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你两娘母是那样来冤我!你是不应当帮着婆婆来对付你大姨的!”
到后来是大家都笑了。
大姨去时,母亲执意要我把那一串五百制钱放在大姨篮里去。这样的制钱,在如今是见不着的东西了,母亲钱柜却还收藏有七八串,遇到逢年过节,就用红绳子穿好,每一百为一小串,来打发那些到家拜年的小孩。
“妹,你体谅一下老婆子吧,我还要到别处去看看,那么重的东西,会把你大姨骨头也压疼!”
大姨是把钱置放在琴凳上就走了,母亲说明日将打发向嫂送来。
快要到天黑时,天上的云忽然红起来了。母亲说这时天上必有虹。但除了一片花霞在镶了边的黑灰色云里,很快的为薄暮烟霭吞吃外,我什么都不见。
照母亲的意思,在灯下把给四弟的信写就,母亲去睡了,在信后我加了像下面的几句话。
——四弟:我信你的话,当真是作鼓振金的在每日写日记了。只是读书太少,从前的又荒疏太久了。几多字就写不出,且不知道记些什么为好。写日记就能帮助我做文章的进步么?我是用不到做文章的,但有时心烦,也想写得出时写一点什么感想之类在日记上,好留给他日自己看。你寄来的书收到了,希望以后再多寄一点,把你做的诗念与母亲听,她真高兴!你是知道许多事情,比我高明若干倍的,看是怎样好,就怎样指示我,我好也来努点力。……四弟的像似乎比去年出门时胖了一点,到明年,又到他哥哥那么年龄了。母亲还不为他订婚。其实四弟在外面纵是得了一个什么女人,未必又比母亲眼睛下选择的好。他又并不反对在家中订婚,只说是在外事业不佳所以不提起这事。不知母亲意思何如。难道是因为侄子隔了一层就不必怎样注意么?四弟他是一个人,小小儿孤孤零零在家中养大的,小时候的教养,母亲都不辞烦琐去照料,这事何以反而任他?我不懂母亲的意思。
四月十六日,晴
得了一个可伤的梦。像是在别一处,又像是在黄土坡的旧家,见到直卿从外面来,忘了他是已死。
直卿仍然是笑着嚷着,一见我就近身来……
“你有过好久都不刮脸,你看你胡子都刺人了!”
他只是笑。
“怎不说话?”
我这时忽然又记起他是死过一次,所以忽然害怕,往里就走,遇到家里的爹,告爹说适间见着直卿,瘦了一点,还是旧模样,爹就跑出去追他……醒了,追想着很分明的梦境,就哭了。
听更声还只转五点。以后也没有再睡。就在床上味着那笑着嚷着的直卿的脸相。哭是今年第一回。
头只是昏沉,怕母亲知,还是先母亲起床。
母亲于早饭后到南门坪去看周孃家傩傩,拿了昨日大姨送来粑粑的一半。母亲刚出门,义成铺子里即送来十斤茶油,告他没有钱,老太太不在家呢,那伢仔说不要紧,连坛子放下就走了。晚上母亲回,才知道是母亲从铺前过身时订下的。母亲说拿五斤为四弟炸菌油,遇到好菌子时就办。
文鉴同他娘于下半日来,坐了一回,又谈了一阵近来四弟的情形。
“我可以为他做个媒,廖家桥张家亲戚那大妹乖极了!”
“你下次来试和我妈谈谈吧。”
“那大妹真好,样子脾气都配得上四弟。我文鉴是太小,不然我是将留到自己做媳妇用,谁还愿意帮别人做媒?”
我恿着她,要她等另一次试同母亲去谈谈,她答应了。走时把大姨送来那粑粑取十多个送文鉴,两娘儿就去了。文鉴小小的就非常懂事,也亏得他田嫂子生到这世界上才还有点趣儿。若我的碧碧莫有死,则七月初五是五岁了,不知又是如何的乖。母亲又是如何的惯恃。……这也是命。
听到外面吹小唢呐,要帮工张嫂把那四只小公鸡都捉去阉了,二十文一只,一共是八个铜元。母亲回时说是应得关到笼里去,不然它一吃了水,将来又会咯咯开叫了。告母亲粑粑又去了一半,母亲说我们又都不大欢喜吃糯米食,正好明天谁来都送去,免得发霉。
院子里那一盆慈菇,经了雨,叶子更其绿的可怜了,上旬数着是九匹叶子,如今是十四匹。月季忘了收拾,开着的热热闹闹的花都给雨打落了。人也是这样,一阵暴风雨吹到心上来,颜色也会于很快的时间中就摧残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慈菇般的心肠呢,因此会使叶子更其肥壮。
今天日记写下了许多,像这样记下去,到年底真会有颇厚的一本了,也是可喜的事。
四月十七日,晴
要张嫂喊老向屋里人来下帐子去洗。
用鲫鱼川汤作早饭菜,母亲说这非常好。近来鲫鱼卖五百多一斤,比去年贵一半了。但比较鸡同鸭子算来,还是合宜。鲫鱼好是好,却多刺。母亲不爱那无刺的鳜鱼,喜欢鲫鱼,每见她老人家筷子一动,心就一跳。她又不要人帮她拣。阿弥陀佛的是从不闻鱼刺签了喉。
黄土坡家中教人来接,问了母亲,稍稍收拾下,就同来的那女人回家了。到家见了爹,像是胖点了。问八弟,才知近日棓子涨了价,爹拟不久就下常德,棓子一共是三千多斤,还有四十桶桐油。八弟是因了我回家,特得许可,逃了一天学,因此对我异常高兴。要我拿钱送他试去采买一点新上市的枇杷吃,不久就大大的提一篮枇杷回来了。
“爹是不准吃的,姊姊你来,我就叨光了!”把篮子顿到地板上的八弟,蹲下去把胖大的都拣给我,自己选那小而熟的。
“八弟你少吃点。为哥哥留一半,不然爹爹又会说你淘气。”
“是,我知道呢。”他也怕爹爹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吃了些就玩去了。
到家中看到爹,姨娘,朱嫂,松弟,柏弟,八弟,在一个桌子上吃了饭,恐怕天黑,就回这边家来了。母亲同宋婶子正吃着饭。宋婶子说:“听说是回娘家做客去了,我怕你不会回来的,你婆婆还留我做伴!”
“有偏婶子了。早是不知婶子要来的,不然也不去了。”
母亲不知道还以为是有许多客:“请了些什么人?”
“一个都没有!是为爹不久拟下常德卖棓子,所以要我转去坐坐。”
宋婶子于断黑后挣着要回去。母亲也不好怎样留了,只把那剩下来的粑粑为几个小老表用手巾包去。
晚上母亲说怕是吃饭太多了,腹略有点疼。煨了点糊米茶吃,母亲出了些汗,即时像就好了点。恐怕母亲半夜人不安,是夜灯只捻得很小很小,打了三更始上床。
四月十八日,晴
母亲是像是忘了昨夜的腹痛,很早的就起床了。
“大妹你还莫醒么?”
在梦中为母亲惊醒,母亲是站在床边笑着。我想起身,又为母亲按倒下去。
“妹你莫忙,还蛮早咧。我醒了,想起今天是佛生日,还得到玉皇阁去找到师母,所以早早的就起来了。我洗一个脸就出去,顺便到大姨家去邀她。大概是晚上回吧。”
“妈是全好了?”
“早好了,昨夜睡得也很好。妹你昨夜太睡晚了,再睡睡吧。我报了张嫂,为你买了早饭菜,那坛子里盐蛋你欢喜吃正好用新辣子炒吃。”
母亲何时出的大门都不知,起床时已是十点了。
太阳甚好,把母亲皮袄都取出到院子中晾着晒,那件青宁绸面的脱了许多毛,我那件狐腿坎肩似乎也有了点毛病了。看妇女杂志上说是用樟脑可以杀虫,用汾酒喷可以使毛不脱,因不知喷法,只令张嫂买了两百文樟脑,做小包分置在箱子里。
收到四弟寄来报五份,有画报一张,印有北京清宫内里景物。听说是近来清宫里只要花一块钱即可入内去参观一切,黄瓦红墙,俊伟富厚,真不知是如何有趣!四弟在北京时总是常到过的吧,可惜我们是无从梦及。
母亲回时携了一包新鲜的枇杷,说,妹,这是特意为你拿来的:刘师母园里折来,我是只能吃一两颗尝尝新,应下节候就有了。不知我还比母亲早得吃。
在灯下为母亲念报,又把四弟为直卿做的一篇纪念文章读给母亲听。
“是这样咧,可怜他们两弟兄当年在当兵的那时。你四弟的确真小,听说做了书记后别人还为他取了个绰号叫‘师爷呢’。”
念到后面,母亲是眼眶子全湿着在那里默听,我也无从念下,只说文章是就此完了。
不知这文章是不是四弟一旁脸颊上流着大的泉样眼泪时写成的。他大哥,除了在母亲,在我,在四弟;几个人心中似乎还生存外,如今是又生存在这文章里了。因此也就使我愈觉得可伤。若是两弟兄还是一同存在,一同做着事,不相分离,虽然是无从使母亲见面,母亲也会少了一点忧愁吧。家中有直卿在,也不至要四弟一人来撑持,四弟也可以去多求点学吧。看四弟的相,身体比他大哥似乎还要单,可怜一个人从小到如今还是那么无可奈何的到处飘,也都是为我们母媳两人……恣意的伏在床上哭了多时,又恐母亲知时心中难过,只好用被蒙了头。
……(间了十二天)
真像是书引出我许多的烦恼。在往常,像不至于那样。
近日只觉得一堆一堆苦恼,竟如同蜂子样飞拥上身来。我又像新发见缺少了许多东西。
本日晚得四弟信,说不日要归家,因卖文章得了七十块钱,所以路费就有了。母亲听到是极其高兴。
五月初五日
端阳,晨,三姨送粽子来,同时又送了一对鸡。母亲叫张嫂把那小一点的鸡婆杀了。到吃过早饭后,周家又送了粽子同糖点心来,因为太多,母亲叫来人拿回去,赏了他四百钱。
八弟来拜节,母亲嘱送两百钱。
“送他一百就有了,这孩子,一得了钱就去买果子吃,又不怕伤食。”
“别人那么远远的来拜节的,有希望咧。”母亲说了就好笑。