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车站上的钟还要准确的在四点三刻左右的当儿走来的。值我没有醒转时,便不声不息,自己搬一张椅子,到离我较远一株树下去坐,也不来摇我,候我自醒。有时待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却见他在那椅子上歪了个头盹着了。但通常,我张大了眼睛去那些树根株边搜寻朋友时,总是见到他正在那里对我笑笑的望着。“呀,好睡!”“那怎不摇醒咧?”略像埋怨样的客气着说是怎不摇我醒来呢,为自解起见,他总说“若是一来就摇,万一倘若是在梦中做的正是同女人亲嘴那一类好梦,经我来一搅,岂不是不可赎的一件罪过么?”然而赖他摇了又摇才会清清楚楚醒转来的,次数仍然比自醒为更多。
今天,饭吃得并不比平日为不多,不知怎样,却没有疲倦。几回把看着的一本书,故意垂下盖到脸上,又试去合上眼睑,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办不到。是近日来身体太好了吧,比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减去了,也许是。今天吃的是粥,用昨天剩下来的那半只鸡连那锅汤煮好,味道好,竟像吃得实比往天为更多。
大致有点秋天消息来到了,日头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时,不必移动椅子同床的,胡桃树下,近来已有为树叶筛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闪动的薄光下,是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将小床移到另一株银杏树下去。
既不能睡,玩点什么?一个人,且是在这种天气里,又像确实无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来相斗的,钓鱼则鱼不会吃钓。正经事,实是有许多,譬如说为大姐同妹各写一封信,报告一下近来在此的情形,也是应当的。但这类事似乎都只适宜于到房中电灯下头去做,才合式。日里我就是从不能写好一封信过的。不幸今天所选的书又是一本《情书二卷》,粗恶的简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像是复杂实则极其简单的描写,在作者,极力想把情感夸张扩大到各方面去,结果成了可笑的东西。“心理的正确的忠实的写述,在这上面我们可以见到”,依稀像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里那样说到,其实,这真是可笑的东西。我们只看到一个轮廓,一个淡淡的类乎烟子的轮廓,这书并没有算成功,正同另一个少年人所写的一篇《回乡》一样,书中的人,并不是人,只描了一个类似那类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记,或者是作者从自己《奶奶的日记》上加上些足以帮助少年读者们作性欲上遐想的话语成的吧。这是上松子君的当。据他说,这是这里那里都可以见到的一部书,大约是颇好的一部书吧,于是,进城之便,他便为捎来了。待到把书一看时,始知原是那么一本书。一般年纪青青的少男少女们,于性的官能上的冒险,正感到饥饿人对于食物样的跃跃欲试,这种略近神秘的奇迹没有证实的方便,便时时想从遐想中找到类似的满足,但徒然的遐想是会到疲倦的时候,因此,一本书若其中有了关于此类奇迹游历者较详的写述,这书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为大家爱读者也就因此。其实人家对于《性史》,也许那类有了太太的,可以藉此多得到一种或两种行乐的方法,至于一般孤男子,则不过想从小江平的行为上,找寻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种俨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来取证于朦胧中罢了。“近来的出版物说是长进许多了,其情形,正有着喜剧的滑稽,不拘阿猫阿狗,一本书印成,只要陈列到市场的小书摊上去,照例是有着若干人来花钱到这书上,让书店老板同作书人同小书贩各以相当的权利取赚一些钱去用。倘若是作书人会做那类投机事业,懂得到风尚,按时做着恋爱,评传,哲学,教育,国家主义,……各样的书,书店掌柜,又会把那类足以打动莫名其妙的读者们的话语放到广告上去,于是大家便叨了光,这书成了名著,而作书的人,也就一变而成名人了。想着这类把戏,在中国究不知还要变到多久,真觉可怕。若永远就是那么下去,遇到有集股营书店的事业时,倒不可不入一个股了。”松子君,昨天还才说到上面的话语,我要等到他来时,问他自己待印那个小说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还不曾,就劝他也取一个类乎《情书二卷》的字样,书名既先就抓着许多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费,当然是可以于很快的时间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时间还才是二点又十五分。今天又像是格外热。
昨天是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时为我假一本《兰生弟日记》看的,再过一阵,松子君若来,新的书,大致不会忘却带来吧。
又听到一个朋友,述说过《兰生弟日记》是怎么样的好,而销行的去处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点之间,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国买了书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与其程度之可怜。忽然一匹小麻蝇子,有意无意的来到我脸前打搅,逐了去又复来,我的因《兰生弟日记》引出的小小愤慨,便移到这小东西身上来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点汗水吧,不久,就停到我置着在膝边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个小京官模样,用前脚向虚空作揖,又洗脸,又理胡子,且搓手搓脚,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门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维赤先生那种神气。若不是因为它样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气,另一只垂着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这东西,就结果了。我让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节上散步,像是失望了的它,终于起一个势,就飞去了。
抬头望天,白的云,新棉花样,为风扯碎,在类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的旧蓝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笼罩下,这里那里贴上,且逐了微风,在缓缓移动。
不知怎样,在蝇子从手背上飞去后,看了一会跑着的天空的白云,我就仍然倒在帆布床上睡去了。……醒来时,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树干后面去。
“我见到你咧。”
没有躲过便为我发见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树身立定了。“不是那么头上一戳还不会醒吧。”听他说,我才见到他手上还拿了一条白色棍子。
“那是你摇我醒的了,我以为——”
松子君就笑。“摇吧,还头上结结实实打了两下哩。”说着,就坐在胡桃树下那大的石条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装”了,衣服已全换了,白色的翻领西服,是类乎新才上身。
“怎么不把衣脱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从身上剥下用臂捞着,“我来了颇久咧。见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梦惊动,所以就一个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云,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个人下城,想托他办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来把棍子拿起,却不由我不把你身上头上拍两下,哈哈,不是罪过吧?”
“还说咧,别人正是梦到……”
“那是会又要向我索取赔偿损失的一类话了!”
“当然呀!”
两人都笑了。
“怎样又戎装起来?”我因为并且发觉了松子君脸也是类乎早上刮过的。
“难道人是老了点就不能用这个东西么?”
经他一说,我又才注意到他脚下去,原来白的皮鞋上,却是一双浅肉色的丝袜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划了一枝火柴把烟燃好,说,“老人家还用着漂亮么?漂亮标致,美,不过是你们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儿罢了!”
“又有了牢骚了!”松子君是怕人说到他老的,所以处处总先自说到已经老弊。说是“又发了牢骚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烟慢慢的吸着,像在同时想一件事。
“有什么新闻?”照例,在往日,我把这话提出后,松子君就会将他从《晨报》同《顺天时报》上得来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见,一一谈到。高兴时,脸是圆的,有了感慨,则似乎颇长。
“我不看报,有一件事在心里,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脸是圆圆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顶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来了,”他续着说,“是昨天,我从你这里返身时,就见到他,人瘦了许多,也黑了点,我们就谈了一夜。”
周君,经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个脸相来。是一个颇足称为标致的美少年,二十二岁,国文系三年级生,对人常是沉默,又时时见到他在沉默中独自嬉笑的天真。“这是一个好小孩子。”松子君为我介绍时第一句是那么不客气的话,这时想来,也仍然觉得松子君的话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愿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说:“瘦一点也好!”
“瘦一点也好!人家是瘦一点也好,你则养得那么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认真要发气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别人是苦恼的回到这来的呀!”朋友又立时和气下来,把我的冲撞全饶恕了。“一个妇人,苦恼得他成了疯子。虽不打人骂人,执刀放火,但当真是快要疯了,他同我说。近来是心已和平下来了,才忙到迁回校来。我问他,人是瘦,自己难道都不觉到么?他说快会又要胖成以前那样了,只要在校中住个把月。”
他不问我是愿意听不愿意听,就一直说下去。
“回到北京伯妈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说这是冤枉,我则说这是幸福。难道你以为这不是幸福么?虽然是痛苦,能这样,我们也来受受,不愿意么?”
我究竟还听不出他是说什么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颇愿将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说什么?”
“一个年青孩子,还有别的委曲么?说是聪明,这一点也要我来点题,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还要用一个疑问在后面,真是一个怀疑派的哲学家!”他接到就说,“可怜我们的小友,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完了。他说一到北京,冤枉事还未拢身时,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园去吃冰柠檬水,荷花池边去嗅香气,同的是伯妈,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随意谈话,随意要东西吃,十点多钟再出门。北海哩,自己有船,划到通南海那桥下去,划到有荷花处去折荷花,码头上照例有一张告示是折花一朵罚大洋一毛,他们却先将罚款缴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说有趣不有趣?
“但是,队伍中,不久就搀入一个人,那是因为伯妈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来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关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来爱的表姊妹么?但来的并不是表姊妹任一个。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乐,纵是要,也不会来陪妹子的。来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个姨奶奶,二十岁,旗人,美极了。三表哥到了广东,人家是空着,不当差,又不能同到表姊妹们一块出去跳舞,所以说到过来陪四小姐,——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称。你应知道。——就高高兴兴的过来了。他们也常见到,不过总像隔得很远,这也是朋友的过错,在人家,是愿意同小伙子更接近一点的。不过这在第三天以后,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说是亲密起来。隐隐约约中,朋友竟觉得这年青小奶奶是对自己有一种固执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别人是在诱他。用一些官能上的东西,加以温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时不曾有过的野心。你知道,像朋友那样怯汉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处处在裸露感情来逗他,我是相信他胆子无论如何是不会那么大的。他发见这事以后,他不能不作一个英雄了。我就问他,英雄又怎么样呢?他说就爱下去。
“这奶奶,一个二十岁的,有了性欲上的口味,人是聪明极了,眼见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别人于惶恐中畏缩中都领会了,站在对面的又是那么年青,美貌温和,简直一个‘宝玉’,再不前进,不是特意留给自己在他日一个不可追悔的损失么?于是,……一个礼拜,整一个礼拜,两人实互相把身体欣赏过了。……到后我们的朋友,用眼泪偿还了那一次的欢娱。”
松子君像做文章似的,走马观花把周君的事说到此后,像是报告的义务已尽了,一枝烟,又重燃吸起来。
“是家中知道了么?”
“不是!”
“是吵翻了么?”
“不是!”
“是伯妈回了京那人儿也返了家么?”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说,“还是好好的,纵或是伯妈返了京。这近于他的自苦,我所得结论是这样。他不知道享乐,却还想去这样一个人身上掘发那女子们没有的东西。他想这奶奶有许多太太们都不必有的尼姑样操行。这傻子,还在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别人是只爱一个人的话,那你怎么能占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拥抱的休息中,让另一个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赏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理想的破灭,便沉陷到这失望的懊恼中了。事情也真糟!这小奶奶,对于世间的爱,总毫不放松,比朋友小了许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还有堂弟那个十六岁的舅子。
“那就放手吧,我是那么同他说了。朋友却说因了虽然发现这类足使热着的心忽然冷凝下来的事,但在行为中,她的静好,全然异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确实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贪着弥缝这漏罅,而又无从把这人握得更紧,正如断了一股丝的绳子,把这爱恋的心悬着,待察见了此绳断处后,又不能即断,又不能使它在略无恐惧中安稳的让它摇摆,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还想故意把事闹翻,好让那人儿从三表哥处脱离,同自己来正式组一个小政府!年青人呀,处处是要闹笑话的。……”
院墙的缺口上,露出一个头来,听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头再来谈吧,文章多咧。”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从墙缺爬过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丛小小槭树林子后面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却留下停到胡桃树旁边。
把晚饭吃过后,日头已落到后山去了,天上飞了一片绯红的霞,山脚下,还可见到些紫色薄雾。院中树上的蝉,在温夜书的当儿。将放学了。山的四围,蝈蝈儿的声音渐渐热闹了起来,金铃子也颇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终于没有再来。
“他希望我写一点什么咧。”松子君把脸故意懒起,表示为难的样子。是我们把昨天的谈话重提而起的。
“那么就写呀!”
“说是写,就提了笔,但是,”——松子君从衣袋里取出来一束白原稿纸,“这里,却是写成了,笑话之至,见笑大方!改改吧,可以那就幸福了。题目我拟得是……”
“把来给我瞧瞧吧。”伸了手去,松子君却并没有将那纸送过来。
“我念,这字谁能认识?自己还将赖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念着你听吧。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题目是一位奶奶……”
“嗤……”没有记到我们的约,听到题目,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着咧,慢慢的吧。”其实,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着。
“听我念完了再下批评呀!”
“就是那么办吧。”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他的。
于是,他一直说下去。
“因为我要俏皮一点,题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么?下面是正文,莫打岔听我念完,再来批评吧。……关于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儿,性格儿,脸子,身材,我们可以摘录T君日记中的几段,供大家参考——参考什么咧?难道是这个那个,都有着那种福分去欣赏一下么?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来!”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却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里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么,他不大愿意告给人的事情,问他也是枉然的,关于使他心痒的新闻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坚执到底始终不说的。我从许多事上就看出他的这类小小脾气了。有些事待你问他他故意不说,待一回,却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边来背了。因此这时我也就满不理会的样子,独自在灯盏下修理我的一个小钢表。
松子君,见我不理那稿子了,也像乐于如此的模样,把烟燃吸起来。
“这里不是昨天还似乎贴了一张禁止吸烟的条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