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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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老实人(8)

在往日,湖中的船舶追逐来去,坐八人,或十人,吆喝喧天无休息,真损失了不少湖景的幽美。如今则一二白色小船,船上各有两个人,慢慢的在淡淡的略有余夏味儿的银色阳光中摇动,船上纵不一定是一男一女,那趣味也不会就不及一对情人的打桨。

到船坞附近去玩,看着那些泊着成一队,老老实实不动的小船,各样颜色自然的杂错,湖水作小波啮着船板,声音细碎像在说梦话,那又如何美丽!

说是人日益稀少下来,也并不是全无。不过人比大六月热天少了一点,北海从类乎游艺园的骚扰中脱出,在各处可以喝茶歇憩的地方,再见不到那些一群一党的怪模怪样人物罢了。

以前不敢在五龙亭吃东西的自宽君,却已大胆独自据了一张桌子用他的中饭晚饭了。因所吃的并不比普通馆子为贵,自宽君,便把上午十二点钟那一次返寓的午餐全改作在这地方来吃。

图书馆的例规是在正午又得休息两小时,这一种规矩当然极对,一面让馆员全体在一个桌子上一同来吃饭,一面也免得读书人太方便。因此自宽君,在吃午饭后,总是慢慢的在一条冷清的路上走,省得到了图书馆时还不能开门,又得站在外面像等换不兑现的钞票一样着急。

谁料得到在三十天内那一天有什么意外?

每天照着规矩去吃饭,每天情形差不多,只一天一天人越少下来。在自宽君意思中,北海是越美,就因为人少!

上星期六朋友又到那里去。一切全有例。不消说,钟到打十二下时,朋友已在那绕琼岛的夹道上走着了。因是礼拜六,人像多了点,兵也多。天气既是特别好,又有人可看,自宽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到了五龙亭,所有老地方为别人占去。一个素所认识的伙计,就来到面前解释了两句,把他安置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了。

随意各处的流盼。这地方已恢复了一月以前的兴旺。几个伙计脸色也不像前几日晦气。亭中各个桌子上,茶盅的灰也都拭去了。亭中此时人虽并不多,可以断定的,是到下午三时就会非常热闹了。

一旁吃炒面,一旁望那在自己每天吃饭的桌子边的人,自宽君就似乎心中很受用。其实这两个人在自宽君一进门时也就望到了他。

这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女人,发剪了以后就随意让它在头上蓬起似的耸得多高。自宽君,先是望到女人中一个的侧面,女人一回头,他把这女人的正面又看清楚了。不久另一个女人的脸也为自宽君看准,他就在这女人身上加以各样的幸福估价。

女人的美不是脸,不是身,不是眼,不是眉。某一部的美总不能给人以顶深印象。看这人的美不美,当去看这人的灵魂。但还不容易。这既非容易,那就只好看她的态度与行动去了。

一个二十四五的光身男子,对于女人的批评,容易持偏心,那是免不了的事。若说是“见到一匹水牛娘也觉得细眉细眼可爱”,则自宽君倒不会到这个地步。自宽君,把这两个女人看来看去总之已在心里觉得这女人是不坏了。

女人之中一个略胖略高,这更给朋友走向到佩服方面。

不拘到何等地方,看游艺会或看电影,在正文以外,去身前后左右发现那些喁喁说话,总是比台上戏文还更真实有趣。人人会觉得这类事的演述为更艺术底。(这当然除了那些一心一意来看跣足跳舞的人在外。)只稍稍注意到那一方,于是就听到:

“谁不说这几天这里独好咧。”

“我是怕人多,像中央公园那样我真不敢去。”

……

显然是同调,更使自宽君觉得这话动听了。

于是又听到了一些关于两人学校中的平常趣话。

过了一阵中,一个似乎是要去到什么地方有事,听到同伙计要一点纸片,两人却一同起身。女人从自宽君身旁走过。为朋友设想,还是早早离开这里为妙了。候着别人的归来,也没有所谓益处,且早早离开,也省得给人发现自己是在注意她。看人虽不算罪过,但一面愣着双眼碌碌的对人全身攻击,一面且在心中造着非凡大罪孽,究不是一个老实人所应作的事!且看人家到使人察觉,这不艺术的行为,再糟也就没有了。他终于起身。

在女人那边桌上,原是遗下了伞同手帕以外还有两本书。来到北海图书馆看书,在自宽君看来,那是算顶合式的地方。但见人拿书到北海来或是坐到大路旁板凳上去看,则总觉有点装腔作势的嫌疑。纵自己是如何欢喜看这书,从别人看这情形,多少会疑到是故意!

如今这女人就有着书两本。自宽君,因见人还未来,就作为起身去望湖中景致模样,把眼溜到女人桌上去。这一来,使朋友心跳不已。情形的凑巧真无比这事更巧的了。这书不是别的,就是自宽君作的小说——《山楂》,再看,也一点不错,是《山楂》那一本书!恐怕书有同名吧,不。封面也不差,自己的书自己不会瞎眼吧。其他一本也是一个样,看那头上的绿字可以知道。这又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心情。

照例在平时,把面吃完是白水嗽口,嗽完口就走。此时自宽君,却嗾泡一壶茶来,人是仍然坐下了。

天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因缘啊?!

把书印出来卖拿书铺版税,无论如何一版总有两千个读者,这两千未相识的朋友于自己总算是同情者了吧。然而这类读者虽从书的销数上可以断定是并不少,可是主顾俨然同自宽君本人是无关。是些什么人来看这书,他就常常想到也是一些空想。既无一个人从他手上来寄钱买这书,也不曾在书摊子边见到谁出钱买这书看,因此书摊出版以后,除了用着各样柔软言语请求书铺老板早为结账外,读者却全不问了。如今却见到这样两个青年女人拿着这书,且这人又是那么样清雅秀丽,不能不使人在心中生一种感激,以及由感激中生出一点无害于事的分外乐观!

重复坐下来的自宽君,就是要等这女人回来。他愿意用一种方法使这女人明白在对面隔一张桌子坐的就是所看新书的作者,可是找不出这自己表现的方法。自己既不能像唱戏那么先报上名来,从别的事上又总觉不很合式。在中国此时,男子除了涎了脸皮跟着荡妇身后追逐外,男女间根本上就缺少那合宜的认识习惯。想认识一个陌生女人,除了照样极无礼貌外,就没有法子可设。

在自宽君也并非定要这女人知道自己不可,因为一个读者也初无必得认识一书作者的义务。不过他以为若果是这书曾给了以这女人小小欢喜,那让她知道这给她欢喜的人,就坐在五尺内外,究竟是一件两有裨益的事!

又想起,到这世界上来得着许多非量所能担受的骂名误解,为人当着活奴隶,一副机械样子的生活下来,不图还有这样的人来看这书,又未免伤心眼红。就是这样的人拿着这本书一天,就不必去看内容,也就算是有了懂过自己的人,自己是那在工作着有意义的工作的人了。看到这女人把这书中的不拘某一篇从头阅览到结果,那所得的愉快将比这书能为书局印行还更值欣庆。唉,女人,女人这名词,同一个无用的在作文章为生活的穷人,真隔得是有多远!女人为甚生来要“高贵”这类名词作装饰?就是为得女人以外有我们这类人在!

决心等着的自宽君,想到一切只差要哭出声来。心中只酸酸的如刚吃过一肚子杨梅一样。当然不到五分钟这两个女人回到坐位上来了,自宽君又忍痛想索性走了到别处去好。但是走不动。一种不可解释的吸力,从那边过来,吸住了他动弹不得。这吸力,也可以说是在这边,吸着了对面的人,不然别人动身他就不应当跟到又走!

“瞧呵,这下流。”谁不以为在一个青年女人身后有意无意的跟随为可笑可耻呢!?但谁又能否认这是这个时代同女人认识其次的一种好方法?

别人走到九龙碑,九龙碑左右有自宽君在。别人走到北海董事会里去,那里又可以见到自宽君的寒伧脸子。

久而久之像是这也给女人中那个略稚小的觉到了。这两人不在董事会久呆,就又转入濠濮间。

自宽君,怎么样?自己为自己算计。是转身到图书馆去陪那位阅览室管理人坐冷板凳极宜于自己。且到了那里就可以大白日下睁起眼睛作着好梦,用眼前的事实作梦的影子,在这事实表格空处填上那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好处,不失一个稳健可靠无用畏怯脸红的法子。上策不取取中策,是全放下不去想,少胡思乱想则也少烦恼。放下自然是放下,难道不放下到耽一会儿别人出了园门还跟人到学校不成?不过眼前要放也不能,真为这受窘!还有下策者,是仍然跟着下来,这地方是人人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高兴到什么地方玩就来玩,别人可以走的我照例也可以走,实在要分手,就在莫可奈何情形下,看着她走去。下策亦不算顶坏!

独采取这下策,这就是坐牢的因!

先是怕别人察觉,以为在察觉了略露着不和气的脸色以后,就归一伏法避开,那结果也成“挨而不伤”。谁知到人察觉后,颜色不如他所预拟的难看,“软泥巴插棍,越插便越进”,胆子更大心情也就更乐观,就又继续跟着下来了。

女人匆匆的从濠濮间东边南门走向船坞去,自宽君,小窃一样在后面二十步左右送着,露着又腼腆又可怜的神气。女人一回头,就十二分忸怩,担心别人在疑他笑他。

在女人方面,也许以为在身后为一习见之穷学生,虽有意跟在后面,总不会用比跟在身后行走更可怜的方法扰闹。也无妨于游玩兴味吧。

到了船坞码头边,见有两个人在撑一只船离开码头,把水搅得起小浪。

女人似乎有意避开自宽君。两人悄悄商量了一阵,到近水处石头上,坐下了。

又有三个人来到码头边取船。一个较年青的太太,望望这女人,又望望痴痴愣愣站在太阳下的自宽君,就同她的同伴一个小官僚样子的中年汉子,低声半羡半怪似的议论,不消说是这妇人已把自宽君并成同另外两个女人是一块同行的人了。本来在踌躇着是“走与坐下”之间不能一定的是自宽君,见有人对他下了议论,就决定拣一块石头休息,决定要在今天作一点足以给他日自己内惭的事了。

坐船之人把船撑出坞就上船去了,码头上大柳树下纵横剩了些新作或捞起修理的船只,以及几个管船人。此外游人是自宽君与其他女人两位。

……望不得那边,再望别人就会走去了。

打量虽是打量着,但仍免不了偷偷瞧她们是在作些什么。在那一边也似乎明白这边人眼睛是不忠厚。然而却并不想走,且在那石头上把书翻开各人一本的看着。

设若自宽君,身上穿得华丽不相称,是白脸,是顶光致的头发,又是极时髦的态度,则女人怯于这新时代青年,怕麻烦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像从模样上也看得出不是那些专以追逐女子为乐的浪子——说“不像”还不切实,简直还可说不配。自宽君又何尝不是了然自己是在体态上有着不配追女人的样子才敢坐下来的?

因为别人是在看自己所作的书,自宽君的心中只是为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涌。在十步以内,就是那所谓极忠实的读者,且这读者的模样,又如何动人!

这里我们不能禁止自宽君在心中幻想些什么。假若在这情形下,联想到他将来自己有一个妻也能如此的专心一志看他所作的小说,是算可以原谅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这在现时低了头,诚心在读他小说的人,幻想作他将来的妻,或将来的友,也是事实所许可的!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这么两个的友人,怎么样?假若有,自宽君将不知道要怎样了。这切于实际的梦,就不是一个落托光身汉子自宽君所敢作的梦!

然而这可以想些什么?他想听听这两个读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评。自宽君想把女人作一面镜子,看看这镜子所反应出来的他小说内容合不合于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败的影子。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书便丢开,合意则按照脾气习惯笑笑,这类女读者,自宽君不是不见过。又或者,连看也不曾看,为应酬起见,遇于广众中,也顺便惠而不费夸赞两句,抓搔不着痒处的话语,如那个去拜访法朗士的某太太一样,这样女读者也见过。

如今不是这人了。他相信,正因为对方人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于书有关系的人,则只要她们谈话谈到这书上去,总有极可贵的见解!一种无机心的褒贬只在眼前即可以听到,自宽君衷心的感谢着今天命运所能给他的机会。

他算到这女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一种教训。凡是从这样人口里出来的话语,决无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这无心的批评却偏向于同情这边,那自宽君会癫。

干急是无用的事。女人就决料不到身旁有个人在待候处置。然而呆着话来了。

“听四姐说及,我不信,嘻,当真的,——你瞧第几篇?”

“是说什么地方请他去讲演,又为这些人在无意中把他赶去。”

“第几?”

“四十八页。”

听到两个人说到自己头上来,又所说的独独是《山楂》书上一篇全是牢骚的顶短的小说,自宽君几几乎不能自持到这边答起话来。他想说:“还有那九十一页上的可以看!”

这又归到他的旧日主张上来了。朋友曾说过:一个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处置一切眼前事情。一个平常人,却反而有时发迷,不知如何应付为好了。

自宽君将怎样来搀入这讨论?他先以为听听别人的批评,是顶幸福事。这时又想不单是听读者的意见为重要,且自以为在一个读者面前还有指示她省却选择精神专读某篇的义务。这义务缺少那认为较好的机会来尽,就非常使自宽君痛苦。

顶幼稚到顶高明的自介给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个全不能实用。设若是会场,是戏院,是学校,就容易多了。可是这样的地方,顶容易使人误会,一开口,一举足,就不是自宽君敢大胆无畏试试的!

接着在女人方面,其中一个又格格的笑,说:不知是谁说,“妙极了。这比许多翻译还要好。一种朴素的忧郁,同到一种文字组织的美丽,可以看得出这人并不会像自己说的那样不可爱。”

“先听密司张道她的一个同学和他是同乡,且曾见到过,是长身瘦个儿的人。……周二先生你是会过?”

“怎么不?我听他讲希腊的诗。……”

“还有一个姓冯的,文字也非常美,据说学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讲求美,是创造社人骂的。不过我看我是主重视这美。两种都重要。也不是有了内容就不必修词。”

“是吗!那这本书真合了你两个条件了。”

“……我又不是批评家。”

“但你看得多。说,那几个好?”

“我欢喜鲁迅。欢喜周二先生。欢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还有这本书,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评家了。哈,……”

……偷听别人谈话以后又去偷看,才知道说欢喜的就是那大一点儿的女人。

女人的说话,每一个字都有一对翅膀同一根尖针,都像对准了他胸口扎过来。心为这些话语在心腔子里跳着。血是只在身上涌。自宽君又疑心这不过是自己一种幻觉,其实别人或许并不曾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