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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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老实人(1)

《老实人》1928年7月由上海现代书局初版。1932年11月由新中国书局再次出版时,书名改为《一个妇人的日记》。现用初版本。

原目:《自序》、《船上岸上》、《雪》、《连长》、《我的邻》、《在私塾》、《老实人》、《一件心的罪孽》、《一个妇人的日记》。

自序

眼前是空虚,烦恼着。

一切抽象的影子也全是模糊,无一片,无一段,可以寄这无没落的心。把笔提起是无可写的。心是像失了弹性,弛缓了,依稀见到这一堆散碎了的情绪,散碎到成极细极小的物质,各处飞。

在颓丧的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无形中过度为一些刺激兴奋过了。

这时是想笑不能,想哭也不能,就只虚空的烦恼着发自己的气。

听各样市声,听算命的打小锣,听卖萝卜的喊叫,听汽车的喇叭,听隔院吹箫,不单没有一件事能使我爱听,且没有使我真感到不爱听的嫌恶。从声音上知道这世界上不拘在何处还是活的,独这脑,同这一颗心,打针以后似的痹麻着,感情瘫痪了。

在往日,我是过分信任我的手,我的眼,我以为我只要还剩一双手,眼又能见到我用手在簿纸上记下的符号,一切是苦不了我。把工作当成忧愁尾闾,纵是不堪的烦恼,总可以想法把这移在纸上吧。到如今我才知道我的错。

像腾空,翱翔着过去未来世界,这是过去的我,把我法术一失去,我只能坐在泥中了。

唉,女人,金钱,一切希望也不能挽救我这下沉的心!

一切像使我疲倦,友谊是,生活是。有时倦于吃饭,饿一天也成了通常习惯了。凡是照例的,不变的,所谓生活秩序,都给我难堪。常常想到的便是我这身体是不是还能拖延到明年。在精神方面,我有我自信,觉得不拘何时死去也不算意外的事。但这有谁知道?朋友中,常常来我住处的,全说是我身体近日很像康健,我笑说真是。身体是康健,然而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的心。

一个人到真真感到寂寞时节,是没有牢骚可发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只自痛心于不能自拔的幻灭情形中,沉默了!这时节的我,把这下半年来所作的几篇东西收集拢来,想乘此在这集子前头说说我的生活观与艺术观,写不来一字。我存心来作点短序,从昨天到今天还觉得没有可写的文字,唉!

这精神已先我身体死去了。这本书也算我最后的一本书。我的力量是用完了,所剩的是连解释为自己的心情的气力也还不够。活着的工作只是为自己活着下来,没有所谓伟人名士求世了解的心思,尽我求生的力还依然为生活压下死去;那也找不出所谓怨愤吧。

为什么要活?这也像为什么要死的问题是一个不必追究的问题。然而我对此有一点见解,便是我的活是为认识一切:我所认识的是人与人永没有了解时候,在一些误解中人人都觉可怜的;可怜之中复可爱。倘使我这心,在另一种状态下还有恢复的机会,我的工作方向当略略转变,应当专从这人类怎样在误解中生活下来找一种救济方法——然而这时代,人人正高声唱着文学也应作为政治工具的时代,我所希望的又是应当如何为人齿冷!

十二月于北京城

船上岸上

写在《船上岸上》的前面

十二月九日,是叔远南归四年的一个纪念日。

同叔远北来,是四年又四个月。叔远南归是四年。南归以后的叔远,死于故乡又是二十个月了。

在北京,我们是一同住在一个小会馆,差不多有两个半月都是分吃七个烧饼当每日早餐。天气寒,无法燃炉子,每日进了我们体面早餐后,又一同到宣内大街那京师图书分馆看书。遇到闭馆则两人藏在被里念我们史记。在这样情形下他是终于忍受不来这磨难,回家了。我因无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耽下来。

谁知无家可归者,倒并不饿死;回家的他却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来就多灾多难的我,居然还来吊叔远,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哭自己,哭别人,我是没有眼泪了。今天写这点东西,是我想从过去的小事上追想我们的友谊,好让我心来痛一次。以前我能劝别人莫哭,如今我是懂得自劝了。

休某

船停了。

停到十八湾。十八湾是长长的一条平潭。说十八湾地名应作“失马湾”者,那当去志书上找证据。从地形上看,比从故事上看方便了许多,所以人人都说这是十八湾。潭长有七里,湾拐本极多,但要说十八的数是顶确实,那也并不一定吧。不说十二十五,说十八,一面言其多,一面谐“失马”的音,不算极无意义了。

船到十八湾多停,因为是辰溪河船舶往来一极方便停船的所在。下行停到此地,则明天可以在晚饭左右抵泸溪。上行则从辰溪县上游潭湾地方开船。此为第一天一顶合式停船码头。

我们船是下行的。

船停在码头边成一队,正如一队兵。大船排极右,其他船只依次来。这是说我们所有下行船一帮。虽然这只是一帮,船就有了四十只,各把船头傍了岸,一个石头堆成的码头也早挤满不能再容别的船舶了。别的船,原有别的帮,也就有别的码头让它们泊岸,不相关。

停了船,不上岸不成。

坐船久了的,一爬上岸也总觉得地原是在脚下动。无形中把在船上憩着为水荡摇成为新习惯,一上岸,就反而觉岸是在动了。实则所动的是自己身子。但是谁能不疑心是地动呢。

岸是上了,上了岸也无可作,就坐在岸边石墩子上看到一帮船。船的头尾全已站了人,凡是日间在篷里呆睡呆坐的,这时全出到舱面来了。各个船上都全在煮饭,在船头,在船尾,无一个不腾起白的烟气。一些煮好了饭的,锅中就炒菜,有油落在锅里炸爆的声音,有切菜的声音。有些用顶罐煮饭,米已熟,把罐提起将米汤倾倒到河中去。又有人蹲在船篷上唱戏。坐在岸边看看天夜了。

“远,我们怎么样?”我意思想上船了。

他说饭还不曾熟,随到他们到上面街上买一点东西,看有什么买什么。我是不会不答应。我们就上街。

天呵,这是什么街!一共不到二十家铺子,听人说这算南街。再过去,转一个拐直入山上去,有一个小石堡子门,进堡子门零零落落一些人家,比次而成一直行,算东街。

“看不出,铺子小,生意倒不错咧。”远说着就笑,我也笑。

从麻阳下行的船,到高村可以将一切应用东西备好,如像猪肉呀,猪油呀,盐同辣子呀,高村全可买。从辰州上行的船,一切东西也办得整齐丰富,在路上要买就只买小菜。那么这里生意应当萧条了。

猪肉一类东西这地方销路实际上似乎真不怎样好,看看屠案上,所有的猪肉,就全像从别个乡村赶场趸来的东西!牛肉有是有,是更来得路程远一点,色变紫色了。

但这地方另有生意真可以搭股分呢。凡是码头顶好的生意,并不是屠户。只要是这地方有船停泊,卖小吃东西的总不会亏本。从五十六十里路大市口上趸来的半陈点心,一到这地方来成了奇货可居了。鸡蛋糕,雪枣,寸金糖,芝麻薄饼,以至于能够扯得多长的牛皮糖,全都有,全易卖。从搭客到船上火头师傅,对于这类东西都会感生极浓的趣味。小孩子则还要更凶。大家争着买,抢着拿,因此一来价钱更可以提起。

还有卖纸烟的哩,卖大烟的哩,全是门前堆了不少的人,像是抢粑粑![注]我们到一个卖梨子花生的摊子边买梨。

问那老妇人:“怎么卖?”

“四十钱一堆。”说了又在我同远身上各加以眼睛的估价。

一堆梨有十来个,只去铜元四枚,未免贱,就出钱一共买四堆。

“不,先生,这一共买就只要百二十钱。”

“怎么?”

“应当少要点。”

望到那诚实忧愁面貌,我想起这老妇人有些地方像我的伯妈。伯妈也有这样一个团脸,只不知这妇人有不有伯妈那一副好心肝。

“那我们多把你这点钱也不要紧。”我就一面用草席包梨,一面望那妇人的脸。

远也在望她。

妇人是全像我伯妈了。她说既然多给钱也应多添几个梨子。

一种诚朴的言语,出于这样一种乡下妇人口中,使我就无端发愁。为什么乡下同城里凡事都得两样?为什么这妇人不想多得几个钱?城里所谓慈善人者,自己待遇与待人是——:城里的善人,有偷偷卖米照给外国人赚点钱,又有把救济穷民的棉衣卖钱作自己私有家业的。这人也为世所尊视,脸上有道德光辉所照,多福多寿。乡下人则多么笨拙。这诚实,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东西,为什么独留在一个乡下穷妇人的心中盘据?良心这东西,也可说是一种贫穷的原素,城市中所谓道德家其人者,均相率引避不欲真有一时一事纠缠上身,即小有所自损,则亦必张大其词使通国皆知其在行善事:以我看,不是这妇人太傻,便是城市中人太聪明能干!

远似乎也为这妇人感触着一种心思,望到这妇人又把筐中的梨捡出到簸箕,平均兼扯的摆成一堆,摆好后,要我们抓取,不愿抓,就轻轻嘘了一口气。

我们把梨包好我们走。

我在路上问远:“你瞧这妇人,那种诚实坦白的样子,真使人想起生无限感慨——你怎么?我见你也望她!”

“这人太蠢了。”

远的话的幽默使我作一度苦笑。

我们一旁走,一旁从席包中掏出梨来啮,行为像一个船夫。也只有水手才吃这梨!梨子味酸得极浓,却正是我们所嗜,若非知道吃饭有鳜鱼,我们每人会非吃十个不知道止了。

到岸边。

天是渐夜了。日头沉到对河山下去,不见日头本体后,天空就剩一些朱红色的霞。一些霞,时时变,从黄到红,又从红到紫,不到一会儿已成了深紫,真是快夜了。

我们仍然坐在那码头上石墩上,我们的船离我们不到五丈,船上煎鱼的油味,风投机时就可以闻到。

在空中,有一些黑点,像摆得极匀,在那灰云作背景的天空匆匆移向对岸远汀去。我猜它是雁,远却猜是鸟。然而全猜错。直到渐渐小去才听到它叫出轲格轲格声音来,原来这是渔鹭鸶!弯嘴渔鹭鸶值钱,这些便是那打鱼人用不着的直嘴鹭鸶,算作野鸟了。

望到鹭鸶我想起远家中的那只大白鹤,就问远,是不是还欠挂那只鸟。

“怎么不?还有狗,还有那火枪,都会很寂寞。”狗是为远追逐田兔的,枪是不知打过多少山鸡的,所以远说到时就当真俨然见着他家那只黑狗卧在门前顶无聊似的。

“我也念它呢,”我说,“我念它第一次咬我吓了我,第二次同我亲热时扑上身来又吓了我!”

我们全笑了。

当真这时的家中的狗也许极无聊。此时正是吃夜饭时节,人既离了家,则狗同谁到夜饭桌边去闹?若远的侄子在家,还可以来一同抢掉在地下的鸡头,若家中尽剩他母亲一人,那就有苦受了!因此我又想起那黑狗吓了我后为远的母亲用杖挞它时伏于地面不动的情形。是,这是一匹狗,还有比狗更可恋的许多许多东西在!人一来,有谁再去仓上看我们的钓竿?此后砖坝上有鱼,谁去钓,鱼不也会寂寞么?

简直不堪设想了,就是远的母亲,那笑脸,那一副慈祥心肠,把儿子一走,那老人的笑脸同这好心肠给谁受用?

不想吧,也不成。于是我们谈着一切顶有趣的故事,从远的母亲到远家长年的一只草鞋,因这只草鞋曾为远拿起打着一只斑鸠……谈也谈不完。

到船上煎鱼姜辣香味为我闻及时,对河的岸同水面,已全为一种白色薄薄烟雾笼罩,天是呈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

我们上船把饭吃,吃鳜鱼,还用一杯酒。船上规矩有鱼不吃酒不行,所以照规矩两人勉强吃下。

吃了饭以后,又上到岸,月是更明了。在月下,有傍了各帮的船尾划着小艘的人曼声喊猪蹄子粉条声音,这声音,只像他是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卖东西。桨的拍水声,也像是专为这歌声搭拍而起。

在水上远处,又可听到摧撸的歌声,又极清,又极远,声是非常美。

有船从上游下驶,赶到这地方湾泊,这便是这奇怪歌声来源了。虽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是非常澹,所以总先听到歌声从水面飞来,不见船,不见人,到认清来船形体时节,这时歌声已快止,变了调,更急了。

一切光景过分的幽美,会使人反而从这光景中忧愁,我如此,远也正如此。我们不能不去听那类乎魔笛的歌,我们也不能不有点儿念到渐渐远去的乡下所有各样的亲爱东西。这样歌,就是载着我们年青人离开家乡向另一个世界找寻知识希望的送别挽歌!歌声渐渐不同,也像我们船下行一样,是告我们离家乡越远。我们再不能在一个地方听长久不变的歌声,第二次,也不能了!

两人默默的呆着,话是没有说的。

这时别的船上也有不少人在岸上坐。且有唱戏的,一面拉琴一面唱,声作麻阳腔。

远轻轻的说:“从文,你听,这是文公走薛!麻阳人最长的是摇橹唱歌打号子,一到唱戏,这简直像猪叫了。”

琴既是嗡嗡拉着,且有一个掌梢模样的人为拍板,一时是决不会止了。我想起要看看那卖梨子的妇人此时是不是还在作生意,就说我们可以再到街上去玩玩。远答应,我们就第二次上街。

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

一切全变样,日里人家疏,屋显陋小,此时则灯光疏疏正好看。街道为月光映着,也极其好看。

屠户关了门,只从门罅露出点黄色灯光,单听到里面数钱声音,若不是那张大案桌放在门外,我们就会疑心这是大的钱铺了。听到他们数钱才知道他们生意仍然不坏,并不如我们先时所想。

其他的人家,已有上过铺板的,却知道是门里仍然有人做生意。其他不曾关门的,生意却依然是忙乱着,一盏高脚丹凤朝阳煤油灯,在那灯光下各样坛子微微返着光,还有那在灯光下摇去摇来扁长头颅的影子,皆有一种趣味。我们就朝到那有灯光处走去,每一个灯下全看看是卖什么样东西。全没有买却全都看到,十多个摊子是看尽了。

到卖梨子妇人摊旁,见这老妇人正坐在一小板凳上搓一根绳,腰躬着,因为腰躬着,那梨子簸里那桐油灯便照着她的头发,像一个鸟窠。

听到我们走近摊子旁,妇人才抬头。大约以为我们是来买梨,就说梨是好吃的,可以试。

“我们买得许多了。”

“哦,是才来买的,我真瞎眼了!”妇人知道我们不是要梨子,原是上街玩,就让我们坐。

当然是不坐。

本来是预备来同这妇人说说话的我,且想送她一点钱,到此又像这想头近于稚,且看看这妇人生活,听她谈及还很过得去,钱是不送她,我们随即又转身到河边码头了。

上船来,同远睡在一块儿,谈到这妇人,远想起他妈,拥着薄被哭。哭,瞒不了我,为我知道了,我只能装大人笑他“不济”。

[注]抢粑粑,乃放燄口后施鬼食,人人可以抢,筸俗也。

十二月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7年12月2931日《晨报副刊》第21652167号。署名休芸芸。

——在叔远的乡下,你同叔远同叔远母亲的一件故事。

天气变到出人的意外,晚上同叔远,分别时,还约到明早同到去看栎树林里捕野狸机关,就是应用的草鞋,同到安有短矛子的打狗獾子的军器,也全是在先夜里就预备整齐了。把身子钻到新的山花絮里呼呼的睡去。人还梦到狸子兔子对我作揖心情非常的愉快,因为是最新习惯,头是为棉被蒙着,不知到天亮已多久,待到为一个人摇着醒来时,揎开被看已经满房光辉了。

叔远就站在我面前笑。

他又为我把帐子挂好,坐到床边来。

“还不醒!”

“我装的。”

“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