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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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入伍后(7)

“这里四两,要用来剁饼饼肉的……这又是个六两的,要炒丝子……那不要,那不要,怎么四两肉送那么多帮老官(骨)?”最爱嚼精的老卑说。

“老卑大,莫那么伶精吧,别人那个又不搭一点呢。”志成屋里人插了一句嘴。

“志成伯伯,我半斤,要腿精。”又一个小孩子。

志成耳朵中似乎听惯了,若无其事的从容神气,实在值得夸奖。口里总只是说“晓得,知道,好,晓……”几个字。其实称肉的十多个挤挤挨挨都想先得肉,他又那里能听到许多话?不过知道早饭菜的分量,总不外乎是——四两,六两,半斤,一斤,几个数目罢了!

这个要好的,那个要好的,——那里来有许多好肉让他割。所以志成口上虽然是照例那么“知道,好,……”答应着,仍然不会于每个四两肉上便忘了把碎骨薄皮搭进去的道理。遇到你太爱挑剔时,他也会同你开句把玩笑,说是猪若是没有骨头那里会走路。但只要她在那头说一声“还是万林妈伍家伯娘的四两,要好的”时,他便照吩咐割一片间精搭肥的净肉。志成屋里人所以能得许多人打好字旗,这也许还是一个大原因吧。

真是亏他耐烦啊!有时加贝老太爷还跑到他案桌边来,说是喂猫崽,要他割十个钱的猪肝呢。其实他明知道这是加贝老太爷一种称肉经济的算盘,故意如此。接着还要走到杨三张案桌上用喂猫名义割十文猪肉;到宋家那案桌去用喂狗或别的什么名义割十文花油,但你是做生意的人,不能得罪照顾你买卖的先生们;何况照顾你的又是全城闻名,最不好惹的这么一条宝货!并且志成知道加贝老太爷专会拿人的例,不卖的话你不敢说;就是“喂猫要用许多肝和油?”或是“你家有几只猫崽?”一类话也不敢问。是以除要扬不紧随卷为他多割一点外,没有办法拒绝。

“哪,六两的钱。”一个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刚与屠桌一样高,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子,篮子内放了些辣子,两块水豆腐,四个鸡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个铜元送到志成屋里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着志成。

“好,精的。”志成口中还是照例答着。他那个“好”字似乎是从口里说的太多了,无论你听一百句几乎也难分出那一句稍轻稍重。

小妹妹,靠桌边站着,见志成屋里人把钱掷到钱筒时,一阵唏啷哗喇的响声,知道这就是自己刚才捏得热巴巴那大当十铜子的说话。她昂起头来。志成正拿刀齐到手割去,她心里暗暗佩服志成胆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纸刀时划伤过一回手,流过许多血,到后得大姐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妈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禁不得信就切去一块手指甲!

她头上那一对束有洋红头绳的蜻蜓辫,像两条小黑四脚蛇似的贴着头上动摇。她看到挂到木架子钩上猪胸腹里各样东西——肝,肺,心子,大肠,肚子,花油,……另外一个钩子上还钩着一个拿来敬天王菩萨刮得白蒙白蒙了的猪脑壳。那些东西上面有些还滴着一点一点紫血到地下来。猪头的净白,她以为是街上担担子,担子一头有一根竖的小旗杆,旗杆上悬有块长方形灰色油腻磨刀布,那种剃头匠刮的。因为猪毛是这样粗,这样多,除了剃头刀那种锋利外,别样刀怕未必能够剃的去吧。

从肝上她想起妈前日到三姨妈家吃会酒转身带给她的网油卷。见到肠子,又记出每早上放在饭上的熟香肠——香肠卧处那里的饭变成黄色后好吃的味道来。但这时的肠子,上面还附着了些黄色粘液,这粘液不但像脓,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猪屎,她于是吐了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转脸来看钱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间不好久又跳动一下。好奇使她注了意……这时必定知道痛,单不会哭喊……她待想要用两个小小指头去试触一下看它真果会喊不时,那动的地方又另换过一处了。

“它还活呢。”

“妹你莫抓,那脏手哟!”

志成屋里人,一只手抚着她蜻蜓辫,一只手扳着篮边。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么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来;却顾自买菜呢?”

“哥哥到省里读书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妈怎么舍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头不会买菜,二哥到学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妈早上还哭呢。”

她觉得大哥出门是好的。虽然以后少一个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于每早上到杨喜喜摊子上买猪血油绞条吃了,但大哥走时所说的话却使她高兴。她于是便又把大哥如何答应她买一个会吐红舌的橡皮球,又带给一双黄色走路时叽咕叽咕叫的靴子……以及洋号的话一一同志成屋里人说了。

志成屋里人见那小女孩怕磕滥豆腐的样子;一只手提着篮子,那一只手扶着篮边,慢慢底挨着墙走去,用着充满了母性爱怜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于一个担草担子的苗老妳②身后,才掉过头来觑志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宽脸庞上忽然浸出一块淡淡儿红晕来了。如果志成是细心的人,这可看出她是如何愿意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身边——他但能杀猪,却不……略略对志成抱憾的神气。

屠桌边已清闲了。

志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钱筒与案桌头之间,一只肥大的手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那里拈着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来,悬脏类物下面有一只黑色瘦狗,尾巴挟在两胯间,在那里舐食地上腥血。

他们夫妇的视线都集在那一只黑瘦狗身上。

四月十六日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5月21日《晨报副刊》第112号。署名休芸芸。

①豹子湾的鬼,单迷熟人,凤凰民间歇后语。豹子湾系凤凰城东荒郊,曾为处决犯人处所,当地人认为鬼多,且迷熟人。

②老妳,此处借用,读作mēi。老妳,苗语,即姑娘。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吧,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有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吧,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于晚饭时都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来预备了,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吧。”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那来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吧。”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加过我的批评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去,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物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是因了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又勒着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又像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吧。”眼睛是果真大大方方的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待我背来。”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但也附到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我们因了妈的禁止,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的,挨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擂着样的柝声。

大门前,因了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①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所取的)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呢,梆梆呢,单是口号呢;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了,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好的一个方法是大姐礼拜六回家,因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吃物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钉钉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吧,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吧。因为他,我也常是听到口上说着“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像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地方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是以白天一听铛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不会倒的原由,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日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米,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像小藕,有空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部分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小,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他,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上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则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属于自己,则供养在盘子正中手里拿了鞭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得吉利的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路返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吧。”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吧!”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辩,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一桩事情,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所说是正想到别一桩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像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铛铛漂亮的锣声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吧。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吧。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耽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着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钉钉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

“娘,那是一个湖北老,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像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买糖的人呢。”

娘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