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灯时分,用两个法警作伴,自宽君已从区里转到警厅拘留所外了。在管狱员的监视下他给两个便衣人全身搜索,除了把袋中所有七块纸币以及一些零钱掏去代为保存外,互相无一话可说,随即就如所吩咐暂留在待质所候办。
把人从待质所又移到优待室来,大约因了学生模样吧。
将怎样发落?不得知。就是那么坐下来,一年或一月,执行法律的人就可以随早晚兴趣不同而随便定下。
在同一屋子内的人无一个脸熟,然而全年青的学生。这之间,就有着那可以把头割下来示众的青年人吧。这之间,就没有比自己更抱屈的汉子么?
来到此间以后的自宽君,却把以前所有的入狱悲愤消尽,默想到这意外遭逢黯然微笑了。
进到屋中时,不少的眼睛,就都飞过来。眼睛有大小,可是初无善恶分别。心想到,得了这坐牢经验,也许在将来作文章赞美这国家制度有所着手吧。
屋顶一盏灯,高高的悬起。三个大土炕,炕各睡十二个人,人各一床被,房中另外两张大桌子,似乎是吃饭所用,初初所得的印象如斯而已。
既不能说话,又无话可说,就也去细看别的同难中人。
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坐起牢来,自然是自宽君在早上所料不到的事!然而,为什么定要来麻烦这官家人?明明知道这几月来为了担心年青人在外面作噩梦,维持地方的人就已抓了不少年青人来到牢里管束,忙得不开交。……于是又觉得自己是趁热闹为不很应该了。
设若法官在堂上,讯问起来又将如何分辩?应想到。
就不说话也许更好。牢中并不会比外面容易招感冒。在此又可以省去每月伙食。且……然而为这胡涂坐一年拘留所会为那女人所知道么?就是这个时节在这里的情形朋友中又有谁知道么?
……
莫名其妙在就寝时自宽君却哭了。
到第四天时,他从管狱员手中,领回所有的存款,大摇大摆出了警察厅。
为什么在四天以后连审讯也不曾正式审讯过一次,又即松松快快为人赶出牢外?这全只有天知道。
九
在自宽君的经过上使我想每日也到北海去。坐牢时候也许比在寓中可以清静许多了。
当自宽君说到出了狱时隔壁有人正在唱马前泼水。
十六年冬于北京——某夹道
本篇发表于1927年12月710日,1217日《晨报副刊》第21442147号,第21492154号。署名张。
一件心的罪孽
人生的关系是怎样成立?怪。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也没有一定方向,是友谊的神秘。友谊不是神秘,是……说是胡撞胡碰这事情得了。
还有那比友谊更缥缈的事在,算神秘吧。
学过三年心理学的人,也许在这些事上可以找出那更科学的解释,如像我举的神秘两字。我们靠“注意”认识了世界,但注意又像烟,那无依无傍的袅着的烟。注意是烟的存在,但烟的消失与行动,简直还是莫名其妙!看到烟,我想起在我心中所起的波了。为一些小小事情,忽而搅起轻微的烦恼同愁郁,又继着妒嫉,殿之以自伤。这事有时是当之无所动于心,有时则相异。本已觉得为熄灭后冷灰,何以在一种小小风的下面又燃起?是我这凡人找不到自解的事了。大风大浪的突来,平常的小小的风波,使你心不得不随着摇,使你轻轻颠簸一阵又在你料不到的当儿就平静,我对于这不安定的心更捉不着那鹄的了。
望到烟,我就奇怪我心上的烟!
刺在心上微微作痛的命运,似乎还有许多未来的终不可免。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这永远缠缚,纵在他的幸福恣肆享受下面掩不了那为烟逗起的怅惘。这义务,最能容易使我们担负上身的怕没有比“美”这一字的接触了。一切的美都能在各人心上揎起很小的涟漪,惟有人,美的女人更有力。
我不明白我这心的构造是与一般人有怎样的不同,为女人,我的美的反应给我已经有过不知多少次数不受用的情形了。
也不是爱。不是憎。一种美的模型在我眼睛下,一种美的印象在我回忆上,都能使我麻,都能使我醉。在梦中,遇到一种美的情境直到醒来一天两天仍然保留我那难于捉摸的来去甜苦。听人说,吸鸦片者过瘾时节常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吃烧酒者到微醺时能把一个人性格全变:这两种易人灵魂均衡的方法,我不能去试。不拘何种美的型,美的光与影;在我心上反应时,我想我就全变了。
一年以前听到八曼君说在他大学里,有美的女人。问他是不是会做诗那个福建女人?说不是。
“但是,”八曼说,“我同你说,仍然是福建人呢。”
他友人口中也得到与八曼相符的议论,蛮多呢。人美一点难道算是坏事吗?纵天生有些子缺陷,藉了各样的帮助,把丑处掩去,难道也算坏事吗?天生一个女人她的最大的义务,就只是把身体收拾得很美。一定要像一个落托莽男子汉对世界算是最大损失。有人说:这个时代应把女子放出同男子在一块担负一切足以损坏女子固有的美的事业,我奇怪这话的原起。破坏美,拿来换女子不应受的劳顿,我看不出这算现代女子的需要。男子也不要这个。女人同男子,生理上的不同正应直接影响于生活事业,有些地方男子是主人,有些地方女子是主人;他们她们互相各在不同一点上作对方奴隶;是天然。说人应平等,以前女子是奴性,为压迫而成,一定要她到世界上担负一个男子的工作,这类人,多忽于从其他生物的比较。捉一匹蜂子,可以攻破这平等的呼声。我们人,在没有能如同蚜虫一身具有雌雄两性前,强女子以形势上站在一个地方去作工吃饭,结果损失还不说,即如所希望的达到也很难!
我们四川人,湖南人,方且竞以解放于家庭中搀入社会为荣幸,美的损失真难于去计量。攻击一个社会制度的溃败,完成政治革命的工作,要女人帮忙,是一定女人在这事上有一种义务,也明白。但所要的是力量。不定要把服饰改成一体便算尽了力。且所尽的力,在一个女子本身上也可找得出,也不一定要一同去打仗才算帮过忙。把人情的优美性去摧毁,换取工作的早日完成,即如能如革命者所希望女子在实力上也能负一半责任去打仗作工,到完成以后,从一种人类固有生理差别的弹性伸缩,行见这类女子过三五代后,仍得好好坐到家中去作生儿育女的中心工作!女子与男子,这差别,在工作上应如同天上日头与月亮一样;一同有着所谓光:日的光,足以供生物改造,月的光,就只能看!从女子身上,我们可以得一种从月光下面得来的诗兴,这种美,毁灭多可惜!为这美的存在,我在有形无形许多主张上面认为女子收拾比所谓口头觉悟还重要,八曼君,首肯而腹非。然听到他说及这人很美时,就只是说着,他心上为这美的煽动也比他唱的女人解放还容易兴奋,为我看出了。
我当时就对到他的话头说:“老朋友,那你仍然赞成女人要美了!”八曼没话说,是点头。
朋友八曼随即还说这美的女人是同他在一个班上课,可以为我找出好多机会去看她。看女人,在我是把来同看画看字看风景一般。欣赏那从别的事物本体找不出的美;欢喜看女人,又是朋友知道的,于是约下分开了。
听到不止一个朋友说到这女人,且从各人巧拙不等的模拟中略略把这个女人身体性格范出个轮廓,也觉得这女人是真美。因为美,在心中,便起过小波,起过连自己也不能注意到的轻微烦恼。
八曼君,虽说过,仍然也不曾指点过我望过这女人一次。八曼君,终于毕了业走了。
不知如何原故这女人在心中便不能忘记。听到圣恩大学朋友提到女人便想问这女人的故事。人没有说到这女人时节,我也曾当成无意中去问过。得来的答话,又多使我不受用。我是就在爱这女人不?没有爱。不能忘,但并不是时时的念到。在别一地方,望到别个女人时,我会忽然因这眼前的人想起那据说很美的人,这有之。
也并非是为想看这女人一面,我才常常到圣恩大学去找朋友。但到了那里,时常遇到些女生,我便不能禁止我不去在这些女人群中搜索那女人了。是曾有过一次两次虽搜索到仍然以为不是轻易放过的事?我自信不会有过。因为这女人我虽不认识,我已自信是俨然很面熟,这不消说是全恃朋友无心的描绘,给了我大的深的印象了。
有一次,到那校中一个朋友楼上宿舍去,谈着话,忽然听到上课的钟,我半闹玩笑的向朋友说:听八曼君说是贵校有许多好看女生,想站到洋台去偷看一下,悖于礼节吗?
“那怕什么?成,咱们去。”朋友就拉我的手出房门到了洋台上。
我心跳。我不让我的心中诡计使朋友明白。我注意到每一个进第七课室的女人,因为我先听到朋友说过这课室为教生物学用的,而女人所念的,也就是这门功课。时为十一月天气,照例无雪无风也很冷。大家手挟了书本,都把头缩到两肩中间。女人们,则多用大粉红围巾缠绕着脖子,要想从脸相中去分别这人的媸妍,不比夏天容易了。就是身体结构也难于判定美恶。我站的地方,又是当课堂对面,除非是进课室的人站在门前回头来,我无法去望觑这人的脸嘴。朋友H陪到我站在那里,也像并非无兴趣,但失望,我不敢相信他会比我望人望得更清楚。然而若是这一班有朋友爱人的功课,我却相信朋友H不会轻轻看过!
许多男女全进去以后,没人了。心跳是空的,我自己惭愧。我先朋友走进房,但当进房时节听到楼下的笑语,是两个女人,使我想忘形飞奔出去,又恐朋友笑,就同朋友坐下了。
在暖气管边剥花生的朋友H君笑着问我:“见到好的不?”
“窝窝头,像全是粗料点心。”
我们两人相互笑。笑我们比喻。
我继说:“我听八曼说,女人蛮多精致的,像是八曼故意闹玩笑,然又听……”
“好的在后头。刚才你进房以后,下面的笑声,那才是从一个美的女人口中吐出呢。故意落在后面让你瞧,你又进房了,怪谁?”
听到朋友说是美,我就想到这必定就是那女人。不知如何忽然怪难受起来。
勉强着问:“是谁呢?”
“这八曼总早同你说过,”朋友说,“是我们校中的一朵黄色玫瑰!”
我要哭。我悔。慢一点进来,我就有福了。进来以后听到笑声又追出去,也就看到了。“这中有天意”,我心想:不胜讨厌我自己失计。我的心事一半大致为朋友暗里瞧透了,他说有法可见到,马上就成功。
朋友是一面念书一面还作事。办公室在楼下无一人。朋友的计划,便是要我同他下去,回头下课时节叫人找那女人来商量件事情,事情当然是功课一类不要紧询问,实则我从这机会上便可饱餐一顿秀色了。我不敢。不愿意。不好意思作这事。这就只好等下次机会去了。我怕因此朋友疑我笑我的胡思乱想,就说看看女人也平常,藉故似乎是多事,要看等下一次机会也像并不迟。就算了。回头到下课时节,我仍然怕朋友瞧透了我心中的鬼,索性不出他的宿舍门,听到外面楼下笑,超乎一切男女清锐发着三月嫩草新鲜的笑声,我知道这是那个女人,心中又偷偷的在跳。
另一次,在另一个朋友Y房中,见到一张圣恩大学年会团体像,不让朋友注意我去数着那群女人的脸嘴。
“我告你,这里有几个,看来使人又舒服又不好过的女人,我的大同乡。”
Y是福州人。同乡是谁我已明白了。
把相送到Y的面前,他便为指出。我在他意料以外,感着大的兴趣看他所指的几人。
“这顶好,说是本校的皇后,瞧,不是漂亮?”
Y的手指压着相上一个女人的腰部。我望Y的眼睛同到八曼上年谈到这女人的时节一样的发光,了解了。
“你莫以为不比其他不同?可以看这个。”Y于是回头到抽屉中乱翻,结果翻出一样东西来。
一个六寸卡片有五个人影。上年纪的我认识,他是生物学者。其余两男两女中间我认有Y。但我还认识一个,是那朵玫瑰。
我想若果Y懂得到我目下心中的蕴藏,马上我会便为这人打死了。
我当成望另一个女人的那模样说这是很美。朋友笑。朋友笑的用意自以为幸而不为我望这女人称赞的样子。实则我一眼已看尽这相,以后遇到这女人,似乎就是暗中摸也摸得出。
“怎么又一起照这样一个相?全是同乡吧?”
“不。四个人上O的功课,上次一同到O家中去,就照得了。”
接着Y同其他朋友一样供了我些新材料。朋友说到这些话时万万料不到是给我在造孽。这一来,对这女人我不单是已若见过面,且莫明其妙的关心,更糟了。
然而在平常时候,我仍有我的事做,不会便让女人影子永远占据我全心。固然听人提到时,免不了要从那话语上,引起一点难以说明的羡或妒成分,究竟也很有限不至于长久吃亏。
女人好的是很多。好的女人随了有钱的在一块,也成为自然趋势。间或为这个女人着想,将来能够得一又有钱又年青的丈夫,则自己也像了一桩心事一样。看样子,在圣恩大学校中未必少这样的一个人,这女人前途可贺是一定了。但一想到自己也是人,也并不算很年老,却连希望一个再平常一点的女子见爱也不敢,则同时又未免伤心了。为别人想是安置到那极幸福的环境中也像并不过分,为自己想是觉到总应与人差一等或竟相差数等:经验使我自贬自馁,常常教我疑心我自己算不得这一时代的青年,尤其是在女人的选择以前,我为我自己所估的价的卑低下贱(为这还哭过)。过去的经验又明白的告我,照我所拟是不会错得很远,我能大胆狂妄说是这样好的女人像我这样的人难道也有分?在心中,纵免不了要多少造一点孽,真是有限得很!我到一明白我的为人,就释然,连痛苦也没有了。在许多事上,我曾制止过我的妄诞思想,这女人,则根本便以为在我心中造孽也不合我的身分。然而仍要有那莫可捕捉的轻烟,游丝样来去,我无法!
因了这个女人有一时节在我心中搅起的微波,我俨然想从卑贱中自拔起来,是有过的事。若说我是为一些希望,人才活下来,则这女人的印象,对我帮助也不算不多!
这能为那女人知道?这能为朋友知道?都没有知道必要。我怕人知道。明白了,也只有嘲笑。因为卑贱的人爱高尚的人,这比一个穷人求神赐福与他还觉不应当。人类所能的除冷嘲外也没有给穷人的东西,这我已早熟习了。
是四月,到一个大学大礼堂去看剧,同到一起有三人,随意的说话,无规矩,无忌讳,很以为有趣。过了一阵另外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全年青,其中一个瘦个儿的小子则尤其出众。我脾气是看人不问男女的,只要是美都能使我神往。望男人既少嫌疑,则更随便的丢开台上音乐望那白脸瘦小子。
“不认识么?”姓齐的友人像唯恐此人听见一样在我耳边说。
我说:“不。”继着我问他,“老齐你以为这人标致不?”
他说还有人赏识这个人呢。问他那赏识那白小子的人是谁?说是他们校中那皇后。
我感觉到一阵冷。但我随即自制到自己,问这人同朋友齐的同学是何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