大油坛里取出炒米,栗子,同脆酥酥的豆子给我们吃!

后园坎上那桃子已透熟了,满姑一天总为我们去偷几次。爹又不大出来,四叔五叔又从不说话,间或碰到姨婆见了时,也不过笑笑的说:

“小娥,你又忘记嚷肚子痛了!真不听讲——芸儿,莫听你满姑的话,吃多了要坏肚子!拿把我,不然晚上又吃不得鸡膊腿了!”

乡里去有场集的地方似乎并不很近,而小小村中除每五天逢一六赶场外通常都无肉卖。因此,我们几乎天天吃鸡,惟我一人年小,鸡的大腿便时时归我。

我们最爱看又怕看的是溪南头那坝上小碾房的磨石同自动的水车:碾房是五叔在料理。那圆圆的磨石,固定在一株木桩上只是转只是转,五叔像个卖灰的人,满身是糠皮,只是在旋转不息的磨石间拿扫把扫那跑出碾槽外的谷米,他似乎并不着一点忙,磨石走到他跟前时一跳又让过磨石了。我们为他着急又佩服他胆子大。水车也有味,是一些七长八短的竹篙子扎成的。它的用处就是在灌水到比溪身为高的田面。大的有些比屋子还大,小的也还有一床晒簟大小。它们接接连连竖立在大路近旁,为溪沟里急水冲着快快地转动,有些还咿哩咿哩发出怪难听的喊声,由车旁竹筒中运水倒到悬空的枧(注三)上去。它的怕人就是筒子里水间或溢出枧外时,那水便砰的倒到路上了,你稍不措意,衣服便打得透湿。我们远远的立着看行路人抱着头冲过去时那样子好笑。满姑虽只大我四岁,但看惯了,她却敢在下面走来走去。大姐同大姑,则知道那个车子溢出后便是那一个接脚,不消说是不怕水淋了!只我同大哥二姐却无论如何不敢去尝试。

一:乡人呼叔叔为满满

二:满姑乃最小之姑母

三:剜木以引水之物

本篇现未查到收录《鸭子》以前的发表记录。

①捹方言,音bén。用力拉扯。

玫瑰与九妹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像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那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是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像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折吗!妈,是吧?”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照例报复一下不可。但终于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吧。”

“妈讨厌!专卫护你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搽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共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还是混合起栽好呢——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花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插,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妈也能记到于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眼屎朦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床,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底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吧。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到大姐同学的一些女人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这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19日《晨报副刊》第1400号。署名休芸芸。

夜渔

这已是谷子上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